蘆山看向前面的高大背影，心中忐忑。
在此之前，他根本無法想象，一個來自其他神國的外族人，會專門來到竹蘆國幫助竹人和蘆民提升種植水平。
知識不說謊。
來自堯族的大使，這位名叫魚咕的種植學者，他將如何製作肥料，如何保持土壤肥力，又如何開鑿水渠，耕耘畦田，保持水分和除蟲都傳授給了蘆民。
他不僅說，還親自鬆土、施肥、製作肥料和觀察大量竹筍的長勢。
廬山一看就知道，對方經驗豐富，絕對是專業的。
按照魚咕的辦法改進培養方式後，山上竹林進入了一個從未有過的瘋長期。
大片竹林狂野生長，其中誕生的竹人率大幅度提高，新生竹人更是體格強壯，遠勝過去任何時刻。
甚至連使徒竹男大人，都專程以最正式的禮儀對魚人表達了誠摯謝意。
魚咕先生只是說：“您客氣了，我來就是做這事的。”
“這既是堯神大人賦予我的使命，也是我自己的意願。”
“看到竹蘆國這麼多肥沃的優質土壤，卻得不到充分利用，實在讓我感覺可惜和難受，這些土壤都是天然的財富啊。”
“您不知道，在我之前工作的神之谷，爲了能夠將土壤變成這裡的樣子，花費了巨大精力……竹蘆國卻天然擁有這樣巨大的優勢，簡直讓人羨慕。”
“竹蘆國的竹林還太少，遠遠沒有發揮出本來的潛力，我要爭取讓這裡的人口越來越多！要讓大家過得更好！”
竹男聽得一陣汗顏：“辛苦了。”
魚咕先生就是這樣一個純粹的魚人。
他深深熱愛着土壤和肥料。
稍微有空，魚咕就專注於改良肥料。他用嘴嘗各種植物的味道和毒性，並將枯葉、淤泥與糞便收集起來，還想要找到更好的肥料原料配方。
蘆山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奪目閃耀的光暈，那是脫離了怠惰和低級愛好的高尚品格，就像是一個在前方尋路的領路者。
看到魚咕還在不斷嘗試探索，蘆山也不斷告誡自己。
蘆山啊蘆山，決不能偷懶和墮落。
如此博學多識的學者都從未停步，你有什麼資格沾沾自喜？
往前走！
你得往前走！
蘆山默默跟隨魚咕，不自覺就開始學習和模仿這位學者。
在這一過程中，他受益良多，也進一步認識到，竹蘆國和堯族所在世界的種植技術存在的巨大差距。
他經常會想，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堯族過着怎樣的生活。
每個人或許都有一個種植園，他們會種各種各樣的東西。畢竟堯族物產遠超竹蘆國，堯族人對土壤、水、天氣以及各種土裡長出來的東西都瞭解深厚。
聽了蘆山的想法後，魚咕卻忍搖頭。
“錯了。”
“在堯族，土地可是很珍貴的。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蘆民這樣，擁有這麼奢侈的一大片沃土，不論種植與否都能輕鬆生活下去。”
“那邊有專門的農夫，他們負責種植，主要是小麥、土豆和大豆。還有果農，他們打理果園，將漿果和酸樹莓不斷改良口感。當然還有牧民，他們放牧牛、羊和豬，養踱步鳥……”
這番描述讓蘆山更是神往。
“不過在堯族，競爭也是相當激烈的。”
魚咕彷彿想到了什麼，臉上笑容變得有幾分蕭索：“雖然不想承認，但我在神之谷的花園裡，也就是一個普通的花匠。”
“我的好兄弟沙克，那才叫做天賦橫溢。還有玫瑰使們，他們天生就親和自然和花草，這些是我們無法比擬的。”
蘆山暗暗吃驚。
柱之山的沙行者鹽久先生說過，他的水平在堯族也稀疏平常。另一位沙行者農壘更是直接，說自己在堯族混不下去了，所以來這邊尋找更進一步的修行機會。
每當想到堯族隨便一個路人都是魚咕的水平，蘆山都只覺得呼吸困難。
……
蘆山切斷腦子裡的紛亂思緒，鼓起勇氣走上前：“魚咕先生，我想請教一下，去堯族的世界，有沒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
正在攪拌肥料的魚咕放下手裡的活兒：“對了，你是竹蘆國這回派去交流的兩人之一對吧？還有一個是誰？”
“是竹虎。”
“哦我記起來了，就是那個特別強壯的傢伙，好啊，一文一武，過去多見識一下，對你們有幫助的。”
魚咕擦了擦額頭的汗，說：“不要緊張，這次你們去的地方不是堯族世界，而是雲中寺，那是堯族武修士修行的地方。但沙城據說也是根據堯城和鹽城建造的，也算是一脈相傳。”
“要說注意事項……”
他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麼，堯神大人對凡人還是非常寬容的。多看多學吧。”
“對了，你要去沙城，那就幫我帶個東西給我的好兄弟沙克，順便替我給他問聲好。幫我看看，那傢伙現在過得怎麼樣。”
……
蘆山站在沙城外，看着前方被高大的金屬玫瑰環繞的城市，腳下有些發虛。
竹蘆國沒有所謂的城市，只有散居的山頭。每一座山都由幾名竹人分享，他們也依靠山勢建造竹樓和竹屋，可從未有過眼前這樣集中而雄壯的聚居地。
乾燥荒涼的沙漠有一股死亡的氣息，天空中縈繞着厚厚的白雲，雲中不時飄過一朵朵花型雲，據說那是雲玫瑰，也是一種堯族種出來的奇異生命。
旁邊是兩條又長又直的寬闊道路，道路兩側鋪上了白色石墩，不時有一艘艘飛梭從沙中駛過，猶如某種大型的石蛇，在後面拖曳出漫天的黃沙。
“前方就是沙城了，諸位將在這裡度過三天時間。”
領路的嚮導有着形如山丘的軀體，它碩大的頭部從沙中支出。
這位身份卻很不一般。
它是堯神的使徒，也是這個世界的兩名管理者之一，知客僧。
知客僧緩緩扭轉龐大的腦袋，寬大的嘴巴上下翕合，呼出的狂風讓蘆山差點站不穩，好在竹虎抓住了他。
“沙城裡由另一位使徒，斯萊莫德管轄，不用怕麻煩他，他無處不在。進去吧，他會接引你們的。”
知客僧緩緩沉入沙中，很快失去了蹤影。
蘆山和竹虎互相對視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裡緊張。
竹虎強撐着癟嘴說：“沒什麼了不起，就是一座城而已。”
旁邊傳來一聲冷笑。
“一座城而已？真是無知者無畏。”
“毒哥，別這樣……”
發聲的是兩個青灰皮膚的高大殯族，他們來自幽鬼界。這一次沙城邀請，兩大神國各獲得兩個名額。
蘆山只知道，這兩位殯族，話中帶刺的叫做殯毒，另一個勸說的叫殯季。
竹虎狠狠盯着殯毒：“你故意找茬是吧？”
“嘿嘿，你想怎樣？”殯毒皮笑肉不笑。
蘆山和殯季趕緊勸住這兩位同族。
就在這時，一位綠衣人忽然憑空出現。
他身着鮮亮的綠色大衣，手持一根手杖，身材頎長，頭戴一頂寬邊帽，帽檐將他的面容完全遮擋。
“歡迎歡迎，來自異國的訪客朋友們，我是這座城市的市長，斯萊莫德。現在請隨我來，我帶你們參觀一下這座城市。”
四人立即噤聲。
眼前這位同樣是堯神使徒，身份崇高。
堯神居然派出了兩位使徒作爲嚮導，這讓他們有些受寵若驚。同時他們也更加不安，一座城市居然就有兩名使徒……堯族真是一個強大的族羣。
綠衣使徒在前面帶路，輕鬆爲他們介紹着沙城。
“這座城市建立時間很短，所以較爲簡陋。不過因爲是新興城市，所以具有很多可能性，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
“哦對了，你們喝點這個【高爐蜜酒】，就能聽懂沙城人的各種語言了。”
斯萊莫德遞給他們一人一個陶製酒壺，四人都喝了一點酒。
“這裡有幽靈燈塔、玫瑰園、礦區、演武場以及林區……想從哪裡開始？”
“幽靈燈塔！”
“玫瑰園。”
兩方出使者給出不同答案，雙方都不讓步。
這是他們離開神國之前都被使徒叮囑過的一點，別看幽鬼界和竹蘆國對外合作，但雙方暗中還在較着勁兒，事關以後的話語權與各方尊嚴。
斯萊莫德打了個響指：“簡單。”
他身體一分爲二，帶着兩方人馬朝不同區域走去。
玫瑰園在沙城內的神殿後，這裡圍上了木籬笆。不多的土壤中生長着一支支顏色各異的玫瑰，它們個頭小小的，又矮又幹，頑強地挺立着。
蘆山見到了魚咕好友，那位被稱之爲沙克的超凡者。
就和魚咕說的一樣。
——那傢伙塊頭很大，你一到玫瑰園就能看到它，它總在玫瑰園。
沙克是一頭龐大的沙怪，外形如同一條表皮粗糲堅韌的大蛇。它沒有口鼻，只有一張佈滿利齒形如漩渦的血盆大口。
然而，它那足以撕碎任何血肉的深淵巨口卻噴出細細的水霧，人爲製造着溫柔細雨，給花田帶來滋潤水分。
一頭兇悍強壯的怪獸，細心呵護着脆弱花朵，這一幕說不出的怪異，卻又讓蘆山有一種莫名觸動。
竹虎更是緊張得身體都在噼啪作響。
“你還要挑戰它嗎？它看起來好強……這股壓迫感和鹽久先生也差不多了。”蘆山低聲說。
竹虎咬牙說：“要！”
彷彿爲了證明勇氣，竹虎大吼一聲：“我要挑戰你！沙克……先生！”
正在觀察玫瑰的沙王終於轉過頭，那深邃猙獰的口器對準這邊，讓蘆山和竹虎都打了個冷戰。
“你們是……”
彷彿想到了什麼一樣，沙克嘴巴進一步裂開，露出裡面猶如無數刀片組成的鋒利刃牙：“來自竹蘆國的訪客吧？我聽市長大人說了。”
“對了，魚咕在那邊怎麼樣？它過得還好嗎？”
恐怖兇狠的形象下，卻是一個溫和友好的聲音。
這讓蘆山的緊張得到了緩解。
他從背後的竹簍裡取出幾根用藤蔓纏好的竹筍，雙手呈上，有些結結巴巴說：“沙克先生，這是魚咕先生讓我帶給您的，說是您會喜歡。”
“辛苦你們了……這是什麼？”
談及這一點，蘆山不由挺直了胸：“這是竹蘆國特產的竹筍，可以種出竹子來。竹子不僅能用作材料，還能遮風避雨。”
離開竹蘆國的竹筍無法成長爲竹人，所以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禮物。
沙克輕輕一吸，竹筍就被它吹入花圃種在泥土中。
“是這樣種對嗎？劍尖的那頭應該是嫩芽？”
蘆山點頭：“是的。”
“真是很有意思的新奇植物，我還從沒見過。”
旁邊的竹虎忍不住又再次強調：“沙克先生，我要挑戰你！”
蘆山無奈。
來之前，竹虎這位竹蘆國第一勇士，就想要挑戰堯族超凡者。在竹蘆國，竹虎是僅次於使徒大人竹男的強大戰士。
聽魚咕說，沙克曾經有過以一敵百的驚人戰績，讓竹虎來之前就躍躍欲試。
面對竹人的挑戰，沙克卻說：“這……我是花匠啊，不是戰鬥成員，你找錯人了。”
蘆山和竹虎都忍不住腹誹。
一個打一百個的花匠？這也叫花匠？
不過他們轉念一想。
種植大師魚咕也是花匠。
堯族的花匠真是一個神奇的職業，能種能打。
“沙城擅長戰鬥的超凡者不少，我以前運氣比較好而已。”沙克隨口說。
竹虎不肯放棄：“沙城裡誰最能打？”
沙克想了想：“城北的穴居怪石小，城南的冰雪巨人冰拳頭，他們都很能打。你可以試試。”
竹虎拱手：“多謝。”
他對蘆山說：“等我好消息。”
這天晚上，蘆山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竹虎回來。
蘆山找來找去，最後在沙城的城牆角落找到了他。
竹虎抱着膝蓋坐牆角，雙眼呆滯。
很久以後，他才說：“我想回家。”
蘆山不知道他遇到了什麼，只能拍了拍竹人強壯的肩膀：“鹽久先生也說過，堯族強者遍地，他也只是很普通的一員。”
他望向矮牆之外，黃銅一樣的沙玫瑰閃爍着金黃光澤，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整個城市點亮燈火，猶如佈滿了螢火蟲的鐵與沙森林。
這裡有另一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