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孑舞

三日後。

喬鉞設宴,宴請衆王,百官作陪。

地爲和睦宮苑,爲宮宴之地。

是夜濃如墨。

皎月傾瀉着淡淡銀輝。

絲竹管絃,樂舞笙歌歡,觥籌交錯,曲水流觴。

悠遠的和睦長殿,雕欄玉砌,青爐薰暖,地布銀絲毯,一步相隔間立着一方瓷瓶,簇着紅梅嬌豔,遠目一片碧嫣似錦。

兩側鮮衣宮婢成排,素手持玉燈,柔光瀲灩。

宮苑內早撒過香末,幽香瀰漫六合。

各色錦繡衣袂翩翩迎風展,繁華邐迤。

喬鉞端坐明殿正位。容妝立於身側,持着銀紋嵌明月珠酒壺,緩緩斟酒。

靜靜矚着百官叩拜,聆着萬歲聲聲如雷。

祁王元麓起身,廣袖流雲,持杯朗聲:“恭祝闌廷國祚永延,君上長樂永安。”

“本王祝闌廷國運昌盛。”說話的男子位臨祁王,金絲團龍紋紫袍昭示着身份,他是附屬國之一,滄王,赫欽。

喬鉞執杯淡笑,掃視二人,略帶疑慮的目光落到滄王身上,勾脣輕笑道:“承言。”

衆臣紛紛敬酒,容妝添酒,清緩流淌,待收回酒壺之時,遠眺向朝臣方向,見容策威凜端坐。

今日喬鉞特許元旖可參見夜宴,所以,此刻元旖即坐在位離喬鉞不遠處,盈盈的笑對喬鉞道:“臣妾願皇上長樂未央。”

喬鉞勾脣輕笑,擡手舉杯示意,一口飲下。

容妝用餘光瞥着元旖,見元旖一直盯着喬鉞,那目光越發脈脈含情……

神思悠遠間,酒杯滿溢,淥酒蔓延於桌面。

喬鉞見狀,瞥了一眼容妝,目光微含不悅,容妝忙避開,扯過一旁的素帕擦拭。

宴後夜已晚,喬鉞特允祁王與滄王夜宿宮中。

容妝隨喬鉞回到宣裕殿。

喬鉞喝了太多酒,原細白的臉上泛着微紅,似已有些醉意,步伐恍惚。

容妝扶着他進了寢殿,爲他褪下玄黑九龍朝服,單薄的裡衣柔軟細膩,不經意拂過的觸感如絲如玉。

容妝凝視着他的面容。

許詣突然進來道:“皇上,謹嬪娘娘來了。”

容妝退後兩步,喬鉞神思恍惚,顫坐在紅木椅上,擡手扶着額頭,悶哼了一聲,許詣離去。

元旖邁着碎步進了寢殿裡,掃了一眼容妝,又看向喬鉞,對容妝冷淡道:“你下去吧,皇上這裡有我侍奉。”

容妝微微垂眸,斜睨一眼喬鉞,道了一聲:“是。”緩緩退出殿內。

夜色寒涼襲人,容妝邁着緩步回到寢閣,心下沉悶,遂繫上寶藍披風,出去散心。

西風撥亂青絲,月潔星渺,夜深俱靜,寂寥如斯。

重重殿宇闊深,隔盡冷暖人心。

容妝攏緊了披風,抵擋無孔不入的寒冷,不知不覺走了很遠。

再往前面是胭脂臺,那低臺呈圓狀,一圈皆無圍欄,佔地不大,檯面是一層胭脂薄玉,故得名胭脂臺。

離玄景宮並不遠,原本是設爲飲茶之地。

宮闈有傳言說,先帝初登基年少時,曾有一個舞姬,夜裡在此起舞,遇到先帝而得幸,一躍成爲嬪妃。

後常有女子效仿,漸漸的就變成了翩舞之地。

只是在兩年前出了事情之後,便再沒人敢夜裡來此,更遑論起舞。

容妝知道,這不是傳說,只是過了太多年,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極少了,便漸漸被人誤爲傳說了。

那個舞姬就是先帝嬈嬪,生下唯一的公主‘喬覓薇’的嬪妃。

愈漸接近,容妝詫異的停下步子,那臺上——竟有一白裳女子起舞。

一襲單薄的白衣,格外醒目。

容妝眉頭蹙起,再度邁開步子走上前,在宮裡,若說白色作爲點綴可以,但像此人這般從上到下盡是素白,那是犯了忌諱的,且是大忌諱,誰竟敢會如此明知故犯。

無曲無歌,只是她孑然一人,清影獨舞。

舞姿算不得上佳,但好在身量纖細輕盈,一旋轉一顫動間皆是靈動之氣。

一條白菱紗繞臂旋舞,濃重的月華灑落在她周身,白衣蹁躚,三千青絲飛舞,水袖流風,翩然間恍若謫仙。

容妝離她越來越近,直到那女子……

漸漸停下舞步,怔在原地與容妝兩兩對視。

竟是她——喬覓薇。

喬鉞登基後封她爲長公主,號毓儀,也是本朝唯一一位長公主。

不遠處有一小潭,周圍由各色碎石堆砌圍着,此潭是爲在胭脂臺觀景而鑿的,此刻潭水成冰,呈灰白色,若在夏日放入花魚,着實是好景色。

周圍有長青松柏圍着胭脂臺,矗立在月影下,青松蒼翠,陰翳倒影斑駁了青石地面。略染了一絲詭寒森然。

容妝覺得有冷風嗖嗖的往衣裳裡鑽,令人忍不住打起哆嗦,全身都被寒意覆蓋着,呼吸出的白霧升騰浮散,莫名深深驚懼。

見女子直直的盯着自己,容妝驅散思緒,忙行禮道:“見過長公主。”

喬覓薇緩緩移步下臺,迤地裙襬飄動,白菱紗幾乎垂落到腕間,隨着她的舉手投足顫動着。

“起來吧。”喬覓薇至容妝面前,定定立着。

她的臉上不染鉛華,素顏華容,玲瓏剔透。

一身素白更襯的清蘊出塵,眉如新月,靈瞳明亮彷彿氤氳着水光。

只綰着一斜髻,上插流雲簪,其餘青絲盡數散在身後,隨風拂舞。

容妝欲言又止,喬覓薇一笑道:“本公主知道你要說什麼,本公主犯了大忌。”

說着,她垂眸掃視着自己的一身素白,訕笑道:“不過,本公主猜你並不是那多事之人。”

容妝笑靨清淺,淡言道:“長公主與奴婢不是第一日相識,奴婢是何樣的人,長公主自然清楚。”

喬覓薇笑的清靈,“那,就當本公主欠了你一份情。”

“言重了,夜已深了,長公主不妨早回入寢,若有他人經過……”

不待容妝說完,喬覓薇直直的打斷,“試問有哪個宮人能夠像你這麼大膽四處遊走?”

她顧盼四周,幽幽冷笑道:“這裡自我母妃去了以後,便再少有人敢接近……”

她突然微微俯身,探頭向容妝耳側,低沉道:“宮裡冤魂詭傳多,沒人不怕。”

容妝倒吸了一口寒氣,“平生問心無愧,又有何懼。”

說至此,容妝退後兩步,聲音冷了三分,“奴婢告辭。”

容妝轉身毫不遲疑的離開,她方走幾步遠,聽得後面喬覓薇的空靈聲音響起。

她說:“今日是我母妃祭日,我母妃生前最喜歡在這裡跳舞給我看,她說過,沒有這裡她就不會認識父皇……”

容妝沒有停下,只是步子卻越邁越小。

喬覓薇的尾音落下,周圍寂然無聲間,容妝似乎聽到窸窣的腳步聲,望了望四周,光芒微弱昏暗,轉念一想,大概是喬覓薇的婢女,便沒有往心裡去。

愈漸走遠,步伐緩慢,穩穩的踏在地面,容妝沉思着,心裡漸漸浮起一絲悲慼,難怪喬覓薇會在夜裡着一身素白,來這被謠賦爲‘香消臺’的地方。

喬覓薇的母妃,那舞姬嬈嬪,她的榮耀來自於此,也終止於此,兩年前她香消玉殞在此臺,是被人打昏之後推下去的,頭磕在臺身而亡,然而誰都明白,此臺之低,僅僅有五步玉階,掉下去若說足以致命,那着實可笑。

所以她是被人拽着頭用力磕下去的,是被人害的。

只是沒有證據,此事後來不了了之。

然而,這樣的冤枉之事,在後宮嬪妃裡何其多,何其毒,所以喬覓薇說,宮裡冤魂怨氣多,容妝很輕易能夠理解。

容妝回到寢閣,依舊一片寂靜無聲,只有小火爐裡還有微弱的火星,她走之前沒有添炭,現在屋裡已微微冷卻。

只是容妝心思沉重,渾然不覺。

這宮婢寢閣原並非只有容妝一人,只是喬鉞繼位後,原在先帝御前侍奉的老宮婢都被遣走了,這裡也就獨歸容妝了。

本想回宣裕寢殿看看,但元旖在,她不能,亦只好早早寢下。

翌日,天光未明,容妝早早至宣裕殿,環顧四周,不見元旖,應該是已經離開了。

喬鉞方醒來,身上只着一身薄黑寢衣下牀,拂過的簾帳在他身後顫動,掃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容妝。

容妝暗覷他一眼,見他神色如常,目光透着明亮,身上散着一縷清幽香,面容毫無一絲倦怠,似乎昨日酒醉一點影響也沒有。

服侍喬鉞櫛沐更衣後,喬鉞移駕玄乾大殿上朝。

容妝到茶房準備細細煮茶,待喬鉞下朝。

茶房清幽,茶具分門別類擺放整齊,各色茶葉以方瓷罐存儲在檀木壁格中。

容妝很喜歡這裡,一室溫潤暖溢,聞着茶香沁人,分外清逸舒暢,令人的心平靜如水,無波無漪。

她煮的茶也少有人及得上,至少喬鉞這麼說過。

容妝拉開檀木椅,慵懶的坐着,手心抵着桌棱,她面前是素日裡最喜歡用的一套綠檀的圓茶盤,盤內坐着金蟾茶寵,灑上茶湯之後溫潤香悠。

沉浸在一遍一遍的茶香繚繞裡,恍然忘卻塵世煩憂。

半個時辰之後。

想來喬鉞快要下朝了,恰恰也泡出了最滿意的一壺香茗,容妝明眸微眨,笑意婉然的點點頭,方起身準備拿到宣宸殿。

正此時‘嘭’的一聲,茶房雙開的深褐漆門被人猛地推開一扇。

容妝擡頭望去,只見許詣慌忙的跑了進來,方踏進來便上氣不接下氣的慌道:“容……容妝……”

容妝急忙放下茶壺,趕緊過去,忙問道:“許公公,你這是怎麼了,什麼事急成這樣?”

“皇上傳你即刻過去!”許詣站在原地喘着粗氣,“老奴我哪敢耽誤一分一毫……”

容妝聞言,心下微微驚愕,但只是一瞬,事出必有因,她沒做錯什麼,即便有什麼欲加之罪,她亦不懼。

再問道:“許公公,你可知是什麼事?”

許詣撇撇嘴,濃黑的眉幾乎要擠到一塊,“皇上的臉色可是很不好……老奴我看着都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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