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夢無聲

他擡頭凝眸看向容妝,面色絲毫不改,問道:“不是明日回來麼?”

浮煙重疊,玉潤光皙間,聞聽熟悉之音響在耳畔,似還微微帶着倦意,激起容妝心下漣漪層層。

她深知喬鉞這幾日必定辛苦極了。

外有重臣心思尚未安定,內有太后與先帝遺妃子女需要安頓。

而登基大典在即,還有祭天等事宜需要擬定,當真可謂內憂外患。

容妝緩緩起身,白玉圓珠耳墜晃動間打在肌膚上,侵染上一絲薄薄涼意,待站定道:“皇上,奴婢有事想問。”

喬鉞將書籍放到一側,旋即擡頭問:“什麼事?”

容妝忙道:“我妹妹容衿被太后召進宮整整一日未歸,我怕……”

喬鉞打斷她,蹙眉道:“我知道,你不用擔心。”

容妝滿目疑惑,微微不悅,“你知道?”

喬鉞從桌內右側起身走出,至容妝面前,緩然道:“近日朝中衆臣一致進言後宮不可懸空,時臨先帝逝期不久,所以只在朝臣中挑選合適女子。”

容妝一驚,一顆心猛烈的跳動着,不可置信的盯着喬鉞:“可我妹妹……白翾她……”

“白翾?”喬鉞神色一凜,冷道:“你是第一日在宮裡做事?禍從口出的道理需要我來教你?”

容妝垂首,“奴婢知錯。”

喬鉞墨眸半闔,幽幽道:“再怒再恨,在你尚沒能力足以處置對方時,只能忍着。”

“是,我知道了。”容妝微微躬身,靜默半晌,方試探的詢問道:“所以太后她此時召見容衿,她的意思你知道?”

喬鉞淡淡道:“昭然若揭。”

容妝瞭然,卻不甘心的再次詢問:“那……此事還有無辦法可解?”

“太后與白寰恨容策不是一日兩日了,一旦容衿入宮在她眼下度日,她就多了一個可以制衡容策的棋子,她怎會放過這個機會?”

喬鉞的話還未落,卻已在容妝心裡覆蓋上濃重的悲慼,宛若壓着一塊巨大的石頭,把她整個人逼迫的透不過氣來。

忽的腦中憶起回府那日與容衿閒談的戲話,怎料一語成讖,天下廣闊,終究不能屬於容衿一寸之地,小女兒心中千絲萬縷的華夢與希冀,一夕湮滅無聲。

她那樣坦率的性子,怎麼能夠順遂的存活在這人心薄涼,波雲詭譎的宮中。

容妝幾欲落淚,纖長的指尖緊緊攥成拳,指甲刺的掌心尖銳般疼痛,硬生生隱下淚意,再做一分努力,“皇上,容衿她這樣性情純淨的人,怎可入宮?”

喬鉞面上閃過冷笑,見容妝眸中光亮淚圈,一時不悅道:“你不也是性情至純至淨之人?”

容妝一怔,不想他會這樣回答,原來自己在他眼裡,還算得純淨之人,還能,算純淨。

心緒微微緩和,容妝道:“不一樣,容衿尚不諳世事,倘若進宮也只有被人傷害的份兒。”

容妝很清楚,她與容衿的性情大大不同,容衿坦率溫和,而她雖表面亦是如此,可也有足以保護自己的能力,倘若有人害她一分,她便還一分,傷她十分,她便加倍還回去,容妝從來就不是可以任人宰割的。

喬鉞端肅道:“正因後宮無人,鳳印還在太后手裡,一直未曾交出,擇人入宮之事由她在管着。”言下之意已經很明白。

珠玉簾幕泠泠閃閃,暖燥的空氣裡漂浮着甘甜香氣,輕煙幽緲,窗牖前雙耳瓶裡的梅花大抵換過,此刻開的正盛,繁花洇潤,碧紅洗朱。

容妝打心底生了倦意,當事情已成既定無法改變,再做努力也徒勞的時候,容妝心裡反而寧靜下來,一如死寂,只淡淡道:“皇上可有見過容衿?可喜歡她?”

“今早見過。”喬鉞幾乎不加思索,直接冷道:“不喜歡。”

容妝頷首,神色似有滿意,“如此甚好。”

“何意?”喬鉞不解,挑眉望着她。

容妝笑,“既不能保全她的一切,那我只能退一步希望她在宮裡安然無恙,所以只要你不喜歡她,哪怕她進宮以後不得寵愛日子並不好過,也比做寵妃成爲衆矢之的被人當成眼中釘,來的好,起碼還可安穩度過一段日子。”

喬鉞嗤笑,“原來你竟是如此看待帝王之愛?”

容妝以餘光窺他一眼,方緩緩道:“皇上明見萬里,自然清楚奴婢所言屬實。”

喬鉞面色尚無波無瀾,容妝心下些許忐忑,但見他轉身,背對容妝,白袍衣袂隨之旋繞,負手而立,廣袖銀絲凝寒光,猶如結覆新霜。

容妝俯身道:“夜已深,皇上早些歇息,奴婢告退。”

正緩緩後退間,喬鉞卻突然道:“你所言,並不適用於容衿。”

喬鉞驀地轉過身面對容妝,神色清冷,見容妝不解,方緩緩道:“容衿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她的父親是容策,即使無寵,單憑身份也足以構成別人害她的理由。”

容妝眸色黯下,一如初見時,喬鉞評價自己的笛音,此時依舊是一語道破。

容妝心裡何嘗不知,容衿生死悲歡,與喬鉞何關,他怎會去管區區一個不相干的女子,哪怕那個女子是她容妝的妹妹,帝王薄情,古語不欺。

被光亮的燭火閃的有些恍惚,暖色迤地,落在容妝眼裡卻猶如散開一地薄涼,更有一絲涼意彷彿從心底一點點沁出來,蔓延到四肢百骸。

沉重的涼潤一絲一絲的侵蝕着身體僅存的暖意,容妝半眯着眼睛低沉了音色道:“想必皇上看在我父親面上,也不會任由他人欺凌容衿。”

喬鉞微微起了笑意,脣角上揚,有一絲謔然,“你爲何不說看在你的面子上?”

容妝亦笑,看着喬鉞,“高估自身的分量,從來就不是有心之人會犯的錯。”

喬鉞戲謔的點點頭,彷彿贊同的笑出了聲,“不錯,我喜歡有自知之明的人。”

容妝立在原地,不答言,喬鉞重回桌內,撿起方纔的書繼續看着,凝目於書篇淡言:“一路風雪,你回去休息吧。”

容妝邁着碎步穩穩地踏在青褐玉地面上,步落聲清淺,但足以打破寂靜的大殿,炭爐中細小的‘嗶啵’聲適時響起,喬鉞擡首,半闔眼眸,目若星爍,凝視着容妝纖質背影,神色漸漸凝重。

容妝日復一日間的變化,他盡數看在眼裡,但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她的眼眸始終清澈如昔,每每望着那雙如晨露般的清澈眼眸,喬鉞尚會想到,多年前那個初冬清寒裡,女子笛音清冽涼薄如她的人一般,而她淡淡的問,你是誰。

自宮變以後,大雪整整一連下了七日,期間只微停過幾次,然後便愈加雪寒風緊。

三日前,喬鉞舉行登基大典,在帶領文武百官祭天過後不久,天色竟逐漸放晴。

闌廷上下皆談論此事,都道喬鉞登基得上天所喜,乃是天命所歸。

一時間引起朝野民間紛紛譁然。

這樣諂媚奉迎的話,自從喬鉞登基以後,可是落到容妝耳裡不少。

不過,喬鉞登基以後,大赦天下,擢升懷才學子,實施新政,減賦稅徭役。

七日大雪所帶來的危害與破壞,也下旨加以撫卹,更廢除了百年傳承下來的殉葬制度,的確甚是得民心。

喬鉞前往南郊祭天,後需去太廟祭祖,時需三日,到今日下午才能歸宮。

容妝這幾日也並沒有閒着,喬鉞登基後尊封了不少前朝妃嬪。

她就帶着宮人一個宮一個殿的去送下封賞,本來這些雜事完全可以交給內廷司宮人去做,然而喬鉞說,這樣可顯親厚,初初繼位,不宜同各處生出嫌隙。

喬鉞三日前已經將御前宮人的名諱曉諭各宮,各宮太妃太嬪皆知道容妝是御前的人,大都多加禮遇,此番倒也順利。

這幾日雪後大霽,多日不見的暖陽終於重新懸掛在萬里碧空中,灑下了碎金般的光芒。

宮道上的積雪都已被宮人掃除,青磚繪案的縫隙間有薄薄的碎冰雪瓣貼覆着。

湖面早結了冰,尚被積雪覆蓋着,被陽光照射融暖之下,初層的雪上結了許多小冰珠,明亮而晶瑩的閃爍着銀光,宛如月夜星辰般奪目。

容妝手裡緊握着碧金暖爐,暖意從掌心彌散到身體各處,驅散了寒意幾許。

各個宮裡已經褪下縞素,不再單調的覆着白綢,皆恢復了繽紛斑斕,彷彿生機復甦一般,讓人心都跟着歡愉了不少。

總算送完了最後一份賞賜,容妝讓一衆跟隨的宮人各自散了,獨身一人打算先去寒梅園轉轉,慢悠悠走了許久才至園子裡。

盛放的紅梅一望無際,恣肆而繁鬱,清香的氣韻四溢。

寒梅園裡的雪不曾清除,白雪與紅梅正是互相襯托,格外鮮明,踏雪下去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容妝擡手撫上一彎梅枝,上面的細碎雪花隨着觸碰而落下,掉到淺色繡緞鞋面上,融成一色。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然而容妝認爲,二者卻是相輔相成的,方能襯托出各自蘊美,雪之素潔,梅之豔嬈,缺一不可,何以能共相較。

人未嘗不是如此,有時不必太較真,非要分出個勝負,兩敗俱傷不可,或許互相幫襯着,反而能得到所希望的高度。

在園子裡繞了繞,見寒梅園的宮婢在修剪花枝,容妝走上前,那宮婢停下手中銀剪,打量容妝一眼,躬身一禮,問道:“姑娘是……”

容妝着一襲墨藍細雲紋錦袍,並非普通各宮宮婢裝束,也難怪宮婢認不出她的身份。

容妝微微笑道:“我是……御前侍奉的……”

話音方落,那宮婢忙禮道:“姑娘好。”

容妝目光落在她手裡的銀剪上,緩緩道:“我想折點花枝,借銀剪一用。”

宮婢遞上銀剪,容妝挑了一些尤爲好看的枝杈剪下,直到滿滿一大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