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星期,學校要叫交一費用。天儔上星期回家未帶錢來,只得向同學借。但借不到。無奈跑到公路邊,欲向法喇村來趕蕎麥山的人借。等一陣,就見崔紹安等來了。衆人身上都有三塊兩塊的錢,又知天儔在校不會亂花錢,一定是有急了才借,不同趙家壽等會來路邊撤錢,便商議:“這個小娃兒本分,可能真要用錢。借了,回去孫平玉也不會怪我們。不像趙國成、吳明華家娃兒,錢借給他亂花了,不單要不回來,趙國成、吳明華還倒怪借錢的人多事。”欲借了。崔紹安鬼得很,說:“孫利毛來開會,才領了工資,就在後面來了。他孫子沒錢了,看他會不會掏兩文。”於是說沒有,就走了。上去至孫天儔看不見,又折回,伏於樹叢中觀看。不久孫江成就到那裡,孫天儔向爺爺借錢。孫江成說:“小娃娃家,就是要餓肚子,被環境拼命地逼,才鍛鍊得出來。”邊說邊走,竟一分錢不給。崔紹安等哈哈大笑,走出來借給了天儔。一回法喇就吹:“說孫利毛利毛,我們還不信。想不到利毛到這種地步!他孫子借兩塊錢都借不到。還是大幹部呢,還沒有我們農業上的農老二覺悟高!你看他領一輩子的工資,一個人夾在屁股眼裡吃,捨得分哪個一分?硬是要夾着一個人吃到老死!”崔紹安平時言過其實,無人相信。無奈這次同行五人,都這麼說,無法不相信。全村人在孫運發時就說孫家人利毛,傳的沸沸揚揚。孫家請媒人去說陳福英時,有人就勸陳家:“孫利毛家利得很!進門連找口水喝都找不到。不要給!”如今真有其事,如何不傳?有嫉妒孫家的,有恨孫家的,都大肆宣揚,以攻擊孫江成。吳光耀說:“我看孫江成不要活在世上了!該屙泡尿在牛腳跡窩窩裡氣死!他孫子借錢都借不到!我那些孫子,我對哪個不是十文八文地打發?我用跟我孫子用,有什麼區別?有老纔有小,有小纔有老。連個孫子都這種對待,牛馬不如!也是我的孫子不成器,要是我的孫子如得孫富貴,我把這把鬍子理來賣了,都要供他到大學畢業!孫江成樹成林,錢成箱,布成堆,我看着到他孫子中學畢業,他會不會捨得贈一分!”
孫平玉、陳福英聽了異常難過。後又問孫天儔,果是如此。只把氣埋在肚裡,不便發作。這晚孫江成在孫平玉家火塘邊,說自己上午割一籮草,下午又撿兩籮糞,說一家人就是要勤勞,就吹了起來:“從古來就是如此,社會亂得很!跟地獄差不多!人活在世上,跟狗豬有何區別?真正過到老,活到老,不遭刀砍槍傷短命的,才叫真是人了!你們聽那些老古裡的故事,年年鬧災荒。單是法喇歷史上,都過了多少個大荒年!以前的荒年,我們孫家都還沒到法喇來,只是聽說了。說是法喇鬧災荒,沒辦法,把豬打在前面,見豬吃什麼,人就吃什麼!山上的草都被人吃光了!連豬牛羊馬不吃的,人也吃了。沒辦法了,一夜之間,全村人就走光了。前面的走攏腮巴骨河口,後面的還沒出門!腮巴骨河口隔法喇有多遠?整整一天路啊!後來民國八年,我都還沒出世,你爺爺他們就知道了,說是下的雪,比房子還深。雪崩了,把橫樑子缸子粗的大樹都打斷。全村只聽見大樹斷了的響聲。羊關在圈裡幾個月出不去,餓齜了,你啃我的毛,我啃你的毛,毛啃光了,你咬我身上的肉,我咬你身上的肉,最後全部死了。平時有點的人家,這時候耐煩求人?糧食拿來煮起就吃了。平時沒有的人家,找一粒吃一粒,這時去哪裡找?莫說這時各人要救各人的命,不會借。就是借,誰出得了門?給你你都拿不來!所以死了多少人!等天晴了,還剩幾隻羊沒死,一放出門,一見雪,就扯雪瘋,幾個毛驢轉,就死了。雪下的時間長了,連人都會扯雪瘋啊!一見雪就頭暈,也是幾個毛驢轉,就死了。救都沒法救!以後民國三十七八年,我們就大記事的了。也是大荒年,可憐這些人啊!像什麼人!平時說豬牛羊馬這些牲口可憐,其實人比它們還可憐。只要是山上沒毒的草,都扯來吃。我們家呢,平時會像別的人那樣,在哪裡成天坐着,擺長腳龍門陣嗎?不會!你爺爺從來一生人,沒在哪裡和別的數數路路坐着擺上三分鐘的龍門陣!都是在地裡苦!他一天要犁掉十鬥種的地,現在的人,哪個像?夠得很了!這雙牛犁累了馬上換那一雙套起,牛歇人不歇。早飯送去了,他不會輕輕省省坐下來吃的,叫把粑粑遞在他手上,他一隻手捏粑粑,一隻手扶犁把,邊吃邊犁。說他有萬貫家財,可憐了!都是這樣勤爬苦掙掙來的啊!我和你三爸呢,天不亮就被你爺爺吼起來,起慢了還不行!我們起來了,你爺爺就分派任務:孫江成你整這樣,孫江榮你整那樣。分派好了,他也出門,我們也出門,各做各的。出門還是大星宿的,天都還沒亮啊!莫說我和孫江榮當時才十來歲,就是村裡三四十歲的,都還彎在牀上睡大覺啊!法喇這些兒子缺德得很!你懶他要罵你是懶漢,你勤快,他也要罵你!他懶,他不知羞,還要罵你勤快的。我和孫江榮只用一早上,我割掉一山彎竹子,他割掉一山包的竹子。這些雜花子就給孫江榮和我起個綽號,一個孫山彎,一個孫山包。要是換他幾爺崽,像了!三天也割不掉我一早上割的竹子。就這樣把家苦發了,大荒年來了,有得是是的,不怕,只管坐在屋裡煮來吃。那些平時懶的人家呢,完了,上東家門求爹爹,到西家門告奶奶,當叫花子了。那些平時笑我是孫山彎的人,來了,在面前叩頭作揖的,左央求右央告,硬是央求要借他點救命糧。誰知荒年有多大?誰敢借給他?萬一連續荒上幾年,我也無根生了呢?所以不敢借。因此萬人就罵我們孫家利毛,又給你爺爺安個綽號:孫利毛。你爺爺說:‘說我利毛沒關係!這都是我勤爬苦掙掙來的,我不利毛還行?只怕我無吃的了,去搶人殺人,別人叫我“孫匪頭”、“孫大賊”,那就怕了。’幾爺崽沒借到糧就火綠了,民國三十八年半夜燒我們的房子。還算命大,我們一家沒被燒死。所以一家人在世上,有也愁,無也愁!有呢,像這樣別人來借,借了怕自己也餓飯,不借又招人恨,點火燒你的房子。你們再看解放以來,孫平玉就知道了:喊的三年的困難時期,不是大荒年?全國死了多少人?國家不敢講!我們法喇,同樣餓嘛!別的人家,餓了路都走不動,去山上扯野菜過日子,這不是吃草?我們家,歷來家底好,有老底子,又不會大拋蝕用的,而是肚子吃得飽就行了,不求吃得好;身上穿得暖就行了,不求穿得好。橫直都餓不着。不像別的,有一文錢要趕緊買斤米來煮,買件新衣服來穿。你爺爺在世,節儉得很,會隨便拋撒一粒糧?不會。我們吃個洋芋剩了,他都不得,叫非把洋芋吃完不可,不準丟掉。平時我們敢拿糧食不當數?他時常教育我們要防荒年,要防大荒年。說以前荒年了,有個大富翁,平時不存糧,只存錢。大荒年來了,他的金子銀子堆滿幾大間房子,但就是無糧。出錢買,他出多高的價,都無人賣一粒糧給他。他餓得抵不住了,見一個放牛娃拿着個米糠粑粑在吃,富翁說:‘我十兩黃金買你那個米糠粑粑。’放牛娃不賣給他,他就餓死了。我平時也是這樣教育你們的嘛!用錢要省,吃糧要精打細算,要會划算着過生活,不要‘有了一頓脹,無了烤火向’。你們看這些法喇人,冬天一宰豬,拼命地吃,來年春夏沒有了,嘈得兒子寡骨寡臉的!有了兩文錢呢?要吃好的,穿好的,趕兩回蕎麥山街子,就沒有了。沒錢了,纔在遍村子求爹爹告奶奶,一點臉面不要了。你要說誰沒苦到錢,說不過去!誰都苦到錢了,就是不會用,三文不值二文地糟光了。要說我有多少錢,我也沒多少錢,就是會用!一年少吃幾頓米,多吃幾個洋芋,會死人?而別的呢,賣了耕牛都要去買米來吃。我穿的這件衣裳,九年了,一直穿,沒縫一件新衣裳。所以我活了五十幾了,還從沒在哪裡開口向人借過一分錢。你爺爺也不會向人借一分錢。我們家兩代人了,只有別人向我們借錢,我們不會向別人借錢。只有孫平玉,遍村子地借!”
孫平玉早就鬼火綠齊頭頂,只不想發作。見公然批駁他了,再也止不住怒氣,立即打斷:“話莫說得難聽了!你的錢要夾到老死?你的名聲好得很!你去上下三營走了聽聽!萬人都在歌頌你!稱頌你!認爲你偉大!你光榮!你了不起!是的,你一輩子不向人借錢,只有別人會向你借!你的孫子也向你借!但他借到一分沒有?古人說得好:不要人誇自己好,但願人誇兒孫好;不願人誇自己賢,但願人誇兒孫賢。你一輩子不向人借錢,你就行了?現在你的兒子遍村子借錢,你的孫子堵在路上借錢,弄得上下三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行不行?你的兒孫不行,你再行也枉然!別人是不會用錢,只有你會用錢!吳光耀把自己的幾片老林賣了送幾個孫子讀書,羅吉武揚言只要孫子讀書讀得走,他賣了老木都要幫他兒子供,這兩個人太不會用錢了!你孫子讀中學,你從來不給一分,你兒子、孫子也從來不敢向你借一分,只是無法了,你孫子才向你借一次,你都不借。你真是太會用錢了!像你這樣會用錢的世上還有沒有?恐怕沒有了!我遍村子借錢,是我懶了窮了借的?誰不知你有錢?你知我遍村子借錢,怎麼不借我一分?我要不是個農老二,也像你一樣當幹部領工資,我耐煩這樣下賤,遍村子討口當叫花子?而你一輩子不向人借錢,是你的能耐?是你有本事?你現在住的房子誰起的?我爺爺起的!你現在滿山缸子粗的大白楊樹誰栽的?我爺爺栽的!你現在樓上老到發黃臭不可聞只能用來擦皮條餵豬的豬油是你苦來的?是我爺爺苦了用不完留給你的!你數數你家中的東西,有幾樣是你苦來的?有多少是我爺爺留下的?你這個支書,誰給你的?我爺爺給的!解放前法喇上千人,爲何只有你讀成書?別人都是憨包,不如你?不是我爺爺供你讀書,你想當支書?說現成話,誰不會說?你怎麼不學我爺爺一樣,也給兒子留下這麼多東西呢?你給了我哪樣?房子是我老丈人來幫忙起的!連個火塘還是我自己去溝裡背石頭來砌的!你給了哪樣?我爺爺供你讀書,你怎麼不供我讀書?造成我一生悲慘命運的是誰?就是你!我剛讀到三年級,就把我輟學回來當會計的是不是你?和我同班的嶽英成,當時學習根本沒有我好,現在人家在縣供銷社,我在哪裡?我在農業上苦怕了,要去當兵,體檢政審樣樣合格,軍裝都穿上,臨要走了,以法喇黨支部名義把我卡下來的是不是你?看看和我同時當兵的姜慶安,人家現在在派出所,我在哪裡?我現在如得人家哪隻腳?你不卡下我來,我會比他差?我又無法了,要去當工人,誰握着法喇的大印不放我走?你那個印坨坨蓋走了多少人?吳明雄等人,不是你蓋大印送出去?如果大印不在你手裡而在別人的手裡,我會比吳明雄等人差?我天天求你,你蓋給我沒有?我天天想,要是法喇這個爛官不是你當,我早就跳脫這個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了,我屙尿也不耐煩朝這方屙了。到最後我想世上萬人靠爹靠娘,我是靠不着的,流着眼淚自己去闖,跑去蕎麥山郵電所寫篇文章給人家看,人家就要我了,叫我邊上班邊辦手續。我班都上了半個月,領了半個月的國家工資了,又以法喇黨支部名義逼我回來的,是不是你?又捏着法喇大印不蓋給我的,是不是你?請你想想:你該不該爲我這悲慘的一生負責任?和你一起當村幹部的,羅吉武的兒子在農業上沒有?王元景的兒子在農業上背大背籮沒有?甚至吳光耀,一個農業上的幹農民,幾個兒子在單位上,比你這個當幹部的如何?人家會託人情,找門路,一個一個地送出去。你的三個兒子,送出去幾個了?羅吉武會吹他一生沒向人借過錢?人家只會吹他的子孫不向人借錢!羅吉武、吳光耀會像你一樣五十幾了上午割一背草,下午撿兩籮糞?你吹給誰聽?只能吹給你的三個不成器的憨包兒子聽!外人聽了,不會說你狠,只會說你磣孫家的親戚!我在這裡供富貴讀書,痾得無辦法,低耷下作到處求人,求這個也說:‘孫平玉,你爹就有錢了,去求你爹嘛’!求那個也說:‘你不求你爹還求誰?’你都不借給我,誰還借給我?我以爲哪天天睜眼了,你會借我幾百元,卻想不到富貴向你借兩元都借不到!你這些兒子、孫子,誰沾你的光了?只有你還有那塊臉逢人就吹你孫子如何如何。你在吹別人在罵,你知道不?罵得相當難聽,我不好意思重複,你明天出門,立起耳朵聽聽!不愁聽不到!”
孫江成憤然離開孫平玉家。孫平玉一夜睡不着覺,翻來覆去想這事,覺得事實都是如此,但氣頭上的話,有些是重了點。陳福英也要他去道歉。第二天天亮他就到孫江成家道歉。孫江成一見他進屋了,大怒,把手中吃着的洋芋砸在火塘裡,又將火塘裡的吊鍋踢一腳,出門去了。孫平玉對田正芬說:“媽,昨晚上爹爹在我家,我在氣頭上,話重了點。我想來跟爹說,爹又出去了。你跟他說一下。”田正芬道:“我認不得!要說你去跟他說!從小養到大,還對不起人?還這也是他爹害了他,那也是他爹害了他!哪家養兒養女,要養到老死?養到給他討了媳婦,也對得起他了吧?爲人要活量着點!還怕他沒有兒子?他也有的!我要看他說他爹這也對不起他,那也對不起他,就看對他那些兒子,不知是如何的好法!肯定樣樣都對得起他的兒子!”孫平玉說:“我媽你咋恁個說?我哪裡錯了,你正大光明地批評!你這樣指桑罵槐的!”話未完,田正芬說:“我敢批評哪個?他爹都批評不起,我還敢?我在這裡磣得擡不起頭來,還能正大光明?我們這一輩子都錯得無法,挨人批評了,還有資格批評別人?反正老古裡就有話把:說人好說,就怕現報。他也有兒子,我看着就是了。”孫平玉聽母親竟說報不報的了,火了,說:“我媽,既然你要這樣說的話,那你看着!我對我這些兒子,是對得住的!不是我說對得住就對得住,而是要叫萬衆人說我孫平玉對兒子對得住!我起碼不會跟我兒子說報不報的話!我只會說我的兒孫一代比一代發達,一代比一代富貴,一代比一代強大!”說完就氣呼呼地走了。路上又氣得自言自語:“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娘!公然對兒子講報應!”
孫江成對孫平玉原來很好。孫平玉爲人直,踏實勤懇,無論讀書還是在農業上都是如此,雖無特別的長處可言,但孫平玉剛懂事時,孫江成在村裡雖當支書,卻被孫江華等圍攻了幾十年。孫江成惟一的依靠,就是長子孫平玉。雖孫平玉也幫不上他什麼忙,但畢竟使他寬心得多。他被鬥時,孫平玉剛十多歲,也被拉去陪鬥。後來孫平玉長大,要去當兵當工人,他都不讓去,原因就是一旦孫平玉一走,他更孤單了。所以他死死把孫平玉留下,他好有個幫手。以後孫平玉的確幫了他的忙。孫江華當會計,年年收拾他。孫平玉剛讀到小學三年級,孫江成便把孫平玉輟學,回來當了會計,他才免於被孫江華年年罰了補超支款。孫平玉結婚後,陳家族大,孫江華等畢竟心有所畏,纔不敢大張旗鼓找他的麻煩了。但這也就害了孫平玉一生。
孫平玉說了陳福英,尚未過門,全村人就說孫平玉比不上陳福英。田正芬一回孃家,田家問起這門親事,田正芬就說:“陳家姑娘聰明漂亮過度了,不行!”田家就說:“你是怎麼想的了?哪家討兒媳婦不望聰明漂亮?”田正芬說:“我怕聰明很了管不了她。討兒媳婦,還是要討那種拙一點笨一點、安守本分的纔好。她什麼都不懂,她就會問你。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指東,她不會往西。陳家姑娘就不同,啥事都比我懂,我還要去問她,還望她來問我?”田正安就批評:“我姐姐,你希望的那種兒媳婦要了做什麼?討兒媳婦,應該要兒媳婦比婆婆強,婆婆有不足之處,兒媳婦來補,這樣一家人才會強起來。你竟不要強過婆婆的兒媳婦。天下可能只有你會這麼歪想!”田正芬因此恨田正安好些年。
陳福英過門後,田正芬常與一班婦女說:“陳家姑娘什麼都懂,也不問問我就做了。什麼都是她自作主張,也不問問:‘某婆婆,這事我不會做,請你指撥我一下。’主意又多,一家人的主意,被她一人就打完了。她公公當了幾十年的幹部,都如不起她。”那些婦女說:“那你就享福了嘛!討了個好兒媳婦!”田正芬說:“好個鬼!我在這裡天天發愁,後悔討了個這種兒媳婦!”那些婦女說:“你是怎麼想的了?我們是成天羨慕你呀!我們那些兒媳婦,笨得像棒棰!你怎麼敲她怎麼響。連洗個碗,還今天打爛一個,明天打爛兩個!你一不注意,‘嘩啦’一響,耳膜皮都要震破掉。蒸飯忘了摻甑腳水,等你在堂屋頭聞到煳味問時,她才說忘記摻水了,飯已經吃不成了。和的蕎疙瘩呢?有湯圓大,放在嘴裡嚼都嚼不散。傷血心呀!”田正芬說:“陳家姑娘就不同了。和蕎疙瘩,比我和的細。我想了什麼辦法,都沒有她和的細。蒸飯呢,她蒸的不會煳。我蒸的呢,她一聞到煳味,又不問我,悄悄秘秘被她哪時從火上提了下來,我還不知道呢!”這些婦女說:“不是該這樣還該哪樣?她還好說‘媽,你蒸的飯煳了’?或者由它在火上掛着,煳到吃不成才提下來?”田正芬說:“總之你們沒有過着我這種日子,你們就說我好。我想過你們那種日子還過不着。”
陳福英漸漸看出田正芬的心事,事事謙虛起來,凡事向田正芬請示。田正芬又不耐其煩了,疑心這些婦女將自她的話告訴了陳福英,又跟其他婦女訴苦惱:“我們說的話,不知她怎麼知道了。這下她事事裝憨,‘媽’這樣,‘媽’那樣,盡要你作主,硬無辦法。其實她哪樣不知?哪樣都知!她裝憨考你!你一不注意答錯了,好落得她笑!”這些婦女見田正芬懷疑她們,就說:“我們怎麼會跟她講!憑陳家姑娘那種聰明勁,凡事三天她就看出來了,根本不消別人去講!”田正芬聽了,疑惑頓消,說:“對了,肯定是她自己猜出來的。這種人就是難招架。你這裡一個主意,她那裡一個主意。你纔在想,她已知道了。你錯了,她又不指出來,還說你做的對。”
這次的話倒真有人向陳福英講了。陳福英無法,心中只想:你希望兒媳婦笨,就願你討個笨的兒媳婦試試吧。
孫平元之妻田永芝,是田正芬親二兄弟的長女。孫平元能力差孫平玉多了,從小不被孫江成、田正芬看得起。他自幼眼睛不好,田永芝也是這樣。但田正芬一恨陳福英,就把希望寄在自己的親侄女身上,對孫平元也就比對孫平玉好得多了。田永芝尚未過門,田正芬就說交心話:“永芝,你是我後家親侄女,過門後要給我爭氣,事事要比陳家姑娘強。只要你強過她,我就不想管事了,家就交由你來掌。”但田永芝過了門,笨腳笨手,只會在火塘邊籠火。田正芬在堂屋中忙。聞見煳味了,田正芬急忙跑去火上提吊鍋,田永芝就說:“媽,由它煮嘛。煮熟了我會提。”田正芬火了,把吊鍋砸在火塘石上,罵道:“等你提?鍋都燒爛了還耐煩要你提?你的鼻子長在哪裡去了?”田永芝才聞到煳味,老實地說:“我忙攢火,就不注意鍋頭了。”田正芬說:“哪家的媳婦會只忙攢火,不看鍋頭?”等該煮的都煮熟了,火已不需要田永芝籠了,田永芝就坐在火塘邊找不到事做,見田正芬在堂屋中忙得“哈、哈、哈”的,纔不安地問:“媽,你是不是有點忙?”田正芬氣得跺腳:“我忙不忙你不知道?你長眼睛沒有?”田永芝被嚇退了,只得呆呆坐在火塘邊。田正芬看見,氣更不打一處來,喊:“田永芝!哪家討媳婦是討來坐火塘邊?讓婆婆在堂屋中撲爬禮拜地忙?”田永芝站起來,又找不到事做。田正芬說:“別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做。你去洗碗。”不久,見那碗小的在下,大的在上,七八個碗重着,要倒了,田正芬急得喊:“碗啊!”田永芝手裡正洗着一個碗,一聽,忙將手中的碗又重上去,回頭問:“媽,碗咋個啦?”碗已一摞的摔倒,打得粉碎。孫江成在外聽婆媳倆吵,回家看了,就說:“小永芝,你看你毛手毛腳的。誰摞碗也是大的在下,小的在上。你把小的放下面,大的放上面,它怎麼不倒?任說都不信。你要好好跟你媽學學嘛!”孫平元已衝進屋來,一耳光打在田永芝臉上:“賠來!把碗賠來!”
以後田正芬就連洗碗都不讓田永芝洗。田永芝除了籠火,就是挑水。要是田正芬和孫平會忙得過來的時候,田永芝就被安排了拿鐮刀繩子和孫平元出工。有緊急時,田正芬只得叫陳福英來幫忙,而打發田永芝和男人們一起去地裡做活。田永芝事事不順田正芬的心,田正芬又向同齡的婦女訴苦:“這下落得陳家姑娘好笑了。”那些婦女說:“陳福英沒有笑你嘛!”田正芬說:“她纔不笑?她肯定躲在暗地下笑。她不笑纔是怪事。”
就這樣,從陳福英過門至今十幾年,田正芬和陳福英雖一句話沒吵過,但心裡總是疙疙瘩瘩的。既對陳福英不好,必及於孫平玉。田正芬雖時常罵田永芝,但畢竟是自己的親侄女,時時關顧。田正芬態度如此,孫江成又不辨是非,也就跟着田正芬轉向。偏朝孫平元夫婦一邊。所以儘管孫平玉供孫天儔極爲困難,孫江成夫婦看在眼裡,漠不關心。而法喇人走到哪裡,都是炫耀自己的家族。孫江成能炫耀的,自然只有孫天儔。所以走到哪裡,都吹自己的孫子如何如何。孫平玉夫婦因是生忿:緊急了都不敢去向他借一分,他還到處炫耀。你要到處炫耀,我緊急時你就要幫我一下嘛!尤其到孫天儔借錢都借不到一分,孫平玉夫婦心中的難過就可想而知。
孫江成三子一女,都甚平庸。孫平玉也平庸,但辨是非的能力,遠比弟妹強。孫江成、田正芬對孫平玉家不滿,孫平元、孫平剛、孫平會三人也就不加思考,跟着對孫平玉不滿。就與孫江成、田正芬一樣的了。漸漸地孫江成就從思想上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