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賀父子,均很有能力,陳家族大,歷來也無人敢惹。人一有勢力,行事不顧衆議,不拘細節,往往也就得罪人而不知。陳福寬到馬頸子去,見那裡有一木匠手藝好,就請了來家裝門。門裝好,陳福達見門裝得不錯,也請了去裝。陳福全又覺不錯,也請了去,後是陳明賀也請去,爺四個的門都由木板門改成了所謂盒子門。陳家爺四個也有,頓頓大米大肉。這木匠甚窮。偏那馬友芬、廖安秀、冷樹芳等,見這木匠衣服破爛,膠鞋也爛得穿不住了,就嫌這木匠窮酸,埋怨陳家幾父子怎麼請這種人來裝門。招待這木匠就因看不起而刻薄了些。這木匠的怨憤從臉上都看得出來。門裝好一月許,幾家的牛、馬、豬、雞不斷地死。每天都有死的。又不多,每日有一家的一樣東西死。天長日久,就死多了。過了一月,父子四人方覺不妙,一統計四家死的東西,多得驚人:馬死了十一匹,牛死了三頭,豬死了三十多頭,雞死了一百多隻。損失已是三四萬元。陳明賀說:“不對!肯定是那木匠使了手腳!爲何不裝門前牲口不死,裝了門牲口就死呢?趕快把這些門取下來,不要了。”於是都把新裝的門取下,將那原先的門換上。新裝這些門,法喇都沒好木料了,都是爺四個在外地買來的,花了數百元錢。給木匠的工錢又近一百元,損失數百元,門卻不起作用,都取在火塘裡燒了。這下牲口才不死了,然而已幾乎死光了。陳家爺幾個發家之時,孫平玉也發。且陳家、孫家都是靠牲口發家。陳家雖不是靠牲口發起家來的,但如陳福寬,靠柴油機發家後,買了很多大馬大騾,也當是牲口發家了。這下一出事,牲口一死光,家家都境況大不如前。陳福寬又不顧衆人勸阻,去學拖拉機,花二千七百元買了全縣最先進的拖拉機來,卻不起作用,成天只是開着朝蕎麥山跑了玩,錢卻掙不到一分。不得坐車的人,倒大罵不止。馬一死,拖拉機不起作用,原先的法喇首富,也陷入了經濟困境。陸建琳家雖沒死牲口,但被羅昌才收拾這一下,也把家底搞光了。
陳家爺幾個想不通了,爲何一下子陳家、孫家、陸家同時出事,總計六家損失,已夠買好幾輛大汽車了。於是就請些端公、師孃來算,都說被人使手腳了。於是請端公、師孃“收拾”。陳家爺幾個原先不信這些東西,從來不許端公、師孃上門,如今遇到解釋不清的事,也只得向這些人請教了。其中一個師孃,就是陳明賀的大嫂。其夫是三房上的,多年前死了,剩下妻子和幾個兒子過日子。日子過不下去,這寡婦就當起師孃,以此爲生。但因窮了,大兒子已三十歲,未討到老婆,二兒子已二十八歲,也未討到老婆。而陳明賀家是五房上的,歷來甚闊,也曾賙濟過這家。如今請這寡婦來收拾,漸漸處熟了。陳家爺幾個見這家人可憐,就幫忙了。陳福達將廖安秀的二妹介紹了嫁與老大,陳福全將丁家芬堂弟的姑娘嫁與老二。當今法喇風俗,一談婚事就是大瓦房和兩千元錢。而這二人呢,分文不用,就把媳婦討到家了。其原因就是陳福全、陳福達會哄,哄了分文不出。而且這二女都是吳家媳婦。廖安秀之妹,是許與吳光友的兒子的;丁家姑娘,又是許與吳光洪的兒子,都被陳明賀父子奪走了。倘是別人,哪敢吃這豹子膽,去惹吳家呢!吳家大譁:我吳家到法喇兩百多年,從來只有我吳家奪別家兒媳婦的,哪有別家敢奪我吳家的兒媳婦的?吳光耀等大覺傷了面子,天天籌劃此事怎麼辦。陳福英知吳家恨透陳明賀父子了,說:“你們做事要按量着點,吳家恨你們了。”陳明賀說:“不怕不怕。”陳福全等則道:“姐姐,吳光耀他敢怎樣?那年他家打富貴,我們不提就是對他客氣了!如果要提,全部提起來!他打富貴的仇還沒報呢!”陳福英見勸了不聽,也不勸了。
恰好事情就來了。吳光發、崔紹中等幾家的五條牛,在山上打野,一夜間丟失了。又是請人找,又是報派出所,均不獲結果。吳家等去請左角塘的一個師孃拃布。那師孃胡說一通,說是牛被爺五個偷走的,偷了用拖拉機拉去賣了。吳家回來與崔家等說。崔家去大巖洞請端公看水碗,也說爺五個偷的,拖拉機拉去賣的。衆人猜一通,說:“恐怕是陳明賀家爺五個!陳明賀、孫平玉、陳福全、陳福達、陳福寬,剛好爺五個!陳福寬又有拖拉機!而且這爺五個膽子又大,吳家的兩個兒媳婦都敢霸去,我們的牛他不敢偷?而且這爺五個以前都有得很,今年突然死了無數牲口,經濟垮了,他們不打這種主意,還打什麼主意?陳家三弟兄在外人緣又好,關係又廣,偷到牛了正好銷贓。且兩處的算來,都是一樣的,這就神了。”一時想來,處處迎合,都有做賊的可能,便深信不疑。於是越編越像,說陳明賀、孫平玉負責偷牛,陳福全負責聯繫,陳福達、陳福全負責銷贓。於是有人就說:“這家爺五個原來富,原來是偷起家的。”並謠傳公安局已要來抓陳家爺五個了,法院已準備判案,陳家父子都要被判刑。有平時嫉妒這爺幾個富裕的,有恨陳家爺幾個阻其稱霸的,如今聽了,好不痛快,巴不得立即將這爺幾個抓去,人頭割了,家產沒收纔好。孫江華、孫江才、孫平文等要收拾孫平玉家,吳光耀要收拾陳明賀爺四個,都去爲吳家崔家設計。孫江才更到處說:“法喇的賊越來越猖狂了!不破兩樁案子收拾收拾,看來煞不住了!就是要利用這樁案子,好好收拾有些人!”
陳家得知了,大爲氣憤。商量道:“這些雜種胡鬧!瞅着!當場抓住傳謠的,纔好好收拾!”就爺幾個一齊出動,到處去抓傳謠的。但傳謠的一見來了,早就閉口了,所以抓了許多天,總是抓不到。無奈只得換陳福英、馬友芬、廖安秀等出去捉。但傳謠者一見,立即走光,仍是捉不到。只得又換陳福九、陳福梅等出去。這下傳謠的人即使見這二人在旁,也不以爲意了,大傳其傳。這日崔紹中的兒子正在大營門吹陳明賀父子如何偷牛,陳福九正在旁邊,走上去就是一耳光,罵道:“你說老子家偷牛,找出證據來!找不出來老子對你不客氣!”崔傢伙子被打了,不敢還言。崔母聽兒子被陳福九打了“獨撻兒”,就來扭住陳福九,要和陳拼命。陳福英等得知,全衝去打崔母。崔家來了一羣人,要打陳福英、馬友芬等。陳明賀家爺幾個衝到,虎視眈眈。崔家不敢動。吳明義次子吳耀周在旁大喊:“賊公然敢打失主了。”陳福達就提了手中的十八磅大錘,去找吳耀周問誰是賊。吳明義忙說好話,就打吳耀周給陳福達看。
崔母被陳家打了,這一謠言立即被撲滅下去,誰也不敢再傳謠言了。不久,案子被縣公安局破了,偷牛者就是孫平拾、孫國達等。孫平拾、孫國達等,早逃往昆明去,公安局到法喇來,抓不到人,案子無法了結。這下陳家不得了,要去找崔家的麻煩。崔家只得請了人到陳家求饒,陳福英說:“事情到這一步得了!萬人說牛不是我們偷的就得了!”於是陳家饒了崔家。
孫江華在謠言盛傳之時,天天到吳光發家對吳光發和孫江蘭說:“牛就是孫平玉偷的!你們要趕緊告!不趁現在把孫平玉拿下去,再過兩年他兒子一成器,我們更鬥不過他了。”二人說:“大哥,無證據,怎麼告啊?”孫江華說:“要什麼證據?秦檜收拾岳飛,同樣沒有證據,照樣把岳飛幹掉!”沒有料到搞了半天,賊就是孫江華之子等人。孫平拾、孫國達逃走,孫江華也不去向吳光發說明情況,把賣牛所得款項還與吳光發家。吳光發氣得天天罵孫江華,要告孫平拾等平時在村裡爲非作歹等事。孫江蘭說:“是兩個親侄兒子,怎麼好告?”吳光發罵:“這下你知道他是親侄兒子了!他們偷你的牛時,怎麼不想想你是親三娘,我是他們親三姑爹呢?”孫江蘭說:“等我去找大哥,叫他們把我們的牛錢還回來就得了。”孫江蘭即來找孫江華:“大哥,孫平拾、孫國達偷我的牛,我也不說了。只要你把賣得的錢還我家就行了。”孫江華說:“孫江蘭,誰偷你的牛啊?你空口無憑就誣陷人偷你的牛!你以爲我不收拾你啊?”孫江蘭說:“你是我一個親大哥啊!我還會誣賴你?也不是我說你們偷,是公安局說他們偷。”孫江華說:“那是公安局說的!是真是假,公安局知道!要賠你的錢,也是公安局叫賠!公安局叫我賠,我就賠!跟你無關!你莫在我面前鬧!”孫江蘭氣得哭:“天吶!是什麼同胞兄妹啊!比遠路人還不如!”孫江華說:“要嚎你滾遠點嚎!不要在我屋裡嚎!”就將孫江蘭趕出。吳光發氣了,把孫平拾、孫國達等的劣行全報到派出所,從此同胞兄妹,有如水火。
這日孫平玉遇到吳光發,說:“三姑爹,這下證明我沒偷你的牛了吧!”吳光發說:“侄兒子,說是別人說啊!我沒有說過啊!我只是氣憤孫平拾、孫國達這兩個雜種,一點不分人。我是他個親三姑爹,照樣吃我啊!吃了我不告他們也得了,你三娘去找孫江華,說還我的牛錢就行了。孫江華比畜牲還不如,不但不還錢,倒反罵你三娘!以前慫恿我家收拾你家的,就是孫江華。他偷了我的牛,倒反來說你是賊,叫我收拾你!”即到孫平玉家,將孫江華如何勸他夫婦等事,和盤托出,並說:“我可以作證!你不信叫孫江華來!”
二人正說着,外面孫江華已說着話來孫平玉家了。吳光發即說:“我進去躲着,你問他!到時我出來作證。”即跑進孫平玉家房間裡坐下。孫江華進屋,說:“平玉,孫平芳和範正興到我家裡來了,想來向你借點蕎子。”孫平玉說:“沒有。”孫江華說:“那借點麥子。”孫平玉說:“沒有。”孫江華家中一無所有,要借東西去應急,便說:“那你送我一撮洋芋。”孫平玉說:“不送。我偷了吳家的牛,現在案也破了,要我賠牛錢!我連賠賊賬的都沒有,哪裡還有東西借你!”孫江華惱了,站起要走。孫平玉說:“你莫走!這些年你借我的東西,借去就不還。現在都還來!還來,我好賠賊賬!”孫江華說:“我會還的嘛!”孫平玉說:“你會還個屁!最長的已借去七八年了不還!通通還回來!”孫江華說:“好好好,我回去整來還你!”孫平玉說:“人人都長塊人臉!你長了塊畜牲臉!反正也認不得羞恥!纔要把我當賊收拾掉,又來求我這個大賊了!我的東西都是偷來的!都是贓物!你不會做賊,借賊偷來的贓物去吃了,那你臉上也不光彩啊!”孫江華說:“孫平玉,你怎麼信口誣陷人?我哪時候說你做賊?你講清道理!講不清我不饒你!”孫平玉剛要叫吳光發,吳光發已走出來,說:“這道理不用孫平玉來講!我就幫孫平玉講了!”孫江華哪料到吳光發藏在孫平玉家房間裡,一見吳出來,臉急紅了,急忙推了門就逃。吳光發對孫平玉說:“在你家這發財屋裡,我不好罵他。等我追去,狠狠罵這個雜種一頓!”就追了出去,在孫江華家屋後追上,就大罵起來。孫平玉也越想越來氣,又衝來助吳光發的陣。二人一齊高聲,在屋後罵個不絕。牛興蓮等不敢出來。孫平芳和範正興出來,孫平芳對吳說:“三姑爹,我爸爸是你個親大哥啊!你怎麼這樣不分青紅皁白地罵?”吳光發就說了情況,然後說:“不是三姑爹不看在你家兩個人的面上,而是氣憤過度了!現在請你家兩個人原諒三姑爹!我不看在你家兩個人面上了,我要照常罵!”又罵起來:“孫江華,豬日的,牛日的,馬日的,只會拿臉揣,一點不分人!親妹子的東西也要偷!你再偷!也填不平你那個窮坑!你不是專做壞事,損了陰德,你會這樣窮?你這樣喪德下去更好,那你家更要代代窮,永遠窮!你這家是敗定了的,永遠翻不起來了的!你會興旺嗎?不會興旺!老子是你個親妹夫,都巴望你敗個人財兩空,山窮水盡,關門閉戶!你怎能不敗?”孫平玉罵道:“從我爺爺時,你就收拾起!被你收拾着沒有?沒有!你專門黑心錠子害人,老天怎會讓你得逞?你就是喪德事做多了,現報了!報吧報吧!就是要像你親妹夫罵的一樣!敗絕根種,敗斷門戶,敗個山窮水盡!敗個一無所有!”範正興對孫平玉說:“大哥,我爹是你個大爸啊!怎能這樣罵啊?”孫平玉就講了情況,說:“本來看在你和孫平芳的面子上,今天無論如何不能罵了!但是氣憤不過了,就是要罵,也不看你家兩個人的面子了!望你家兩個人原諒!”於是又罵起來,吳又道:“孫江華,你就是要像你侄兒子罵的那樣!加油地敗!像陡灘中的爛船一樣敗!敗敗敗!努力敗!但願孫國達刀上死,孫國要槍下亡!你這雜種呢,可以活到一百歲,當個老孤寡,親眼看看你這家是如何敗盡的才行!”孫、範二人無顏再說,只得回屋。吳光發、孫平玉仍在屋後,罵個不歇。孫江華家既煮不出東西來給孫、範二人吃,又聽吳、孫在屋後不停地罵。孫、範二人剛到孫江華家,聽不下去了,就流着淚,一路餓着肚子回家去了。
吳、孫二人罵到中午,罵得口乾舌燥,纔回孫平玉家,煨了開水,泡上茶葉,邊喝水邊暢談:“今天罵得極是痛快!多時的氣,一口出盡了!”回憶起罵的情景,罵的內容,又哈哈大笑。笑一陣,孫平玉無所謂,吳光發又愁上來了,對孫平玉說:“侄兒子,我被孫江華這個雜種家整慘了!你是知道的,我也是成年累月,糧食扣不上手,一年差半年糧!我豬雞狗馬無一,只有這條牛!你三娘哪年就說無糧了,只有賣這牛來買點糧吃!我說:‘死也不能賣!賣了這牛,我還有啥?那只有這間茅草房了。老大十八九歲了,媳婦還沒找到一個,怎麼辦啊?留着這牛,老大討媳婦時,也才稍有點指望!’纔沒賣這條牛!現在這兩個雜種一點不分人,把這牛又偷走了。我還有哪樣?那間爛茅草房,四百塊錢都無人要!老大討不到媳婦,老二現在又是十五六歲了,也討不到媳婦!我是真被逼得想自己找根索索吊死算了!孫江華這樣逼我欺我,到我走投無路那一天,他就不想想我會不會提把刀來,把他全家一切剁翻,然後自殺?”又長吁短嘆,到天晚,纔回家去了。
法喇村山光水涸了。大紅山上每天數千人次挖樹根,漸漸挖光了。從村裡舉目一望,以前的森林,如今都成了地。有點樹林的人家,每晚要到林中看到半夜。孫平玉房周圍有點樹林。每晚一聽到動靜,就得爬起來看,朝林中扔石頭。那水也小得可憐。幾千人的村子,春天只有小拇指粗的一股水。每天早上,幾百人在水邊爭水,吵打不斷。有人在下游爭不到水,就到上面把鋼管扯了,從上面汲水。下面的只得再往上去扯鋼管。於是輸水鋼管被一段段扯脫,一直扯到黑樑子上。孫天主家周圍,天天只聽到桶響,那一定是有人挑水跌跤了,人也摔傷,桶也摔爛了。如田正芬、丁家芬等,都裹了小腳,這下根本無法挑水來吃。陳明賀家的水,都是陳福九挑。有時天亮就去,到中午才挑得回一挑水來。陳福九挑水挑得傷心,與陳福英說:“姐姐,我倒是想遠遠地嫁了,再也不在這裡了。有吃有穿不管,單挑水就得把人累死。”白天挑不到水,人們只有晚上挑。山上一夜都有火把在上上下下。
有法喇搬家到西雙版納去的,回來說那地方甚好。陳福達歷來不安分,覺在法喇發家不痛快,非得到外地去好好地發個家才行,就要跟那些搬家戶到西雙版納去看看,如果真是說的那樣好,那他也要搬家了。陳福寬呢,拖拉機買來不起作用,只得減一半的價,將拖拉機賣了,損失一千多塊錢,因秦國安退伍後,有幾個戰友在昆明鐵路貨場當包工頭,就回法喇捉了幾隻狗打死,送與那幾個老戰友。那幾個就收留他,他也當了個小包工頭。不久就發了起來,超過陳福寬了。法喇人見秦國安沒多久就超過陳福寬,立即發現昆明是個發財之地,紛紛扛了豬腳火腿去,送與秦國安,在其手下謀點活計來幹。所以去昆明打工的,越來越多。陳福寬與秦國安關係好,於是秦就約陳。陳也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