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的酒神節——也稱爲“綻花節”——是希臘一年七個酒神節裡最宏大最熱鬧的。第一天是奠酒,人們開封去年秋天埋下的酒罈子,用新釀成的葡萄酒來祭酒,然後開懷痛飲。第二天是遊行,排演狄俄尼索斯的神話故事,然後就在小型集會上進行晚飲。和平時的普通聚會上不同的是,來賓們要自帶菜餚和酒,在鴉雀無聲的氣氛中吃吃喝喝。第三天,雅典人相信邪惡的魂靈都遊蕩在大街小巷,就向死者祭奉菜餚等祭品。
當然作爲酒神節慶典活動的重要部分,劇場的演出可不止意味着在本城的一次晚間外出。每年,城市官員要選出三名劇作者參加競爭,每一個劇作家可以上演四部作品;前三部必須是悲劇,最後一出是荒誕搞笑的“森林之神”劇。
眼見太陽要落山了,雅典娜從狹小的窗戶裡看見祭司們三五成羣地朝後山走去。她拉開門,作爲被邀請的外邦人,她可比雅典的女性公民們幸福多了。除非祭典或是別的什麼非出門不可的理由,她們只能呆在家裡。
等到雅典娜在外圍冰涼的石頭臺階——自從最早的木製劇場失火後重建的——上坐定之後,圓錐形向下的半圓形露天劇院差不多已經坐滿了。人人都伸長了脖子,朝中央的圓形平地上瞧。雅典娜看見伯里克利和其他九位將軍一起奠酒祭神;來自雅典帝國的各個城市的貢品被搬上舞臺展示;烈士遺孤的重裝盔甲成年授予儀式;城市的贊助人被公開授予榮譽。最後進入主題——今天上演的是索福克勒斯的作品,第一部是《安提戈涅》。劇本前一年就完成了,這是第一次公演。
故事發生在底比斯。克瑞翁在哥哥俄狄浦斯垮臺之後奪取了王位,俄狄浦斯的一個兒子俄特爾克斯爲保護城邦而獻身,而另一個兒子波呂尼克斯爲了王位,勾結外邦進攻底比斯而戰死。戰後,克瑞翁給俄特爾克斯舉行了盛大的葬禮,而將波呂尼克斯暴屍田野。克瑞翁下令,誰埋葬波呂尼克斯就處以死刑,波呂尼克斯的妹妹安提戈涅毅然以遵循“天條”爲由埋葬了她哥哥,於是她被克瑞翁下令處死。與此同時,克瑞翁遇到了一個占卜者,說他冒犯了諸神。克瑞翁後悔了,去救安提戈涅時,她已死去了。克瑞翁的兒子,也是安提戈涅的情人,站出來攻擊克瑞翁而後自殺,克瑞翁的妻子聽說兒子已死,也責備克瑞翁而後自殺。克瑞翁這才認識到是自己一手釀成了悲劇。
“天神制定的不成文律條永恆不變,它的存在不限於今日和昨日,而是永久的,也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我並不認爲你的命令是如此強大有力,以至於你,一個凡人,竟敢僭越諸神不成文的且永恆不衰的法。不是今天,也非昨天,它們永遠存在,沒有人知道它們在時間上的起源!”
很容易想見明天阿戈拉市場上的談論話題會是什麼。雅典娜遙望着場中的演員,扮演安提戈涅的演員戴着表現憤怒的面具,對克瑞翁的演員吼道。國家法和自然法的爭執,這在雅典已經不是一個新話題了。顯然劇作家同意的觀點與大多數雅典人的觀念相同,對神虔誠,順從神的意志。
這並不是她想看到的。索福克勒斯也沒有強調自然法與國家法的緊張和對立,他堅持沒有人是美德的獨佔者。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倒是前面的幾句話,安提戈涅的妹妹伊斯默涅指責她的做法源於矯情,“你並不愛我們的哥哥,你愛的是你自己正義的姿勢。你想以你的姿勢贏得不朽。你的行動並非出自對具體生命的同情,而是抽象原則狂熱的激情。”
雅典娜反覆想着這句話,突然一陣頭痛欲裂。你並不愛……你愛的是正義的姿勢……你想以你的姿勢贏得不朽……她扶住額頭,反應過來那是什麼感覺時,驚愕地瞪大眼。這不可能……奧林波斯山上的神靈從不生病……
不過這陣痛苦來得快去得也快。雅典娜發現只要不去考慮那部悲劇,她就完全正常了。她非常疑惑,也沒有心思繼續看下去了,起身離開,並不知道有人在目送她的背影。
劇場前排坐着的都是雅典的實權人士,或者是深受雅典人愛戴敬仰的人。這其中當然包括首席將軍伯里克利,曾經的十將軍之一、著名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還有雕刻家、他們的好友菲迪亞斯。
正值場間休息,伯里克利轉向他剛從殖民地回來的朋友索福克勒斯:“她做得對,我是說,違背神律會招來公認的恥辱。”索福克勒斯點頭,“我也這麼認爲,法律和公民之間應該達成一種良好的關係。”他轉向雕刻家,“你的意見呢,菲迪亞斯?”
菲迪亞斯把頭轉回來,沒有正面回答他朋友們的問題:“我在想,爲什麼我們都喜歡悲劇呢?”
索福克勒斯拍拍他的肩膀:“因爲悲劇就是生活啊,老夥計。”他若有所思,“就算處在命運的掌握之中,人依然可以活得堅強獨立,你說是不是?”
菲迪亞斯眼睛亮了一下,“說的是啊。雖然命運擁有無上的威力,但是我們依舊要對自己的行爲負責。”索福克勒斯點頭,“我正在策劃寫一部新的劇本,關於安提戈涅的父親。”
“俄狄浦斯王?”伯里克利聽着他們說,露出一個笑容,“哦,我敢保證,那一定是一部傑作。”弒父娶母的悲劇,預言做出,而所有知道的人們竭盡全力,卻都無法阻止這件事的發生。“話說回來,你得劇作比賽冠軍已經二十七年了……說吧,你準備蟬聯悲劇之王到什麼時候,嗯,索克?”
三個朋友都笑了起來。這時候第二部戲劇的舞臺場景佈置好了,他們停止了交談。
雅典娜離開劇場,並不想回到矮小的住處去——所有的雅典民房都是小平房、出門要敲門的那種——因爲房子之間的間距太小了。她慢慢地走着,暮色籠罩着聖山頂上的建築,一座青銅雕像非常顯眼。雅典娜心裡一動,酒神節所有人都放假了,她正好可以看看她的新神殿。平常的時候,未竣工的神殿只有建築師能進去。
她走過青銅雕像,擡頭仰望了很久。再走過的是外圍堆放的廊板,她一塊塊看過去,雕刻活靈活現。神殿的廊柱已經初具規模,整排的石柱在月光下投下傾斜的陰影。山牆上雕着銘文,大致都是讚頌的詞句。雅典娜信手走進正殿,一擡頭,就被震在了原地。
她簡直不敢想象——居然有凡人能夠到達這樣的水平!這個雕刻家見過自己嗎?看那栩栩如生的面容,雅典娜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簡直一模一樣。她走近幾步,仰望木像,那生動的衣服紋理就像水紋一樣圈圈盪開。果真神作……
就在雅典娜想偷偷浮到半空——她在人間一般不這麼做——去看清木像真容的時候,她察覺到了有人在靠近這裡。她非常懊惱地又看了一眼雕像,馬上繞過廊柱,躲到阿迪隆(神廟內殿後面的房間)裡面去了。進去她才發現裡面堆滿了各種木料、刻刀、漆料等等,她只能呆在一根巨大的原木後面,希望來人不要看到她。
腳步聲近了。雅典娜聽到了刻刀碰撞的聲音,然後就是一下一下的木鑿聲。聽起來是雕刻師來了,雅典娜暗自心道。那聲音一陣一陣的,不急不緩,雅典娜聽着,不知不覺地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她想走出去,她想要認識一下這個雕刻大師。
這個念頭一出,她再也按捺不住了。不過就這麼出去顯然是會被人當做不受歡迎的不請自來者,她決定先看看是誰,以後再找機會吧。這麼想着,雅典娜偷偷地走出藏身處,她知道三角形屋頂下面是中空的,而內殿和正殿間的牆並不延伸到那裡。
雅典娜順着圓木慢慢升上了半空。她從木材之間的縫隙往外看,先是一無所獲,換了好幾個位置,總算看到人影。是一個頭發有點斑白的男子,看起來上了年紀,不過從他露出的手臂肌肉看起來,他依舊很強壯有力。他手裡握着小刻刀,另一隻手在順着紋路撫摸,看起來是在細雕。
這麼大的一座神像,每個地方都要那麼細心地次次處理,這絕對是她所見過的最認真負責的雕刻師。雅典娜垂下眼眸,她值得這樣被對待麼?她又不能直接地告訴凡人們應該怎樣去做,有些事情必須他們自己去撞南牆然後回頭……林立而起的供奉她的神殿,總會讓她心懷感激和愧疚,想着下一次能夠化裝成什麼人帶來新的技藝……
菲迪亞斯低下頭,不出聲地嘆了口氣。雅典娜對凡人總是那樣溫柔,她就不能分一點點心思在自己身上麼?他有時候甚至恨自己的全知全能,他不想知道雅典娜在想什麼,這總讓他心疼而後更加放不下手。不對,他也不是全能的,至少他就不想勉強雅典娜做任何事情,就算他可以,就算他知道雅典娜想要把他忘記,他也還是心存僥倖,希望她不會真的對她自己那麼絕情……不過,菲迪亞斯苦笑了一下,他所預知的未來從來沒有變過,所以現在還是這種僵局……不過這樣對她是件好事,如果她破了自己立下的誓言,那就是削去神職,還有三千年的沉睡……她一向是個要強的人,他捨不得她傷心,他一點也不想看見這樣……
刻刀的篤篤聲還在繼續,牆兩邊的兩個人都在想着心事。夜深了,雅典娜聽到遠處劇場落幕後人去散去時的討論聲。她這才注意到自己懸浮了多久。她又從縫隙裡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雕刻家幾乎都要貼到雕像上了。他嘴脣輕輕開合,雅典娜驚訝地發現他在無聲地叫她的名字。
這是……?!雅典娜看着他把頭靠在雕像的長裙紋理上,側着的臉上只能看清一個英挺的鼻子。銀色的月光從廊柱間照進來,他閉着眼睛,臉上的表情有種夢幻般的效果。不可否認,這傢伙年輕時一定能迷倒全雅典城的女性。雅典娜掩飾着自己一瞬間的心悸,剛纔她真要以爲這個人愛上自己的作品了。不過這也不是不可能,這種事情經常發生,雅典娜在心裡想着,她轉過身,悄無聲息地從後面飄出去了。
在察覺到她離開之後,正殿裡的人睜開眼睛,容貌瞬間變了一個模樣。頭髮變黑了,臉上的皺紋也不見了。他站直身體,長披風上的金色流蘇隨着他的動作輕輕搖晃着。如果現在有人能看到他,絕對要驚呼神祗降臨。“雅典娜,”他輕聲說,“我會爲你做我所能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