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戈拉市場上神權與人權的辯論終於告一段落、並換了許多個新話題、最終轉移到萬靈雅典娜節的各項準備工作的時候,天氣已經由涼爽變得炎熱起來。
雅典娜的織造工作進展順利。阿克羅波利斯聖山上的所有人都對她交口稱讚,上至祭司下至青銅燒火工。雖然那塊羊毛方毯還沒有織好,但衆人都毫不吝惜自己的讚美言辭。的確,這是一件看起來不難的工作,但要得到所有人的讚美依舊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而暫且不論雅典娜精湛的織造手藝,光是提坦之戰的設計場面就已經深深震撼了他們。在他們眼裡,戰爭場景栩栩如生,而雅典娜的長矛就和下一刻就會從毛毯上刺出來一樣活靈活現。
“我相信,如果這件事確實發生過,那必定是我們看到的這樣!”
“看起來受到衆神指點過的人又多了一位,是不是?”
每一個走到大殿中的祭司都這麼說。他們天才的雕刻家的確出了一個很好的主意,因爲方毯和雕刻都十分完美地表現出了女神的可貴品質。前者反映了女神的英勇而絕不退縮,還有絕對的力量;後者是靜態的,卻能把女神端莊肅穆和寧靜溫雅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糅合得看不出痕跡。的確,有了這兩樣東西,他們在萬靈雅典娜節的時候,最重要的壓軸就都準備好了。只不過雕刻的工程浩大,公民議事會批下來的、用於裝飾神像的金子還堆放在神廟後的庫房裡等待熔鍊。
就在方毯即將完成前的幾日,按照她一貫的習慣,雅典娜在織布機上完成一日一半的任務之後,就準備下山去轉轉。她給出的解釋是,她需要接觸一些人,聽一些高談闊論,才能更好地發揮她的靈感。這種意見完全擊中了祭司們熱愛雅典的心,他們同意了,後來甚至連材料採買工作也交給她一部分。這在以前從來不可能,祭司們已經在慎重考慮,在節日後向議事會提名授予米麗莎雅典榮譽公民的稱號,以報答她對城市的貢獻。
“等我一下,米麗莎!我能和你一起下去嗎?”
就在雅典娜跨出神殿大門的時候,就聽到了背後的聲音。她回頭,露出了一個微笑:“當然可以,我求之不得。”他們在這三四個月裡熟絡得多了——當然,在菲迪亞斯的故意安排下,天天擡頭不見低頭見,脾性又相投,想不熟也難。
菲迪亞斯從腳手架上跳了下來。“我需要一點兒珠寶。”他解釋道,雖然知道對方同意以後就不會在意他的理由,但他仍然想要她知道。“鑲嵌在女神眼睛裡的,這件工作必須我親自去做。”
雅典娜頓了頓。“原來是這樣。”
她能理解雅典公民想要爲她立一座豪華雕像的心思,雖然她真覺得,其實這種心神應該放在更好地處理麥加拉人與雅典和斯巴達的關係身上。但是這已經不屬於她應該管轄的範圍之內了,同時也不在天上所有神祗的範圍內。特羅伊之戰後,衆神都對這件事心照不宣。他們已經是永生的神靈,無論孰是孰非,他們參與的戰爭都導致了一座人類繁華城市的毀滅。所以他們仍然可以來到人間,但已經不能對政治軍事事務橫加干涉。這也正是雅典娜想要看見的發展,雖然前路多舛,但凡人們總會堅持着走下去。
“那我們走吧。”菲迪亞斯已經走到了她身邊。他再次察覺到了雅典娜的想法,心裡只覺得又高興又悲哀。高興的是雅典娜一如既往地是他所愛的那個人,悲哀的是後者願意爲此付出一切代價。這種情緒在他與雅典娜重逢以來,無時無刻都在他的心頭盤旋。但這無法動搖他的決心,就算之後雅典要飽經戰火洗禮、他的輝煌鉅作會在火藥和地震的隆隆響聲中毀於一旦,他也一定要做好這件事。
看見兩個人再次一起走出了高大的門廊,路上看到他們的工人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議論。
“看起來我們的雕刻家真的深陷愛河。我發現,從米麗莎來了之後,他對着雕像發呆的時間減少了好多。”
“這時候來得也未免太晚了……我是說,米麗莎可是個外鄉人,他們的孩子無法獲得雅典的公民權——就和執政官伯里克利的情婦,米利都的阿斯帕西婭一樣。”
“要我說,米麗莎和阿斯帕西婭還是有所不同的。我聽祭司大人說,爲了將米麗莎長久地留在雅典,他們已經準備爲她申請雅典榮譽公民的資格;而就算阿斯帕西婭再聰明再雄辯,她總需要一個男人來爲她做代言。”
一羣人都笑了起來。他們也只是討論而已,因爲就算菲迪亞斯成功地娶到了米麗莎,後者也成功地獲得了公民權,但以他們的年紀,花在後代公民權上的心思還不如花在如何安度晚年上面。
既然開了一個頭,他們的話題就開始轉到了妓-女身上。阿斯帕西婭曾是雅典最有名的交際花,前幾年剛剛爲伯里克利生出了小兒子。伯里克利遣散了前妻,娶她做了妻子,但因爲她的外鄉人加上交際花的身份,雅典人都不承認這段婚姻,而只稱呼她爲“執政官的情婦”。而也因爲這個原因,他們的兒子小伯里克利也無法獲得雅典公民權——意味着他在雅典沒有選舉權、被選舉權、以及其他很多受到限制的權利。
這爲衆人所津津樂道、經久不衰的原因,不僅在於雅典的首席將軍與一個交際花的愛情,更在於這是一個作繭自縛的悲劇。因爲關於雅典公民與外邦人結婚所生下的孩子不能成爲雅典公民的法案,正是伯里克利早些年親自推動通過的。當然,他那時是爲了打擊一個強有力的政敵,但現在應驗在了他自己的兒子身上。
雅典人相信他們的首席執政官肯定爲此後悔不已。但有些時候,人並不能預知他現在的選擇會對他們的將來產生什麼影響——也許正面而積極,也許會像伯里克利一樣適得其反。
不過這一切暫時與米麗莎和菲迪亞斯無關。他們從聖山的臺階上拾級而下,目標是阿戈拉市場——雅典娜想要聽一些時事消息,而菲迪亞斯建議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還可以尋找一下有沒有合適的寶石。
“我想,銀灰色的寶石應該很難找。噢,我是說,我見過各種各樣顏色的寶石,從完全透明的到漆黑如墨的,五彩斑斕的也不在話下,但是銀灰色——漂亮而燦爛的銀灰色——我還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石頭。”菲迪亞斯詳細解釋了一下他的要求。當然其實他見過最好的,就是雅典娜本人的眼睛,他覺得世間的任何珠寶都無法與之相比。
“嗯?銀灰色?”雅典娜有一些吃驚。本來她對菲迪亞斯能塑造出一座極像她本人的雕像已經很驚異,現在對方還能準確形容出她的眼睛——她是不是曾經在哪裡見過這個人?“這的確很難。也許黑色也不錯?”她尋思着提議道。
“不,一定要是銀灰色。”菲迪亞斯堅定地說。他所心愛的雅典娜,他所承諾的諾言,他一定要做到最好。而且,他相信他不用任何其他方法,也一定會讓雅典娜重新想起他——她已經聰明地開始懷疑了,是不是?
雅典娜沒有很快回答。她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她所有印象的全部凡人,確定自己之前真的沒有見過菲迪亞斯——要知道,她上次來到凡間的時候還是六個世紀以前!“所以說,你的雕像一直都是神蹟,這的確是有原因的。”
只爲你。菲迪亞斯在心裡回答。
而就在這個時候,有個年輕女子從他們身邊走過。她身子一歪,差點撞到菲迪亞斯。阿戈拉市場上常見的女性只有兩種:一是爲主人服務的女□□隸,她們叫賣各種東西,或者買一些生活必需品;二是外鄉人,就和雅典娜假扮的角色一樣,來自鄰近鄉村的農民,或者不遠萬里慕名而來的外國人。雅典女性公民,也就是一般人口中的良家婦女,在平時是不能輕易出來拋頭露面的。
這個女子顯然不屬於上面提到的任何一種。她穿着飄逸的長裙,身上隱隱帶着花香,臉上也並沒有像其他標準的妓-女一樣,塗着鉛白或者黑莓汁。但她的身份依舊很明顯,因爲她走過的沙土道路上,都印出了一排淺淺的腳印,以在菲迪亞斯周圍的腳印最爲清楚——
請跟我來。
顯然她在鞋底做了手腳,那印出來的痕跡是一排排的字母。這種手段很常見,但是沒有在臉上化妝的妓-女可不常見。當然了,用一種更標準的形容,妓-女也分好幾種等級,能自由上街攬客的基本已經能算得上交際花了——她們要有足夠的容貌與身材,才能在市場上成功找到新主顧之前不先被挑剔的目光和話語淹死。就比如說現在這個,她有着豐腴的臉頰和小巧的鼻子,而一雙顧盼生輝的藍眼睛此時猶如受驚的小鹿。
周圍的人都用一種極其曖昧的眼神看着他們這邊。“科斯島的特奧多忒,”許多張嘴都在竊竊私語,“一眼就相中了我們的天才雕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