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22章

在這個世上有天生衣衫襤褸、挨餓受凍之人,亦有長於富貴奢侈、奴僕環繞之人。

作爲伯爵之子,我顯然屬於後者。

就如同我父親時常掛在嘴邊的話:“我們是貴族,是富貴之人,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對得起我們的身份。”

我出生在美麗富饒的伯爵莊園,有出身高貴的父母兄姐以及響亮的貴族頭銜。圍繞我們一家的有上千頃的土地和無數服務於我們的僕人。從懂事起,我就要接受符合自己身份的貴族教育。

“真正的紳士誠實節制、正直勇敢、自愛自強。”

在高大空曠擺滿書籍的書房中,家庭教師的聲音嗡嗡迴響。這座書房是我小時候的夢魘,因爲它實在太大了,我總感覺書房裡的迴音像幽靈一樣,在黃昏時分,陷入陰暗的角落裡,從四面八方窺覬着我。而我面前蒼老的家庭教師就是唯一讓我安心的人,他總是喋喋不休的用沉穩緩慢的語調告知我各種有趣的故事。

“紳士始終保持表裡如一的高尚節操、友善樂觀的仁慈內心、高雅體面的審美品位、溫文謙遜的禮貌言行。”

“完美的修養,就是一位合格紳士的全部要求。”教師總結說。

我的家人們嚴謹的秉承了這一切,他們像所有的貴族那樣,享受高雅的生活,來往於貴族階層,被聲色犬馬圍繞。美酒佳餚,華服珠寶,受用不盡的奢侈。日子在騎馬打獵、聚會歌舞中不斷重複,如同生活在一出永遠也不會落幕的激昂華爾茲中。

我見過無數在這浮華中醉生夢死的人,他們愚昧可笑,貪婪懶惰,沉迷於各種欲|望和享樂,那些酒醉後的嗤笑聲曾給年幼的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他們也是紳士嗎?可他們跟您說的一點也不一樣,他們蠢得像柵欄裡的豬,只知道吃喝睡覺,縱慾享受。”我坐在書桌前,不贊同的對家庭教師說。

家庭教師嘆息的搖搖頭,架在鼻樑上的金框眼鏡微微閃爍:“富貴之人,未必擁有紳士的品質,但他們依然是紳士。我希望愛德華少爺您不僅僅是個擁有紳士地位的人,您應當擁有真正厚重沉穩的內心和堅毅不拔的品格,而不像那些人,他們早已經被腐蝕掉了靈魂。”

12歲那年,父親送我去洛克公學讀書,在那裡我遇到了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至今爲止,我見過的所有紳士階層的人,無一不是高傲自恃,將他們的身份和地位看的極重,甚至等同於生命來維護。對任何有損他們尊嚴的事都堅決抵制,特別是對那些暴發戶商人,恨不能將他們統統驅逐出境,以免他們仗着有錢在真正尊貴的人面前露出醜態。

而那個人居然爲了一個初識的陌生商人子弟跟我們作對,甚至不惜放下尊嚴,對我做出卑微的舉動。他簡直讓我手足無措,一時間我所有的遊刃有餘都被他動搖了。

而他的特立獨行卻獲得了院長修士的讚揚,並且被同學們一一接受。

年幼的我認爲這是對我極大的羞辱,院長修士並非貴族子系,所以他當然偏向那些暴發戶泥腿子。我決心要盯着那個不識好歹的臭小子,總有一天他會爲冒犯了我而承受後果的。

原以爲他是個倔強討厭的人,可我漸漸發現他溫文謙遜、知書識禮,而且是個十分有進取心的人,這贏得了我的好感。他多次試圖跟我和解,可是我沒有立即原諒他,身爲貴族,被如此冒犯了尊嚴,豈能因爲幾句道歉就冰釋前嫌。我必須讓他切實的認識到自己的錯處,然後鄭重向我道歉。

可是沒過多久,他居然把我忘在了腦後,壓根不再理睬我。

這惹怒了我,他怎麼膽敢如此傲慢的對待我,因爲在老師同學間受歡迎就自滿了嗎?如果我奪走他擁有的一切,老師的褒獎,同學的喜愛,看他到時候還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東西。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漸漸不再出現在休息室裡,每天都匆匆忙忙,連走在路上都是用小跑的。這可不是什麼體面的行爲,他簡直像那些爲生活忙碌的小人物。我們都是紳士的兒子,良好的舉止修養和有條理的生活方式纔是符合我們身份的要求。其實,那時的我忽視掉了最重要的原因,我很想見他,如果他總是躲在房間裡,我就見不到他了。

煩躁之下,我只好找來那個膽小如鼠的約翰,命他把他帶出房間,多多享受戶外活動,而不是變成一個書呆子。

“亞當想要獲得獎學金,他父親跟他的關係很糟糕,不肯爲他支付學費,他沒有辦法。”約翰說。

我派人稍稍打聽了一下肯特郡的奎因特莊園,得到的結果令我皺眉。那傢伙的父親簡直不像話,娶了個情婦出身的妻子,還把私生女養在家裡。

這樣看來,那小子其實也挺可憐的,在這上面我就放過他吧。但是我得讓他知道,是我本着寬容仁慈之心放過了他,他要知道感恩才行。

而當我邁入少年時代,事情卻陡然變得複雜起來。一切使我惶恐不安,卻又有種美好朦朧的期待,我彷彿變成了一隻鳥兒,雀躍的飛向天空,不管不顧。

很小的時候,我就見過男女間的情|事。

最早是六七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在莊園的馬房裡看新出生的小馬駒。一個馬伕把一個廚娘放在牲口架子上,撩起她的裙子,打開她的雙腿。然後馬伕解開褲子,抱着女人前後搖晃,木頭架子吱嘎作響。悶熱的午後,我躲在草垛裡,懷抱着小馬駒的脖子,耳邊傳來女僕壓抑的呻|吟聲。男人女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沒有片刻的停息,那聲音有時候像笑,有時候又像哭,還有時候好像動物在抓心撓肺的嚎叫。

我見過兩條狗,我家裡養了一羣純種比格獵狗,春天的時候,他們狂躁不已。有一次兩條狗在花園正中的地方連在了一塊,路過的僕人們都會笑罵兩聲。我從沒想過原來人也像狗一樣,真正看見了才發現,原來是一樣的。馬房裡充斥着牲畜和糞便混在一起的味道,還有一股腥臊的臭味。男人女人的表情似是愉悅似是痛苦,急躁而慌亂的高|潮後,他們像死人一樣攤在地上,要不是他們粗重的呼吸,我都以爲他們真的要死了。

那時候覺得看到了很邪惡的事情,我還告訴了母親,母親把他們二人趕出了莊園。可後來見得次數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除了僕人們私下裡偷情,每次宴會結束後,那些放浪形骸的客人在陰暗的角落裡,僻靜的樹叢後媾合。這種事情不分|身份地位甚至性別,對他們而言,發泄欲|望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平凡。

小時候覺得這種事情很噁心,我曾發誓永遠也不會做這樣骯髒的事情。

可是進入青春期後,一個人的面容卻越來越頻繁的出現在我的夢境中,有一次我從迷亂的夢中甦醒,發現自己弄溼了牀鋪。我羞恥極了,可一種隱約的欲|望卻從心底升起,想着昨夜裡纏綿悱惻的夢境,什麼骯髒都被拋在了腦後,美妙和幸福的感覺充斥着我的內心。

我想我愛上他了。

不同於少年對女人朦朧的傾慕,我似乎對女人沒有興趣,反而更喜歡漂亮的男人。

他無疑是很漂亮的,我還悄悄爲他繪製了很多肖像畫,然後小心的夾藏在一本枯燥乏味的哲理書中。畫這些畫時,我是快樂的,幸福滿足的。我開始無限的嚮往他,更加迫切的想要接近他,那種憧憬打破了我的固執,我向他低頭道歉了,懇求他的原諒,懇求他把目光放在我身上。因爲我想要跟他有更加親密的關係,我無法滿足只在遠處遙望他。

我得償所願了,他當然沒有辦法拒絕我,我們成爲了親密的友人,雖然那個討厭的約翰經常沒有眼色的插|入我們獨處的時間。那段日子對我而言,明媚的像春天的陽光,美麗而炫目,在他身邊的每一分鐘都讓我喜不自勝。

我邀請他來我房間做客的時候,我畫的素描被他發現了。

沒有人可以瞭解我當時的難堪,因爲我在暗戀他,卻被他發現了,對於我們這種身份的人而言,這是多麼羞於啓齒的事情。我朝他發火,把他趕出房間,其實只是在掩蓋自己的羞惱。

事後我後悔萬分,骨氣勇氣詢問他的想法。

令我慶幸的是,他壓根沒發現我畫的是他,而令我失望的也同樣是這個原因。

也許他根本沒開竅,所以邁克提議去高級妓院逛逛的時候,我把他也拉上了馬車。在昏暗的娼館裡,我要了兩個男人,並讓他們在我們面前表演。他似乎受到了驚嚇,倉皇的跑掉了。然後我聽到了令我難以接受的宣言,他居然打算終身不婚,像那些生活在梵蒂岡的教士一樣禁慾苦修。

我不能接受自己的戀情以這樣可笑的原因終結,我更不能忍受戀慕的人近在咫尺,卻只能以朋友的名義保持距離。至少我要努力爭取他,就算將來被拒絕,我也不是什麼也沒做就放棄的懦夫。

可是一年的努力都白費了,我吻了他,向他表白,而得來的只是對方強烈的拒絕。

“……男人間的愛情有違倫理,違背法律,骯髒下流,我希望你今後再也不要對我說出類似的話,否則我永遠都不會再見你。”

這些話讓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覺得我骯髒下流?

也許我是骯髒下流的吧,喜歡男人的確有違常倫,普通人怎麼能輕易接受呢?他被一個男人喜歡上也很無奈吧,因此拒絕我,我又能說什麼呢?

我狼狽的逃走了,我覺得再也無法面對他,倘若他對我流露出厭憎惡心的目光,我該怎麼承受呢?

畢業的時候,我去向他道別,他要去牛津大學神學院讀書,而我在法學院。從此之後,我們就不可能日日相見了,也許隨着時間流逝,我們將再也沒有重逢的一天,更別提重修往日的情誼。

他面對我的時候一臉歉意,我知道他是個善良的人,也許他在後悔當初對我的不留情面。可我覺得自己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跟他以普通朋友的身份來往了,戀愛也許很美好,可單戀卻是種折磨。這次道別,我也有跟自己的戀情道別的意思,從此之後,我會放棄對他的迷戀。

然而,這次畢業回家,卻帶給了我畢生難以磨滅的可怕經歷,以至於我的人生從此天翻地覆,如同從天堂直落地獄。曾經我信任的一切都毀於一旦,以一個赤|裸裸的姿態,把最卑鄙無恥的一面顯露在我面前,打得我措手不及。

行刑的地點就在主持絞刑的看臺上,一個光禿禿的架子撐着一根高高長長的木頭,我被綁着跪在上面,坦露胸膛。天空陰沉沉的,一隻烏鴉嘎嘎叫着飛向遠方,身穿黑袍的處刑人,取出一根黑亮的長鞭,一鞭一鞭打在我身上。

鑽心的疼痛讓我幾欲昏厥。

我很不清醒,一張張臉譜在我腦海裡劃過,最終凝結成父親冷酷的面容。

“因爲費蒙特這個姓氏,纔有了你高貴的身份,否則你一錢不名,難道這也不足以讓你爲這個姓氏做出犧牲嗎?”

母親和姐姐哭泣着,卻吐出冷酷的話語:“愛德華,必須保住你哥哥,如果他被抓,那麼我們把他推進議院用的力氣就全都白費了,求你,求你保護他。”

迷濛中,家庭教師的話突兀的在我腦海中響起。

“富貴之人,未必擁有紳士的品質,但他們依然是紳士。我希望愛德華少爺您不僅僅是個擁有紳士地位的人,您應當擁有真正厚重沉穩的內心和堅韌不拔的品格,而不像那些人,他們早已經被腐蝕掉了靈魂。”

我木呆呆的望着遠方的天空,忽然,黑色的長蛇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一陣劇烈的疼痛後,我昏了過去。

等我再次醒來,臉上已經留下一道貫穿面容的疤痕。疤痕在面部正中央,像一條扭曲可怕的蟲子,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我殘酷的現實。

作者有話要說:我寫第一人稱寫的好累,早知道應該用習慣的第三人稱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