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年春天就一病不起,病中總是叨唸你們兄妹三人。”珍妮夫人捂着手帕嚶嚶哭泣:“你們也不來看看他,剛回來卻又要走,就算你們討厭我,看在你們父親重病的面上,也請多住幾晚吧。”
“父親病了……”安娜面露遲疑:“他……他病的很重嗎?我去看看他。”
“是的,他病的很重,想你們想的厲害。威廉又飛來橫禍,迪安更是一病不起了,你們快去樓上見見他吧。”珍妮夫人擦着眼淚說。
安娜二話不說,急匆匆跑上了樓。也許在安娜眼中,無論被如何無視,她都是難以放下他的吧。
這時,我看到了威廉的妻子海倫娜。她穿着一身黑紗,正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大廳,在衆人面前站定後,她向我們行了個屈膝禮。
“你已經收拾好了嗎?”珍妮夫人問她。
“是的,夫人,我已經收拾好了,等喪禮結束後,我隨時可以離開。”海倫娜說。
“可憐的孩子,你千萬不要太難過,要想開些,日子還長呢,我倒希望你能在家裡多待一些日子。”珍妮夫人的眼淚說來就來,幾乎立刻就哭的肝腸寸斷。
海倫娜面無表情的看着她演戲,然後,黑色面紗下露出一個冷笑,她緩緩地說了三個字:“我輸了。”
珍妮夫人停止哭泣,愣愣的看着對方,一副‘你說什麼,我聽不懂’的樣子。
海倫娜揚了揚下巴,高傲的看着她:“可是,你也不見得能贏。”
“我從來都沒想過要跟你們爭什麼,說什麼輸贏……如果威廉沒死,莊園最後還不都是你們的,我的約瑟夫根本就沒有繼承權,不會跟你們爭的,你們怎麼就是不明白。”珍妮夫人哀哀的哭着說:“現在威廉都死了,你居然還在說什麼爭鬥,你難道一點都不爲威廉傷心嗎,嗚嗚嗚……”
“你這個□□還要不要臉!我大哥娶了你這種女人真是家門不幸!真不應該留你參加喪禮,你還是趕緊滾吧!”約瑟夫扶住珍妮夫人,憤怒的瞪着海倫娜。
海倫娜卻壓根不理睬珍妮夫人和她兒子,轉頭看向我:“不管你信不信,當初我是被人陷害的,準確的說是被威廉那個侍女薩拉陷害的。”
“不知羞恥!當初那麼多人都看到你跟自己的男僕躺在一張牀上,還有什麼可狡辯的。”伊麗莎白叫囂道:“威廉哥哥就是被你氣壞了,纔會學着賭錢和喝酒的,這都是你的錯!今天的悲劇都是你造成的!居然還敢惹我母親傷心,快滾吧!從此之後,不許你再出現在奎因特!”
“去年威廉來找過我,說是要跟我和好……”海倫娜卻自顧自的說:“我本來打算……誰知道……”
她長長的嘆了口氣,神情悲傷:“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你們不必着急趕我走,喪禮結束後,我自然會走的。”
我疑惑的看着海倫娜,這樣看來,她其實並沒有傳言中的那麼不堪。
“亞當哥哥,父親要見你。”這時,安娜面帶憂鬱的走下了樓。
我看她有些悶悶不樂,於是問她:“怎麼了?他跟你說什麼了?”
安娜看了珍妮夫人和她兒女一眼,對我搖搖頭說:“什麼也沒有。”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去看看我那位父親。
父親的臥室在二樓向陽的那一面,是整座建築中最大最奢華的房間,我從未進去過,只是小時候路過那滿是金色鏤空雕花的兩扇大門時,會暗暗揣測裡面究竟是什麼樣的。而現在那個重病的男人正躺在大門的另一側,等我進去跟他見面。
“父親,是我。”我敲了敲大門說。
“進來。”父親的聲音很虛弱,跟我記憶中那冷酷嚴厲的聲音截然不同。
我剛推門進去,一陣熱浪就撲面而來。房間裡十分悶熱,沒有開窗戶,反而遮上了厚厚的紅色窗簾,再加上深紅色的地毯,這讓房間裡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刺眼。
父親躺在一張大牀上,牀頭和四腳架都是鑲滿金色花紋的紅木。牀幃遮蓋住其中三面,留出一面,讓我看到牀上那個臉色蒼白,雙眼凸出的男人。
父親的確是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上一世,我繼承奎因特不久,他就與世長辭了。雖然我的妻子是他幫我選的,可我始終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起策劃了謀殺。如果是,那就太可怕了。我向來不願意以最壞的想法揣測他人,何況這個人是我的父親,就算他再討厭我,再想把莊園留給約瑟夫,也不至於想要害死我吧,我是他的骨肉,不是他的仇人!
“父親,您還好嗎?”我開口問他。
他喘着粗氣,哼了一聲說:“你總算來見我了,你哥哥不死,你也想不到來見見我這個將死的老頭子。”
房間裡實在是太熱了,盛夏時節的正午,不開窗戶還蓋着被子,我發現他熱得滿頭大汗,但是臉色卻很蒼白。
“您不熱嗎?要不要開一下窗戶?”我問他,然後伸手扯了扯領子,雖然只進來了一小會兒,可是我已經熱的汗流浹背了,真不知道他在這個房間是怎麼待住的。
“不,不要開窗,醫生說外面的空氣對我的身體不好。”他急忙說。
“您不要太過憂心,好好養身體,病會好起來的。”我說。
“我當然希望好起來,可是如果不能好起來呢?我得提前做好準備才行。你那個哥哥,讓我發愁了一輩子的威廉,沒想到會走在了我前面。我本來應該高興的,那個逆子不停地惹我生氣,可是現在他死了,我卻覺得難過,咳咳……”迪安用力的咳了幾聲,蒼白的臉都嗆紅了,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後,他死死的盯着我的臉說:“你一定很高興吧,威廉死了,你就可以繼承莊園了。”
“我早就放棄莊園的繼承權了,您都不記得了嗎?”我平靜的說。
“記得,怎麼不記得。”他冷哼了一聲說:“你這個訛詐自己父親的惡棍,爲了區區一千英鎊,居然愚蠢的放棄了自己的繼承權。不過現在威廉死了,你知道自己又有機會了。你很清楚,當年那份協議,只要我們共同決定廢除,就只不過是一張廢紙而已。”
“我從沒想過要廢除那份協議。”我說。
“哈!”他諷刺的笑道:“別開玩笑了?沒想過廢除協議?別告訴我你不想繼承莊園,那將會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好笑的笑話。如果你不想繼承莊園,那你來這裡見我幹什麼呢?你就承認吧,你到我這裡來,是想求我廢除之前的協約。”
然後他惡狠狠的說:“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崽子,用外人來欺負家裡的弟弟妹妹,還總是惹我生氣。我纔不會把莊園留給你呢,我要把莊園歸還康斯坦丁子爵,你就後悔去吧!”
我嘆了口氣說:“我也贊成您的決定,莊園還是歸還康斯坦丁子爵大人吧。”
“哼!嘴硬的東西,和你哥哥一樣,都是這麼牛脾氣。我不把莊園留給你,你將來喝西北風去嗎?感謝我吧,你對我這麼殘酷,我卻對你這麼仁慈,捨不得把莊園留給別人,只想留給你。我真是太心軟了,本應該讓你一分錢都拿不到的!”他瞪着我說:“跪下來祈求我的原諒吧,然後向你的繼母和姐姐弟弟道歉,只要你誠心懺悔,我就把莊園留給你。另外,我還給你選了一位優秀的妻子,她溫柔美麗,嫁妝豐厚……”
“我說不會繼承莊園,您沒聽清嗎?”我打斷了他喋喋不休的話。
房間裡安靜極了,那股悶熱也更加沸騰,父親用向外凸出的眼睛瞪着我:“你說什麼?”
“當年我放棄繼承權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我不會回來繼承莊園的,莊園還是留給康斯坦丁子爵吧。等參加完威廉的喪禮,我就離開這裡,與這裡的一切說再見。”我迅速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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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跟我賭氣?”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說:“哦,別跟我來這套,我很累,不想跟你廢話。”
“我不是在開玩笑,您好好休息吧,我先失陪了。”我向他欠身,然後準備離開。
“站住!不準走!站住!”他朝我大喊道。
我頓住腳步,背對着他,心中感到淒涼。我不想再跟他多說什麼了,免得真的知道什麼我不願意接受的真相。
“你……你是在怪我嗎?怪我這些年來對你不好?怪我送你去那所下等學校?”迪安劇烈的咳嗽着,好像要把整個肺給咳出來一樣,他放緩了聲音,一改剛纔高高在上的姿態,低聲下氣的安撫我說:“我錯了,我向你道歉還不行嗎?留下來繼承莊園吧,無論我過去做了多少錯事,我都依然是你的父親,我都依然愛你。我會把莊園留給你,留給我的兒子,而不是給那些外人。我剛纔語氣不太好,只是讓我向你道歉,我有些抹不開面子,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對我這麼苛刻。”
“我感謝當年那個幫你交學費的富商,他彌補了我的過錯。可是就算你現在有牧師的工作,每年也不過是區區一百多英鎊,只有繼承了莊園,你才能成爲真正的上等人,不要再跟你可憐的父親慪氣了,我已經向你道歉了,看在我快死了的份上,原諒我吧。”他悽然的說。
他此時說的話比前世還要好聽,還要動人,如果我是前世那個傻瓜,說不定早已經被感動的潸然淚下了。
我倏然轉身面對他,盯着他的眼睛問:“聽說您爲我選擇了一位妻子?”
“是的,她名叫凱瑟琳,是一位非常美麗的未婚小姐……”
“我曾經發誓要保持身心純潔,侍奉神明,所以不能成婚。”我一字一句的說。
“胡扯!你怎麼能不結婚!你必須結婚!跟凱瑟琳小姐結婚!咳咳……”他立即焦急的大叫起來,如同受驚的祡狗。
“如果不能結婚,是不是就不能繼承莊園?”看着他那副驚慌失措的德行,我感到好笑。
迪安激動的說:“是的,是的,如果你不跟凱瑟琳小姐結婚,就不能繼承莊園,你必須跟凱瑟琳結婚。”
“那麼很遺憾,我失陪。”我向他欠身,然後退出了房間。
我站在門口處,沒有立即離開。
正午的陽光灑在我身上,微風徐徐吹來,我感覺涼爽了許多。那間房子裡是如此的悶熱和壓抑,以至於我的衣服都溼透了。與悶熱的環境相反的是,我的心底一片冰涼。
他爲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做了什麼,讓他這樣處心積慮的對付我?就爲了給他另一個兒子牟利?我過去一直試圖欺騙自己,我告訴自己他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約瑟夫和凱瑟琳會聯合起來謀害我,他只是不小心給我選了個糟糕的妻子而已。可是現在我知道了,當你以爲某些人已經壞到極點的時候,他們總是能突破你的想象,做出更加卑鄙無恥的事來。他已經不是我的父親了,即使是陌生人也不會對一個人懷着如此深的惡意,以至於要動手害人。
別了,奎因特莊園,讓這一切都結束吧。當我跟這座莊園再無瓜葛,他們也就沒必要爲這些東西手染血腥了。
參加完威廉的喪禮後,我們不顧珍妮夫人的再三勸阻,坐上馬車,強行離開了莊園。
珍妮夫人看上去很焦急,也很驚訝,她似乎非常篤定我會留下來繼承莊園,然而我卻打了她個措手不及,她甚至試圖命令僕人們阻攔我們離開。可是這樣不體面的命令怎麼可能辦得到呢?我們一行人有三位紳士,都是有體面有身份的人,身邊還帶了四個強壯的男僕。莊園的那些僕人只是被我們瞪一眼就嚇得退縮了,根本不可能上來碰我們一下。
連伊麗莎白都上來勸阻,苦着一張臉對我說:“亞當,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所以纔不肯留下。我錯了,那天我不該對你們那麼過分,看在病重的父親面上,求你留下來,求求你了,你不能這麼殘忍,我們的父親已經撐不了多久了,你發發善心……”
“別管他們,出發!”我命令車伕道。
車伕一揮馬鞭,駕駛馬車揚長而去。
愛德華呼出一口氣說:“看他們那副全是爲了你好的樣子,我還真擔心你會留下來繼承莊園呢。早就聽說你們關係很差了,他們卻積極攛掇你繼承莊園,也許根本就沒安好心,你可得謹慎些才行。”
我望着窗外飛過的一棵棵樺樹,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