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災禍

九九八十一天,天雷滾滾,渾響九州,雨還在下個不停,沒日沒夜,恍惚間,鳳凰已經不知道自己還需要撐過幾天,還有多少道天雷還等着他。

“小鳳凰……”

有人在叫他,凌空神識渙散之際,落入了一片汪洋大海之上,海面無風無浪,靜若銅鏡之面。

“好孩子,我爲你算出的命理可不是這麼用的。你命中,會有一位超脫於天道之外的人,他不受詛咒的羈絆,會與你攜手。”

“這是劫難,你可以逃脫,他也可以逃脫,你不該這樣倔強的。”

“你能撐過這天劫,你的籌碼,此刻發揮了應有的價值,你將涅槃重生,步入三十三重天之上的無盡天,這是我對你唯一的私心。”

“那他是不是會死?不……如果真是如此,我絕不要這樣的私心……”

鳳凰失神落魄地跪倒在水面上,這裡的一切都是虛構的,畢竟此處是神明臆想的綠洲,鳳凰只能由得支配。

“小鳳凰,這是天意,你抵抗不了的。”

下一秒他眼前的金光與老者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哀鴻遍野,耳邊傳來天崩地陷的聲音,那雷劈開雲霧,來勢洶洶,向鳳凰襲來。

剎那的白光,將整個昏暗的大地照亮,轉瞬即逝,騰空而起,直衝雲霄。

“旭遊,我不成了。”堯鹿趴在旭遊的背上,氣若游絲,視線模糊起來,渾身也疼得厲害,畢竟那女人多年憤憤不平,積怨已久,下手定不會有輕重。

“別胡說,你要是沒了,老鳳凰會……”旭遊頓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堯鹿繼續道:“請你一定要照顧好我的女兒……我無用,孩子被他們害死,我卻還這樣苟活着,鳳凰確實不應該……不應該同我在一起的……”

“說什麼胡話?”旭遊只覺得血液冰冷竄動着,他咬牙道:“你別聽那個老女人胡謅,她以前向鳳凰求愛被拒絕後,多少有點不正常,你別拿這個爲難自己。前兩天,神天上下達了旨意,鳳凰之子皆爲明王,你不必憂心他們的性命。我看那女人站在那兒好好的,沒有半點要遭天譴的樣子。你且撐住,不會有事的。”

堯鹿是被硬生生拽入了修羅道的,他別無選擇。

他沒想到她僅存的一絲氣力,居然會用到自己的女兒身上。他向女兒招了招手,示意讓她湊近一些,下一秒,小姑娘突然像被抽空了力氣,軟綿綿地栽倒在地。

“旭遊,你把我放在這蒼梧山吧,我不想讓女兒看到……求你了,你帶她走,去找鳳凰,去哪兒都成。”

“終究是生命中的過客,我不奢望什麼了。”

那個時候,旭遊很想告訴她,鳳凰真的不是什麼好鳥,現在他不知道是不是,反正下九重天之前,老鳳凰就是個混球。

他自己質疑天道,卻還要拖上旁人,傷及無辜。他的叛逆,不夠絕決。鳳凰本性中的懦弱,會是他一生致命的傷痛,沒有人能救他。

“我不攔你。我知曉,你想做什麼。”旭遊有點憂傷,他活了這麼多年,與唯一的摯友分道揚鑣,被九州戳着脊樑骨咒罵,都未曾像這般難過。

所以最後一道天雷,是堯鹿的死志。

“這不該是你的劫難,我該受的。”

天道的結果,本該是如此。

鳳凰周身的金光乍現,被火灼燒得模糊的血肉,還有被雷劈得皮開肉綻的傷口,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癒合起來。

九九八十一天的暴雨傾盆,和凜冽天雷,終於要垂暮。

三十三重天之上,金鐘大震,萬里齊鳴。涅槃的鳳凰,在淬火中展露初生,九州的福運,這是九重天的傲氣。

雲端金光綿延浮現,巨大莊嚴的金像,肅穆不失慈和地俯瞰着衆生。

“恭賀明王殿下歸位。樊籠已破,大限再無歸期,您的永生,將會使九州的氣運得以綿延,福澤萬代,永垂不朽。”

老者披着潔白的長袍,手端金鐘,緩步走來。

“我的堯鹿在哪?”

“沒有堯鹿,他死了,殿下。”

所以您早就知道,我的天劫將會以這樣的結果收場,我註定擺脫不了的枷鎖,會長在我的血肉裡,伴隨着我這可悲的永生歲月。

“這是代價,小鳳凰,沒有人左右你的選擇,即使是你的叛逆,也都在天道的包容之內,無人落敗,我們只是在冥冥之中,奉行着各自的信仰。而堯鹿存在的意義,便在於此。”

凌空只覺得心臟傳來一陣空洞的迴響,他擡頭仰望,道:“可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我說好了,要同他去遍九州的各個角落,雲端瀚海,江河雪山,哪裡都好。

還有兩個小拖油瓶,老二隨了堯鹿的長相,自己雖是千萬個嫌棄,兒子不如閨女來的貼心,卻也是歡喜得很。

凌空想要的不多,雲夢澤的方寸之地,一間小小甚至破舊的小茅草屋,他就能滿足了。每日聽得見清脆的笛子聲,環宇飛翔的鳥雀,這些都是令人心安的理由。

原來此生,最肆意的那段時光,就是在雲夢澤裡,有堯鹿,有家人相伴左右的時候。

“巫山神女,她身上帶着無與倫比的神話色彩。”

“你有兩個選擇,前塵往事,舊夢不堪回首,索性就斷了前緣。三生石上無落款,你們都是自由的。明王殿下,三十三重天的守護神,只能是你。”

遺忘前塵,重新開始,所以還要大義滅親。

“亦或者,你能服從最初的安排,同巫山神女締結聯姻,永結同心。她誕生於神話傳說,也是神明的愛寵。她纔是你命中註定的人選,天作之合,相得映彰,不過如此了。”

凌空已經看透這些冷漠無情的言語,他的脊樑骨再也無法堂堂正正地挺立。

他紅着眼睛道:“稚子何辜,他們生下便該是明王,我要他們活下去,我無法親自的守候,便讓我的神格替代了去。”

少年跪坐雲間,還是堯鹿的模樣,卻已經不再是雲夢澤的堯鹿了。

“這跪坐的,是我的罪孽。”堯鹿輕啓脣齒,水鏡足足兩丈高,倒映的,是九重天中成婚聯姻的盛狀。

“這一道雷,劈得我很不舒服,星君。”堯鹿冷冷地落下手中的黑子。

星君安坐於棋盤之前,神色冷清,道:“又不是我劈的。如今看着鳳凰和巫山小女成婚,怕是更不舒服了。你這劫,虧大了。”

堯鹿冷哼:“家破人亡,不過如此,奪人至親至愛,巫山神女的野心,可不止於此。”

“那一兒一女……究竟如何是好。”星君問。

“老二死在巫山神女手上了,老大跟着旭游到處跑。對了,聽說老大入魔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堯鹿又落下一枚黑子,冷嘲道,“下棋專心,這一局,你要輸了。”

星君捏着白棋的指尖滲出了汗,他頗爲緊張地擡眼,輕聲道:“你生氣了?”

堯鹿彎了彎脣角,道:“我怎麼會生氣,咎由自取罷了,沒什麼好生氣的。”

星君不再多言了。堯鹿是君父的唯一繼承人,能傳承九州乃至無盡天的衣鉢。

星君陪在她身邊多年,脾性什麼的,都摸得一清二楚。這次歷劫歸來,性情大變,讓人摸不準他心裡究竟是想什麼。

只怪這鳳凰多情又薄情,爲了掙脫桎梏,費盡心思惹怒衆神。

堯鹿何嘗不會知曉,鳳凰本性中的桀驁與叛逆。

七情六慾原本是枷鎖,最大的魅力就在於,你必須要去經歷,自己去磕碰,在痛苦中悟得其中的意味。

只是現在才知曉,天道就是這麼作踐人的。

“你可否認真些,這一局下完,我就要下去了。”堯鹿順手抓起桌角的摺扇,啪的敲在星君的手背上。

“你這傢伙!”星君收回手,吃痛地揉了揉手背。

他們曲解了本意,他們將自己的私慾強加在天道上,最後還要用牽強附會的理由掩蓋真相。

這不是我想看到的樣子。堯鹿想。

星君鋪平摺扇,他攔住了堯鹿的去路,只見他清秀的面容上,多了一絲動容。

“殿下,這本該是皆大歡喜的事,您是九州的主人,這只是劫難,一場夢罷了,從今往後,沒人能將你從無盡天上拉下來了,這不就是您下九州前的本心嗎?”

“星君,你不明白,我當真了,這對我而言並非是一場夢。而且我以前從來不理解君父說的那番話,但現在,我願意爲此付出代價。”

而且星君,我真的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一廂情願,即使我知道最初的情義是在孤獨誘惑下的虛與委蛇,但我想聽他親自說。

紅色的玲瓏綢緞,搖曳的喜燭,鳳凰極少穿過這般鮮豔色彩的衣裳。

“殿下,”神女喚了他一聲,“爲何不飲這合巹酒。”

“其實,我應該恨你的。”神女繼續道。

鳳凰不客氣道:“確實該如此。”

“你知道我那日在那孩子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那是你的死相,你終究會被他害死,這場戲還未上演,怎麼能容許你死去?”

“很多年前,有一位九重天下凡的尊者,將一枚鳳凰蛋不小心遺落在巫山腳下的桃林中,他怕在裂殼之時受到衝撞,情急之下,就用利斧劈開萬里桃林,整座巫山都沒逃過此劫,碾碎一座山,就像拈一顆棋子那樣簡單。”

她的聲音很淡,好像講着一個跟自己無關的故事:“後來,他順利找到了還沒裂殼的鳳凰蛋,出於愧疚之心,又想辦法將山給移了回來。只是桃林,再也回不來了。”

神女嗤笑着,繼續道:“否則你以爲,我的神格是怎麼來的,巫山的榮耀,皆是拜你們所賜。”

“我都已經忘記了,我自己曾經也是賤如螻蟻的小妖,那日我輕賤那個傻鹿的時候,也覺得挺好笑的,我難道不也是這麼過來的。”神女指腹捻着下巴,微笑道,“我全族的性命,換了我這麼一個得道的神格,這一切均是別人的一念之差,你說可笑不可笑?”

“我喜歡看着你在淤泥裡掙扎——當然,我也恨過,我還是喜歡你的,可你什麼情面都不講,拒絕了我轉頭跟一個籍籍無名地生靈求愛,說到底,你也是寡義無情的,做什麼還要裝作大義凜然的樣子跟天道鬥爭到底,你們原本一脈相承,何必這樣苦苦掙扎。”

“不過這些都不算什麼,至少,這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

巫山神女指尖附上逐漸瘋狂失控的燭焰,灼熱的溫度,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真切。

“今日,我便要遂了你的願,叫這天道,萬劫不復。”

這是叫囂的瘋狂,迎面襲來的是無盡的歇斯底里,這不是衝動,這是蓄謀已久的報復。

你勾結了魔族?

鳳凰驚歎於這女人的瘋狂,她纔是那個完全徹底的叛逆者。

神女說,你不願意爲此付出代價罷了,要碾碎天道的尊嚴,就要讓所有人看到希望,併爲之瘋狂。

所以你要拿九州萬千生靈爲代價,去抨擊你所厭棄的天道?

神女嘲道,所以你沒出息,你不願意爲之做出改變,只能說明,之前的傷害不夠致命,沒疼到你的心裡去。

鳳凰道:“你怕不是瘋了。”

神女駁道:“我只怕我瘋得不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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