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病之於醫者,本是個手到擒來的事,所有的病人站在面前,醫者看到的通常不是人,而是一具具骨頭架子,是謂一視同仁。
師父當年說與她聽時,她深以爲然。
然如今,眼前之人,着實是一具集天地造化鍾靈神秀的骨頭架子,她的手便不由的哆嗦了幾下。
雲王墨華,即便昏厥了,那也是風姿冠蓋,不減往日啊!
爲治病,遍尋天下醫者,而不見絲毫好轉,曲向晚覺着其根本原因是,墨華君,着實讓人無法移開眼睛去看肺啊去看肺!
他掌心有汗,肌膚涼透,突然昏厥,怕是濃血堵塞了呼吸,爲今之計,唯有疏通濃血方能使他醒轉。
曲向晚心頭顫了顫,師父留下的手札裡記載了這種情形,想要導出濃血,需吸出濃血才能使病者呼吸暢通……而想要吸出濃血,需要……
古有華佗開顱治曹操,今有她曲向晚割喉吸血救雲王,也算創世之舉了!
醫者最做不得猶豫,曲向晚低聲道:“墨華君,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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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華醒來時,清輝瀲灩的瞳眸一瞬間躍上萬千華彩,脣齒間血腥伴着絲絲薄荷香,令他一瞬間神智清明!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青蕪端藥入房道:“主子,您醒了。”
墨華擡手觸頸,只覺脖頸處纏了厚厚的紗布,眉宇微蹙道:“她呢?”
青蕪神色有些古怪道:“救完主子,曲姑娘便離開了,很是匆忙。”
墨華略略沉思:“可說了什麼?”
青蕪細細想道:“只開了藥方,神色有些慌張……”
墨華眸光微閃,良久道:“走了多久了?”
“半個時辰。”“把她抓來。”
曲向晚幼時聽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老農,在冬日撿到一條凍僵的蛇,見其可憐,便將那蛇踹在懷裡給予溫暖,蛇甦醒過來後咬了老農一口,於是老農慘死。
她以前覺着蛇心腸極壞,不知恩圖報便也罷了,還反咬老農一口。
如今她覺着,委實是老農太過愚蠢。
蛇心終究涼薄啊!
此一番,她便做了回老農,而那條冠絕天下的蛇,正居高臨下的望着她,那神情好似她對他做了什麼人神共憤的事——雖然,她確實做了。
“晚晚難得來我雲王府,又妙手回春使本王起死回生,於情於理,本王都應杯酒言謝纔是。”雲王大人將將醒轉,是以表情不太好,略有些嚴肅。
曲向晚乾咳一聲,訕訕笑道:“雲王於我有救命之恩,臣女不過是以恩報恩罷了……”
墨華眸光落在她身上,脣角微微上挑:“唔,晚晚既是報恩,卻怎的做出一副報仇的形容來?”
曲向晚心虛了虛,旋即正色道:“老夫人身子骨不好,臣女需得兩頭兼顧,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嘛,呵呵呵呵……”
雲王心思當真難測,方纔還一副烏雲壓頂之勢,這會便又雨過天晴,笑的很是閉月羞花,他淺淺一笑道:“下次,不要在本王脖子上輕易動刀子,本王怕失手,要了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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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壽宴一事後,大夫人杜氏偃旗息鼓,使得宰相府很是清明。
曲向晚吩咐碧菊將燉好的雞湯以鳥獸花草紋白瓷蓋碗裝了,準備送給池小荷將養身子,若非阿翼劍法精準,劍尖偏了一寸,那一日她怕是當真要殉情了。
已近盛夏,池中蓮花開的極盛,漸有了頹敗之勢,曲向晚搖了搖薰了檀香的繡着喜鵲登梅的團扇,確並未察覺到一絲涼意,反而越發燥熱。
碧菊挎着鏤刻着纏枝蓮花的黃楊木食盒跟在身後道:“小姐可聽過翰林書院?”
曲向晚對於外界之事瞭解着實不多,翰林書院隱約聽人談論過,因與她無什麼干係,未曾深究,此番聽碧菊貿然提起不由道:“不曾。”
碧菊道:“翰林書院地處咸豐城,距帝都不過百里,名聲很大呢,據說自書院出來的學生十之**成爲朝中要員,是以學子們無不擠破腦袋想要進入翰林書院,對了,老爺便曾是翰林書院的學生。”
曲向晚眉尖一挑。
碧菊小聲道:“小姐,奴婢聽老爺身邊的小六子道新月小姐就要回來了。”
曲新月?
曲衡之唯一寵愛的女兒,卻自她入府便不曾預見,如今卻要回來了?
“小六子說,新月小姐女扮男裝入翰林學院學習,今年正好結業,聽說功課很好呢。”
曲向晚淡淡一笑道:“是麼,可是,與我有什麼關係?”說罷不再停駐,向碧荷軒走去。
碧荷軒已是另一副天地。
因怕池小荷心有陰影,曲衡之令人重新翻修了碧荷軒,佔地面積亦是擴大了一倍,如今的碧荷軒,可謂是富麗堂皇,如錦似繡。
蓮池新植了蓮花,魚兒遊梭蓮葉中,漾開圈圈漣漪。
兩岸遍植垂柳,新架的紫藤,已謝了花只留枝葉鬱鬱蔥蔥,遠處百花爭芳,嬌蕊流香,有開至奢靡的茉莉,素潔高雅的玉蘭,雍容富麗的紫陽……香蓊如雲,旖旎無限。
曲向晚一路拂花掠影,行至遊廊轉角,恰見池小荷半靠楊妃榻,正閉目眼神,那一張容顏媚色無邊,越發美麗了。
曲向晚淡淡一笑道:“鳩雨催成新綠,燕泥收盡殘紅。惷光還與美人同。論心空眷眷,分袂卻匆匆。只道真情易寫,那知怨句難工。水流雲散各西東。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橋風。”
池小荷驀然睜眼,滿目複雜欣喜道:“向晚,你來了。”
曲向晚道:“五姨娘傷重多日,我今日才堪堪來瞧,委實不知禮了。”
池小荷抿成笑道:“這些日子碧荷軒吵鬧,你來了,我反而不能與你好好說話。明橋,將新做的點心端來。”
碧菊上前道:“小姐研究了許多時日做成的雞湯,五姨娘嚐嚐鮮。”
池小荷立刻吩咐明橋取來青瓷小碗嚐了,直贊味道鮮美。
曲向晚笑道:“五姨娘如今的日子可還清靜?”她意有所指,池小荷立時明瞭,眸光一閃道:“即便不得清靜,也沒什麼好怕的了。”曲向晚笑道:“那便好。”
池小荷纖細的手撫摸胸口道:“這一劍,我也算死了一遭的,這條命既撿了回來,許多事若再不明白,便真是愚蠢了。”曲向晚道:“知人命,順天意。”
池小荷苦笑了一下,旋即道:“不提那些過去的事兒了,倒是你,我聽老爺說新月小姐快要回來了,翠玉軒原本是她的院子,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曲向晚不以爲意道:“我住着便是我的。”池小荷擔憂道:“曲新月在老爺心中的位置比這些兒女都要高,況新月的性子……”
曲向晚抿脣一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什麼好煩心的,聽說帝都突然多了許多流民,不知生了何事?”池小荷道:“南方突發大水,十萬百姓受害,百姓流離失所,都向帝都涌來,左右是控制不住的。”
曲向晚心中一動,旋即笑道:“**湯時,那雞還是喘着氣的,是以味道很是鮮美,五姨娘多吃些,我改日再來看你。”
池小荷笑道:“早早聽崔管家說你殺雞之事,倒把我駭了一跳。”說着掏出一個蠶絲繡新荷的錢袋道:“份例畢竟太少,這些你留着用,有事兒儘管來找我便是。”
曲向晚微一猶豫,便收了,她確實需用銀子,她要做的事還很多。
一至夏日,天熱難耐,胃口便有些不好,曲向晚簡單吃了些素食,躺在長椅上呼哧呼哧的扇扇子,突然一道涼風傳來,曲向晚詫異回頭,便看到一張白蓮花般的容顏風流浪蕩的出現在眼前,下意識的往後撤了撤身子挑眉道:“薛少爺這偷窺的毛病何時能改?”
薛廣華脣角抽了抽:“晚妹妹,我這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不如你給我瞧瞧?”
曲向晚搖了搖團扇道:“不敢。”
薛廣華笑的浪蕩:“最近姑娘們都怕爺怕的給羊見狼似的,少爺我雖是雜食狼,但也不是什麼羊都吃的啊!”
曲向晚心想:少爺,您頂着天下風流的名頭,就算你是隻羊,姑娘們也會避而遠之的。
曲向晚面無表情道:“薛少爺名震天下,姑娘們敬而遠之。”
薛廣華羽扇一搖,笑道:“聽說雲王被你一刀割了喉嚨?”曲向晚一個趔趄,驀然轉頭道:“你聽誰說的?”
薛廣華笑嘻嘻道:“帝都城傳的沸沸揚揚,敢在雲王頭上動土,晚妹妹真是令我刮目相看,佩服佩服。”
曲向晚心驚,這事不是鬧着玩的,墨華那個黑心的若是知道了,指不定真的會要她的命!
即便,他當時說這句話時,她心中有一絲絲的不舒服,惱怒之下便再也再未曾去過雲王府,但需知這種傳言,會令天下人覺着她居心不軌,要引民憤的!
“百姓最是善良,如何能容忍你動雲王?宰相府這幾日收了許多雞蛋,青菜,據說存夠過冬的了,你卻不知?”薛廣華順勢靠在她的長椅上,很是不客氣的喝着她的酸梅汁,吃着她的風醃果子狸。
曲向晚臉色變幻,隨手拍掉他伸向水晶葡萄的爪子道:“這個消息並不是我傳出去的。”
薛廣華一手搭在椅背,託着下巴道:“誰是真兇不是最着緊的,着緊的是平民憤。”
曲向晚冷着臉道:“我非官非商,拿什麼來平民憤!?”
薛廣華淡淡吐出兩個字:“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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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的到來使得瘟疫的盛行,一時帝都城人心惶惶,卻苦無良藥。
皇上詔令衆御醫,強令儘快研究治療瘟疫的有效方子,然日復一日,沒有一個可行的藥方出現,疫病卻如一塊巨大的陰雲,籠罩在帝都城上空。
所有人皆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
曲向晚以面巾遮住口鼻,大街瀰漫着濃郁的焚燒艾草的味道,壓抑難聞,市肆蕭條,不復往昔繁盛,行人匆匆,不敢多做停駐。
薛廣華遮了面,向前走了幾步跨國一處新挖的坑,裡面注滿了煮沸的酒,還參雜着焚燒過的紙符。
他伸過手來,曲向晚一怔,本想自己一步跨過去,奈何這新坑寬大了些,無奈之下不得不將手搭在他掌心,他用力將她扯了過去,曲向晚一個不穩,已然撞到他懷裡,而後反射性的跳開。
許是薛大少覺着這委實不算什麼令人心驚膽跳的風流事,絲毫不在意,倒顯得曲向晚大驚小怪了。
曲向晚一想此人風流韻事極多,這若是都算過火的話,他薛大少想必早跳黃河了,是以微驚的心瞬間平靜似水。
曲向晚蹙眉道:“僅靠這些東西能有用的話,年年瘟疫也不會死這麼多人了!”
薛廣華搖了搖玉扇道:“第一批流民中便有患有瘟疫的,雖朝廷扣壓下來,並當機立斷活埋,誰料一場大雨,將埋的極深的流民給衝了出來。”
曲向晚心道朝廷的手段好生毒辣,人未死,竟生生給活埋了!
“何樣的雨能將人給衝出來?”曲向晚四顧周圍,淡淡道。
薛廣華嘆息道:“那被埋的人中還有個美人兒,可惜了!”
曲向晚嘲弄道:“薛少爺看來並非如外界傳聞呢,風流豔事之餘,還有心思爲朝廷之事頭疼。”
薛廣華笑的浪蕩:“最讓我頭疼的,是你。”
曲向晚冷笑道:“你到是會爲朝廷想辦法,平民憤是小,爲朝廷解決麻煩纔是大,薛少爺算盤打的好精明。”
薛廣華笑嘻嘻道:“其實,我本良人”
曲向晚心想:良人你個頭啊!
然醫者父母心,曲向晚既然知道此事,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只是民憤平了,誰來替她平雲王的怒氣……
且,她既然出手,必定要讓自己得到最大利益,師父說,金錢和善心,兩者不衝突。
“藥方我有,但我要親手交給皇上。”曲向晚挑眉一笑道:“薛少爺沒有意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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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聖旨下達宰相府,詔曲向晚入宮覲見。
曲向晚着份霞錦綬藕絲緞裙,外罩繡紋羅紗,鬢髮斜插一對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面敷薄妝,卻真真可人。
碧菊道:“小姐真是好看,此番宮中的美人也不及。”
曲向晚正色道:“此番入宮兇險,你若再亂說話,我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碧吐吐舌頭閉嘴。
皇帝的心思纔是最難測的,曲向晚一路被引至御花園,亭臺樓閣,奇花異草,不勝枚舉,曲向晚並無欣賞的心情。
那引路的正是皇上的近侍朱公公,神態很是和善,笑米米道:“皇上正在芳若亭下棋,五小姐不必緊張。”
曲向晚微微一笑道:“多謝公公寬慰。”
遠遠的便聽到一聲郎笑,中氣十足,確自有一番威嚴之氣,敢於在這裡這般笑的,也只有當今聖上了。
曲向晚擡睫掃過一抹明黃身影,不敢多看,慌忙垂下頭,恭敬跪地道:“臣女曲向晚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就是國手神醫徐若谷的小徒弟?”那聲音並不嚴厲,反有幾分興致。
曲向晚垂首道:“臣女正是。”
“聽聞你把雲王的脖子給抹了?”
曲向晚硬着頭皮道:“是也不是。”
“何謂是也不是?”聲音帶了三分壓迫。
曲向晚恭敬道:“皇上命臣女爲雲王醫治,臣女豈敢殘害雲王,只是情勢逼迫,唯有此法方能救下雲王……”
“這麼說來,眹倒成了幫兇了。”
曲向晚臉色一變,立刻俯首磕頭道:“臣女知罪。”一顆心砰砰砰的跳個不停,縱然她厭惡這個萬人之上的帝王,卻也不能否認他亦掌控着她的生殺大權!
“既然有罪,那便將功贖罪,眹自然不會與你追究!”
曲向晚心頭微涼,好陰沉的人,竟然想不動聲色的將藥方拿到手!
曲向晚深吸一口氣道:“疫病橫行,臣女能爲皇上分憂,乃畢生榮幸,只是臣女之罪,不過一人之命,而臣女之功,確是萬人之命,是以藥方,臣女拿的委屈。”
周圍盡皆低壓。
曲向晚掌心收緊,只覺後背冷汗浸溼。
若皇上稍有不悅,自己怕就是身首異處!
靜默若一張無形巨大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嚨,令她的呼吸輕不可聞。
“臣道她是個膽大妄爲的丫頭,皇上此番可信了?”一道舒緩的輕笑若一隻拂去陰霾的聖手,淺笑出現,讓曲向晚愕然擡頭,她方纔一撇,只瞥見皇上的衣角,確不曾瞧見他對面的人——竟是雲王!
然只是一眼,她慌忙又低下頭去,心道大不妙!
雲王被抹了脖子之事傳遍天下,他想必早已瀕臨怒火的邊緣,自己今日當真走了黴運了!
順帝驀地哈哈大笑道:“果然膽大妄爲,眹道徐若谷醫德出衆,他的徒弟自然不會流連富貴功德,沒想到是這麼個沒出息的。”
曲向晚臉頰火辣辣的,但也心中不服,只不卑不亢道:“臣女一介俗人,並非聖人,求富貴功德原本沒錯。只是臣女今日要求的,並非這些。”
順帝挑眉:“哦?”
曲向晚微微一笑擡頭道:“臣女求一份免死詔書。”
萬萬人之上的當今天子,並未比別人多出一個鼻子或一個眼睛,眉目間與任凌風有着幾分相似,卻比任凌風眉眼更加開闊,然他具有帝王特有的威勢,不怒自威。
只見他身着明黃綢繡龍紋便服,足踏黃鍛繡金龍短靴,一雙眼深不見底,令人不敢直視,曲向晚卻坦坦然然相視,笑道:“臣女什麼都不怕,只怕死。”
任凌天怔了怔,旋即哈哈大笑:“雲王道你膽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果然沒誇張了你!”
曲向晚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面帶微笑道:“雲王想來是被小女割脖子割怕了,皇上沒聽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麼?”
“哼,若非雲王寬容,爲你開脫了罪名,你當真以爲自己今兒還能出宮?”任凌天雖口氣嚴厲,面上卻是放鬆的。
曲向晚訕訕笑道:“是以,臣女抹了雲王的脖子,當真怕皇上您偏心自己的臣子,又抹了小女的脖子,斗膽求份免死詔書,也好安心。”
任凌天道:“你就這麼肯定你那藥方可控制疫情?一旦有差池,可是欺君之罪,免死詔書也救不了你!”
曲向晚道:“小女能保藥方有效,皇上也需保證詔書有效,君無戲言。”
任凌天笑道:“你這腦袋轉的倒是快,不過,眹好奇的是,你是抱着怎樣的心態對雲王下的手?”
雲王風采,天下傾慕,這個小女子竟然敢無視其風采抹其脖子,他何止是有興趣?
曲向晚苦着臉道:“皇上非要聽麼?”
任凌天正色道:“當然!”
曲向晚無奈道:“那臣女還要求皇上替小女擔保,雲王不會勃然大怒,小女纔敢說。”
任凌天笑道:“眹替你擔保,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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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向晚嘆息道:“醫者眼中,即便是冠絕天下的雲王,也不過是……一具骨頭架子罷了……有何下不了手的……”
“哈哈哈哈……”
據傳那日,順帝開懷大笑,是以賞賜甚重。
*********
世上最恐怖的事,便是與一個極端恐怖的人物一路同行。
此時,曲向晚正在經歷世上最恐怖的事。
墨華君,經芳若亭一事,便道要送她一程,皇上允了。
曲向晚將那道免死詔書抱在胸前,離雲王三步之遙。
“本王既是一具骨頭架子,自然也沒什麼可怕的,過來。”墨華側身,擡了脣角,笑的很是閉月羞花。
曲向晚不進反退道:“雲王不知,骨頭架子,纔是最可怕的啊!”
他淺淡一笑:“唔,晚晚莫不是被嚇的失了手,才抹了本王的脖子?”
曲向晚無語,她說不過他!
然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他還能笑的這般平和,要麼他瘋了,要麼他預備要她瘋了。
“當日我若不出手,雲王您當真會成爲一具骨頭架子……”
“嗯,本王是不是該謝晚晚救命之恩?”他淺淺一笑,繼續向前。
曲向晚慌忙跟上道:“豈敢豈敢!需知臣女即便有天大的膽,也不敢當真去抹雲王您的脖子呀。”
他脣角一擡,碎雪琉璃的瞳眸便氤氳出迷夢般的笑意來:“哦?如今全天下皆知你敢,你卻與本王說不敢?”
曲向晚心道:雲王這是在向她討要說法了!
此事天下人盡皆知,她爲了平民憤,不得不爲勞什子皇帝效力,然最讓她發愁的卻是如何與雲王解釋。
曲向晚頓住腳步正色道:“雲王爺,我對天發誓,這條流言,不是我傳出去的啊!你要相信我!”
他咳了一聲道:“我信。”
曲向晚欣喜又意外:“你竟然相信?”
他擡指落在她發頂,嘆息道:“因爲那是本王傳出去的……”
“……”
以前翻書,曲向晚無意間瞧到了這麼一句話說:天增歲月,人增禽獸。
曲向晚此時,很想壓個紅印,贈與雲王。
然她此時的表情過分精彩,險些不夠用的,是以,只能在言語上彌補,近乎咬牙切齒的吐出兩個字:“你狠!”
他神情悲憫道:“爲天下蒼生計,安能心慈手軟乎?”
“……”
雲王哪裡是大智大德!?分明是大殲大惡!?這人太壞了!
感情這從頭到腳不過是他想拯救這場瘟疫的一個大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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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向晚幼時曾與靜安師太住在山腳下的斷塵庵,靜安師太姓氏獨孤,單名一個靜字,曲向晚被她收養時堪堪記事,記憶中她冷漠,孤僻,對她極爲刻薄,她雖怕她,卻也覺着她是最親近的人,彼時,她在這世上唯一熟識的人,只有她而已。
四歲時,她外出撿乾柴,不慎落入獵人捕獵野豬的陷阱,對於瘦小羸弱的她來說,那陷阱委實太高了些,爬了幾次都沒能爬出去,她極少掉淚,也從不喊出“救命”二字,那時她雖年紀幼小,卻也知,這個世上,能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抱着膝蓋在陷阱中坐了許久,一根藤條垂落在她面前,她擡頭望上天空時,天唯有圓圓的一小塊,那個少年正趴在洞口,對着她道:“我來救你了。”
齊蒙。
這麼多年她忘記了很多事,確記得她生命中出現的每一個人,齊蒙,便是其中一個。
他救了她,她便覺着他是好的。
然,事實,他那麼壞。
他將她拉出陷阱,而後向前一推,對着一個猥瑣的老獵戶道:“這是我妹子,送給你了。”
歲月如梭,再傷心的事也成了過往浮雲。
曲向晚瞧着眼前的男子嘆一聲:“歲月當真是一把殺豬刀啊……”
彼時少年,如何長成現如今這般豬樣。
雖十年未見,她還是能一眼認出,眼前的男子,便是當年她飛來橫禍的冒牌哥哥齊蒙。
許是她見過的男子太過出衆了些,譬如太子,譬如阿翼,譬如薛廣華,譬如……墨華。整日美色繞眼,很容易變得對姿色普通的敏感又挑剔,罪過罪過,造孽造孽。
碧菊小聲道:“小姐,這個玉墜子是咱們先瞧上的,怎麼能讓給他們。”
曲向晚道:“自然不能讓給他們!”
“這個玉墜子我要了!”少女欣喜的聲音傳來,旋即,曲向晚抓在手裡的玉墜子,被那個少女一把搶了過去,竟連看也不曾看曲向晚一眼,好似她曲向晚不過是盛放這玉墜子的木頭架子,這作爲委實跋扈了些!
碧菊不滿道:“這玉墜子是我家小姐看上的,憑什麼你要了!?”
那完全無視曲向晚主僕倆的少女,這才正眼看了她們一眼——那是個極爲出衆的女孩子,杏眼櫻脣,粉腮玉鼻,青黛玉肌,身量窈窕似弱柳扶風,氣質高貴若花中之蝶,顰笑之姿,傾城之貌,可謂大美人!
少女柳眉一豎,將碧菊從頭打量到腳,嗤了一聲:“許久不來帝都城,姑娘們都長成的這麼酸腐了,師兄,這個給我包了。”說罷將玉墜子一拋,不再搭理碧菊,繼續挑別的東西。
碧菊羞怒的臉色通紅,曲向晚拍了拍她的手背,擡睫掃了一眼那個少女的師兄,錦衣玉貴的公子哥,頗爲俊秀,確比齊蒙好了太多。
曲向晚搖了搖摺扇,淡淡一笑道:“是啊,夏日到了,來帝都的姑娘們穿的也是越來越清涼了,偏生長的太敗火。”
那少女驀地回身,高傲的將曲向晚打量一番,心中略一詫異,旋即漫不經心道:“齊蒙師兄,把她倆宰了。”
從始至終,那位俊秀師兄都不曾瞧曲向晚主僕一眼,神態倨傲,目空一切。
齊蒙纔回身,一眼看到曲向晚愣了,良久道:“你……”
那少女不耐煩道:“齊蒙師兄,猶豫什麼?不管她們什麼身份,天塌下來,有我呢!”
齊蒙賠笑道:“月妹妹,我得給這個小美人說兩句話。”
那少女冷嗤一聲:“和兩個土包子有什麼好說的。”齊蒙這纔看向曲向晚,眼底的驚訝無法掩藏,然終究壓低聲音道:“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靈看常集。曲向晚淡淡道:“九華山。”
齊蒙驀地睜大眼睛,難以置信道:“你,你是……”
曲向晚依然淡淡道:“是我。”
齊蒙驀地回過神,壓低聲音道:“你快點離開吧,帝都城不是你呆的地方。”
曲向晚挑眉冷笑一聲。
齊蒙蹙眉道:“像你這種鄉野來的丫頭想要在帝都活下去不容易吧?過去那些事情我不會說出去,你還是隱姓埋名的好。”
曲向晚委實懶得解釋。
齊蒙低聲道:“做一個普通的女人也有普通女人的好處,找個老實的男人嫁了,做哥的還能幫襯你一點。”
曲向晚簡直要冷笑出聲了。
那少女不耐煩道:“齊蒙師兄,你囉嗦什麼!?”
齊蒙咬咬牙道:“向晚,你放心,我會下手輕一點。”說罷擡拳就向曲向晚打來。
碧菊下意識的向前撲去,齊蒙的拳頭卻沒落下來。
“兄臺,你這是,想死了吧?”玉扇在齊蒙手腕一敲,只聽咔嚓一聲,腕骨斷裂,齊蒙痛呼一聲,踉蹌後退。
那少女詫異回頭。
而那高傲如天山雪俊逸師兄也終於回頭向這裡望來。
曲向晚想,薛少爺,偶爾還是很中用的。
薛廣華一撐玉扇,扇上美人玉/體橫陳,浪蕩風流,他斜睨向曲向晚道:“晚妹妹,你覺着本少爺怎麼樣?”
曲向晚淡淡道:“除了瀟灑,沒什麼好說的。”
“哈哈”薛少爺笑的很是放蕩。
齊蒙痛的臉色都白了,那少女快步上前,驚詫薛少爺的驚天容貌外,更心驚於他的實力,只小臉冷煞道:“你是誰?”
薛少爺此人對美人實在毫無抵抗力,即便對方是敵人。
他香風一過,已然飄至那少女前,勾起她的下巴道:“姑娘原是對本少爺感興趣的,好巧,本少爺對你也感興趣。”
曲向晚嘴角抽了抽。
那錦衣玉貴的師兄在看到曲向晚時微微一怔,這才緩過神擰眉道:“放開月兒。”
薛少爺若是起了採花的心思,通常這姑娘只有兩種結局:第一種是心甘情願的讓他吃。第二種是心甘情願的去吃他。
顯然這位二師兄不知薛少爺採花的原則,且他不知薛少爺的功夫。
薛廣華頭也不回,摺扇一收,搭在肩上恰指向身後的二師兄道:“這貨喝洗腳水長大的吧?”
少女果然非尋常少女,她挑了挑眉梢道:“你是薛廣華!?”
薛少爺興致勃勃,擡手捏了捏她的下巴道:“聰明。”
少女越發自信:“我們兩家是世交,論年紀,我當喚你一聲哥哥,做哥哥的哪有護着別人對付自己妹妹的理?”
薛廣華搖了搖手指道:“管他什麼世交不世交,知道身份了還有什麼意思?”
少女微微變色,那二師兄也是變了臉色,冷聲道:“薛廣華?你當我裴康怕你不成!?”
此一番,薛廣華終於回了身,神色間滿是恍然大悟:“你是裴康!?”
裴家與薛家功名相抵,平起平坐,裴康自然不將薛廣華放在眼裡,冷冷一笑道:“算你……”識趣二字還未吐出便被薛少爺漫不經心的打斷:“不認識。”
裴康吐血:“薛廣華,你浪蕩帝都,天下誰人不知你惡名,還不速速離開月兒,你想污了她的清名嗎!?”
薛廣華懶洋洋道:“裴兄,要淡定,上火傷身。如今帝都瘟疫盛行,小心染了惡疾,到時你裴的可就不止是健康了,還會裴掉你的小命!”
曲向晚嘴角抽搐,薛少爺其人啊,真是太損了!
碧菊道:“薛少爺,那玉墜子本是我家小姐先瞧上的,卻被這個裴什麼康的搶了去,太過分了!”
薛廣華撐了玉扇搖了兩下道:“本少爺最討厭的便是欺負女人的男人,小碧菊,你說的對,簡直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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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身形已侵至那裴康前。
裴康倒也有着幾分實力,竟然瞬間避開,身子後退一步,一記重拳便向薛廣華砸去。
薛廣華玉扇撐開,那記重拳便被扇面擋住,拳至而扇不碎,薛少爺已然出腳直逼那裴康小腿。只聽“砰”的一聲,裴康被踢的踉蹌後退,身子撞在掛滿玉飾的架子上,接着嘩啦啦一聲,玉碎崩落,而薛廣華也拿到了那枚玉墜子,驀地後退道:“老闆,這混蛋砸了你的鋪子,趕緊去告官。”
老闆心疼的臉都黃了,聽到薛少爺這一句話,禁不住嘴角抽搐,心道:我的薛少爺哎,您睜眼說瞎話的功夫可比您真實的功夫還要好喂!
薛廣華將玉墜子遞到曲向晚面前拋了個媚眼道:“惹了大亂子了,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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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曲向晚若是知道一個玉墜子能引發一樁血案,她委實應多買幾條。
況那裴康確實有自傲的資本。
其父裴勇與薛仁貴皆爲大懿護國大將軍,一個悍守大懿北原,一個悍守大懿南域,實力不相上下,地位不分高低,乃是平起平坐的存在。
是以薛廣華這句惹了大亂子了,倒也合情合理,逃爲上計,卻也是掩耳盜鈴之計。
兩將軍本就互看不順眼,如今兒子鬧事,豈有老子旁觀之理?
據說二人上朝之際,當着皇帝老兒的面,狠狠的打了一架,據傳血濺樑柱,很是兇狠,氣的皇帝當朝一人給了一腳方罷休。
那一日朝堂之上,亂的委實有些丟人。
然此時曲向晚自然不能猜測到未來之事,那玉墜子,她原本想買來贈人的,因參雜了這麼一樁事,便壞了心境,便打算束之高閣。
碧菊道:“那個叫齊蒙的人和小姐竟是熟識的麼?”
曲向晚頓了頓道:“狼心狗肺,如何能稱之爲人?”
碧菊惱恨道:“物以類聚,人以羣分,那個少女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太可惡了。”曲向晚沒放在心上淡淡道:“與小人鬥氣,無端降低了我們自己的水準,何需計較。”正說着,曲向晚腳步一頓,幾道身影堵住了兩人的去路。
碧菊小臉一變道:“小姐,你先走!”
“嘿嘿,曲向晚,本少爺等你好久了,豈會讓你走掉?”
曲向晚眸光霎時幽涼如井。
白衣,摺扇,粉面。
世間總有那麼些人,豔羨西施之美,繼而東施效顰。
眼前的男人,自以爲執了一把摺扇便比過薛廣華倜儻風流,塗了紅脣便賽過任凌風慵懶肆意,着了白衣,便可高攀雲王傾世風華,最終確把自己弄得四不像,委實有些悲催。
柳不實。
他笑的油膩,卻自持身份,故作漫不經心道:“晚妹妹,前日事今日清,本少量大如海,只要你委身於我,少爺我自不會與你再做計較。”
曲向晚冷冷一笑道:“柳世子既知自己身份,是想罔顧兩府交情不顧,強取豪奪麼?”。
柳不實陰測測一笑:“你真以爲自己的分量可以影響到兩府的交情?把她堵上嘴給我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