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回??微言闡廣義,大音希有聲
風君子站了起來向和曦回了一禮,然後看着遠處的七葉。從我的角度能看見風君子的正面,卻只能看見七葉的側後不清楚他究竟是什麼表情?我覺的風君子好像愣了幾秒鐘,在這種場合反應算是慢了,他在想什麼呢?
風君子答話沒有用簡練的文言,而是回手一指果果問了一句:“七葉,你想論說的就是她嗎?”
七葉沒有回答,和曦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又一臉嚴肅的道:“請公子破題。”
風君子答話偏離了論道的規矩,他也意識到了,衝場中答了兩個字:“物用。”算是按規矩破了七葉出的題。說完話又坐回到椅子上,一擺手,那邊的七葉也坐了下來。
風君子用了“物用”兩個字破題,並且先指了果果來問話。我明白了七葉的意思,他和風君子之間的爭端是因爲果果而起,而果果險遭不測,無非因爲她是仙人不留果的花精。有大補之用,而招其害。他們事先已經聲明不計較此事的對錯,只講出一番關於“物用”的道理來,所以七葉引用的是《莊子》的那段經典。
風君子爲什麼會愣了幾秒鐘?我突然也想到了——因爲綠雪!那是他的心事。綠雪是草木之精,果果也是,愛屋及烏,風君子對果果有特別的偏愛。阿遊剛纔『亂』說一句話,風君子就回眼瞪他,而果果將黑如意掉在了地上,風君子居然也笑了一點都不生氣。七葉引用的經典偏偏提到了一棵樹,影『射』花草之精去談物用,風君子當然就想到了綠雪。綠雪也是一棵神樹。風君子說兩個字,我一下就想到了這麼多,我覺得自己現在的悟『性』還可以了,不禁有點暗暗得意。
兩人坐下之後,和曦真人也退到了臺下,論道對問正式開始了。衆人都看着七葉,等他先問。七葉開口發問,沒有稱呼,沒有鋪墊,直截了當的問了三個字:“何爲生?”
我正在暗自得意,七葉說了三個字卻讓我大吃一驚!如果僅僅就是“何爲生”這一句話也沒什麼奇怪的,甚至沒頭沒腦不知所指。但是七葉說出來,聽到每個人耳中,感覺大不相同!
七葉的聲音不大,音調也不高,卻以一種穿透的力量送到每人耳邊,這聲音就像一片浩『蕩』之風撲面而來。真正奇特的還不是聲音,而是伴隨着話音每個人都接受到滾滾而來的神念,包含着很多種信息。這些信息有一層又一層的設問,表達了七葉悟道時各種各樣的思考,卻又很難用準確的言語描述出來,只能伴隨着話音以神念傳達。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神通法力?其實剛纔活佛誦經時已經稍微展示了一下,是一種“聲聞智慧”。耳神通我也有,一開始是“諦聽”之術,能聽極遠與極細。再進一步是“聲聞成就”,過耳能詳。再往上一步的境界呢?今天我明白了,是“聲聞智慧”。當然七葉說話的時候還用了另一種神通,叫作“妙語殊勝”,可以伴隨着話音將一種複雜的信息印在聽衆的神識中。因爲畢竟不是在場每一個人都有耳神通的聲聞智慧境界的。聽七葉說三個字,我對耳神通的境界又領悟了一層,這演法大會真沒有白來!
對“聲聞智慧”我今天有了那麼一點感悟,但以更高明的“妙語殊勝”境界體會還是很朦朧,看來我的修行與當世絕頂高人之間不有不小的差距。七葉傳達的神念很難用語言說清楚,其實也不必用語言說清楚。比如說“恐怖喜悅”這幾個字,沒有必要寫出來或說出來,只要將這種感覺信息送到腦海中你就明白了。如果勉強用語言來描述,我所聽見的這個問題,感受到七葉表達了很多信息——
何爲生?七葉開口第一問就很『逼』人,將論道的境界直接起到了極高處。丹道修長生,那什麼是“生”?這是第一問,七葉本人也傳達了一種困『惑』的情緒。接下來的信息就不好描述了,勉強用聽的懂的現代語言來說是這樣的:生命是什麼東西?你能不能給生命現象下個定義?人、鬼、神、禽獸、草木都是生命嗎?怎樣才能區別有生命與無生命?層層設問在神念中滾滾而來。
這是思想家嘗試回答的哲學命題之一。做爲修行人來說,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已經成了一種求證,成了一種天道哲理上的感悟。到了七葉這種境界,不可避免的要面對“存在”的思考,所以他今天開口就問了出來。
七葉最後還傳達了一個信息,是有關佛家修行的:佛家談六道衆生,不含草木,這是爲什麼?草木是衆生嗎?七葉顯然仍然沒有忘了論道的緣起,最後這一問談的是果果,果果是草木出身。也許這真是天意吧,同樣的問題風君子曾經苦苦思索了很久,因爲綠雪與他之間的情愛與世上衆人不同。這一問直接問到風君子的心裡去了,也是他的破綻之處,可能七葉是無意的,但事情就是這麼巧!
我能在三個字中感受到七葉傳來如此複雜的神念,場中所有的人或多或少也能感受到,只是各人的理解程度與思考方式不同。所有人的表情都在思考,特別是佛門中人。大家都看着風君子等待他如何回答。
風君子從果果手中拿過了黑如意,雙手緊握放在膝上,等衆人的神『色』平靜下來之後開口緩緩的答了一句話:“有私,生息輪迴者爲生。”
風君子的語速緩慢,音調比較低沉,聽在耳中隱約有龍『吟』般的迴音。爲什麼說是龍『吟』,因爲大家剛剛聽見雷神劍在天空中化出的金『色』神龍曾發出的一聲長鳴,風君子的話音回聲很像。他使用的是與七葉一模一樣的神通,答一句話伴隨着滾滾神念。看來這演法大會上論道本身也是一種鬥法,修爲境界不到嘴都開不了。
七葉的問話境界很高,風君子的答話氣魄也很大,首先他在神念中傳達的第一個信息就是給生命下的定義。這個定義語言看起來只有九個字,解釋起來卻很複雜。——
旁觀者能夠區分出完整的主體和客體,能夠複製自我存在的方式,並且重複不斷的繁衍以及進化下去,這種現象就是生命。從語言上來說這是一種勉強接近的表達。當然了,如果換一個非修行人來理解這一句話可能引申出很多東西。比如說生物學家會從脫氧核糖核酸說起,說到基因的自我複製與變異,在這個基礎上產生了生命。如果換哲學家來,可能又是另一種結構方法。但修行人論道只指本源,風君子只答了這麼九個字。
風君子也隱隱約約表達了一種思考——跳出生息輪迴,找到終極的存在意義,達到永恆存在的境界,這就是長生。但他在神念當中沒有確定,只是一種疑『惑』的提示,說明他自己還沒有求證。
風君子也針對七葉最後一道神念問題回了一個明確的神念——草木爲生,在衆生之中。之所以草木不入六道,是因爲它們隨天地枯榮自我輪迴,草木的輪迴就是天數的輪迴。當着活佛和一干佛門弟子的面,風君子表達的信息還算客氣,沒有直接說六道是胡說八道。但我感覺他本來就是一個蔑視六道的人,竟然將柳依依這樣一個鬼留在世間封成了山神。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
第一輪問答已畢,接下來輪到風君子提問了,他又等了一柱香的時間,還從阿遊手中拿過茶壺喝了一口茶。顯然這一問一答兩句話,場中大部分人需要一段時間接受和消化。又過一段時間他才放下茶壺開口問了三個字:“何爲靈?”
這裡再解釋一下論道的規矩,它有點像明清科舉時做的八股文形式。首先用典,然後對方破題,接下來用典者提問。而第一問發出之後,所有的問題都要按照這種格式。七葉問“何爲生”,那麼風君子再問也就是“何爲靈”這種形式。另外從論道特殊的要求,需要真意相接,對於道的思考不能中斷,要接着上一問繼續深入的展開下去。風君子傳來的神念中,有明顯的質問信息,他這一問的含義並不僅是在設問,也是在反問。——
何爲靈?現代漢語中生靈是一個單獨的詞,但傳統的漢語單字成詞,生和靈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靈是什麼東西?生靈、靈魂、心靈,這是一個非常抽象的概念。所以風君子話語中不展開只問一字,用神念傳達這個龐大的信息。但風君子也明確了,他所問的靈指的是“智慧”。如果沒有靈,那麼也不可能真正有主體去修行悟道。修行,就是這個“靈”的概念在修行。
用語言勉強來解釋一下,這種智慧的含義不是人們通常所理解的“聰明”,也不是科學家所理解的“智能”。而是接近哲學角度的“意識存在”,這種意識存在不是植物的應激反應,也不是動物的條件反『射』,具體是什麼呢?風君子讓七葉回答。他的神念中還包含了一個反問的信號。他明確肯定了果果是“生”,又肯定了果果也是“靈”,有別於未成精的草木。他用一個實例來描述“靈”從無到有過程,然後讓七葉去解釋。
又過了一柱香的時間,七葉擡頭答道:“知我,可行逆天者爲靈。”
七葉這句話答的很妙,連我都不得不佩服。看來他這個人不怎麼的,但天資和悟『性』都是一流的,這種問題我以前根本沒有思考過,恐怕也不能這麼準確的答上來。七葉離開終南獨自悟道,境界超過了終南派的九轉金丹直指道法。後來和塵傳給他正一門三十六洞天的心法與口訣,但他畢竟沒有真正的師父去正式指點,能夠達到今日境界都是依靠自己的證悟。他的發出神念是這樣的——
接着風君子給“生”下的定義,“生”從旁觀者角度能區別主體和客體。但做爲“靈”,不需要旁觀者去區分。它有自我存在的意識,能夠自覺的區分自己這個主體以及周圍環境的客體。這就是“知我”。
至於“可行逆天者”就非常深奧了,我表達不了,只能借題發揮一下。物理學或者說熱力學中有一種“熵增”現象,說的是天地間所有的事物都是從有序走向無序的,比如抓一把火柴扔出去,落地的時候『亂』七八糟。只有一根根揀起來擺好它纔會整齊,但是擺火柴這個過程所消耗的能量會增加更多的“熵”。所以從整體上熵的度量是一直在增加的。
但對於智慧的定義並不追究天地間整體無序度的增加,就尋找局部的有序出現。自然界無意識的規律是從有序走向無序,但“靈”的出現從局部改變了這個過程。比如石灰石不會自動變成水泥再砌成高樓大廈,如果它出現了這種變化,一定是有智慧的活動在改變。當代的科學家特別是天文學家在尋找外星智慧生物的時候,實際上尋找的就是有序的信息排列。它可能是某一種電波、也可能是某些線條圖案,總之那是自然界自身不可能自動出現的,只能是智慧生物活動留下的信息。
這就是七葉所說的“可行逆天者”。然而七葉是這個意思嗎?準確的理解只能意會。
七葉最後一道神念給出了他對“道”的相關思考:要修行必須逆天,最終的目的就是逆流而上與天合一。破碎一切束縛,達到存在自由的狀態。這就是超越,這就是解脫,這就是飛昇成仙。他還隱約表達了另一個意思:人在世間,求大道者要掙脫一切束縛,達到本心所在的自由。但是他沒有回答風君子關於果果的那個問題。
所有人都在思考,連風君子的眼神也若有所問若有所悟,更有不少人連連點頭,『露』出了佩服的神『色』。接下來又輪到七葉提問了,七葉第二次開口問道:“何爲物?”
他們之間的討論越來越接近於哲學問題的思考了,但是修行人之間的論道與西方蘇格拉底式的辯論不同,只是直指本源的一問一答,其它的含義都用意會交流,緊緊圍繞着對“道”的理解。七葉的神念勉強可以這樣描述——
從道的角度,剛纔兩問討論的是生命與意識,那麼還有一個對應的問題就是物質與存在。修道者需要尋找存在的意義與突破存在的方式,那麼就要理解什麼纔是存在?天地間所有,都是一種存在的方式,包括你和我。而“靈”的出現,只是爲了讓主體更好的存在。能不能達到這個目標,就是修行境界的差別。
“靈”所包含的命題就是要讓主體更好的存在下去,那麼相對於主體來說一切客體都是“物”。既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而逆天修行追求與天合一,萬物對“我”也沒有差別,就是讓“我”更好的存在。七葉表面上是在發問,實際上是在自問自答,神念中給出了自己的理解。
七葉在最後的神念中提到了果果。果果是“生”之也罷,是“靈”也好,她還是仙人不留果,在他的眼中是一樣的。如果說有因爲她起了矛盾衝突,那也是在他與果果兩個主體之間產生了矛盾,也是他與風君子兩個強大的主體之間產生的矛盾,或者說是所有主體之間矛盾的綜合。俗人吃肉,和尚不吃肉但是吃飯,一樣都是物用。果果有這種物用,纔會遭到客體的傷害。
修行人論道,論的是自然本源的法則。之所以傷害果果有錯,並非是果果本身不能用,而是相互制約的不能用。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不傷害比傷害更有用,就不要去傷害。人世間的法律與修行界的規則一樣,都是利益與物用相互權衡的結果。七葉說到這裡,終於點到了他最初的打算,就是在三山大會上提議重修戒律。
風君子皺起了眉頭,幾乎沒過多久就開口回答。他只答了四個字,聽上去像一句廢話:“在者爲物。”
風君子語氣舒緩深沉,不知又用了什麼神通,除龍『吟』回聲之外還壓着滾滾驚雷。七葉的神念是自問自答,所以風君子的神念是一系列的反問。當然在這種場合意念不能放肆,但以我對他的瞭解,完全可以翻譯成他平時的言語——
在者爲物。這世上一切存在都可以稱之爲物,哪怕是天地,哪怕是什麼都沒有的真空。修行所論的物,並不是人們所討論的物質,而是可用的物。天下無不可用之物,存在都有意義,哪怕是無生無靈的一土一石。但修行逆天,修行就妄以爲自己是天,這是不可能成就大道的,因爲你還不知道什麼是天。未悟天道之前,就妄擬天道指心行之,與魔不遠。自古號稱替天行道的,都他媽的不是好東西!
七葉妄以已心爲天心,看萬物爲芻狗,卻忘了自己是什麼東西。七葉也是“在者”,嘲笑豬狗卻忘記了自己也是豬狗。有些話,只能等到境界到了之後纔有資格開口,但那時得道者也不會這麼說了。
果果得天地靈氣,機緣巧合以草木化精,聚形而成靈,這對於她來說就是修行。果果脫去草木之胎來到人世之中,已經是逆天成道。說起來,其實人不如妖精!修行人也不如妖精,因爲我們還沒有跨越這一步,沒有超越本源存在的蛻變發生。草木脫離枯榮成精,就像人超越生死成仙。無靈之草木不會了解果果這種存在,你我這種修行人也不會透徹大道的天心。
如果我們在世上只談物用和權衡,那就是禽獸草木無異,不配談悟道。果果與他人的關係不是有用,而是無害。無害而傷之,就是傷天、傷道、傷人、傷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