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凝邊用餐便閒聊的時候,又來了一位新客人。他揣着雙手,一身有些破爛的麻布袍,上面有灰塵和污漬的痕跡;頭髮和鬍子很久都沒打理過,糾纏在一起,一對愁眉在眉心甚至擰起了一些皺紋,看上去就是一臉苦相。
這樣的流浪法師纔是歐泊區的常態。
“Jaze……請給我來一杯啤酒。”
陸凝這一身雖然陳舊還是很乾淨的,他看了看之後馬上坐在了吧檯的另外一頭,自卑感油然而生。連陸凝都不得不擡頭看了他一眼。
不過Jaze依然是迅速從一個啤酒桶裡給他倒了一杯啤酒,還是大杯。那人見了慌忙說:“我要小杯的就可以……”
“差價我給你補上,很顯然你最近情況不太好。”
一聲輕響,Jaze將大杯的啤酒放在了那人面前,語氣熟稔,顯然認識他。
“謝,謝謝……”他抓着啤酒杯,居然哭了起來。
陸凝擡頭看了他一眼,這人的腰間是掛着中級魔法師認證銘牌的,卻能混得這麼慘還真令人沒想到。
不過Jaze低聲和他聊了聊,幾句話之後就讓他停止了哭聲,店裡別的客人顯然都能聽見這人的聲音,卻沒人過來,也不知道是信任Jaze的本事還是不想過問這種問題。
等Jaze走回來的時候,陸凝就眼神示意了一下。
“他……最近過得不太好。具體的我也不好說,總之是在附近做零工的,因爲這些天人員流入導致他找不到多少活來做,甚至因爲流浪法師的身份還受了些欺負,雖說沒鬧大,所有不順積累起來就變成這樣了。”Jaze嘆了口氣,“其實狀態差不多的人不少,這時候就是心理脆弱的先垮掉。”
“他是中級魔法師啊。”
“莉莉安,你是鍊金術師吧。”Jaze看了看她的袍子,“雖然花銷很大,可你們製作的成品可以出售,也能接取別人的鍊金術委託,努力維持收支平衡還可以。可要是純粹學習元素、奧術這些魔法的人,最大的本事不過是給人去當個打手,或者憑一些別的事情賺錢。”
陸凝看了那人一眼,將最後一塊肉排嚼了嚼嚥下,頗有些同病相憐的感覺。
莉莉安雖然日子過得很慘,至少她確實還能維持鍊金術的學習,而這個人……怕是連學費都掏不出來了,魔法進境也不足,難怪死也要留在埃瓦廊了,離開這裡怕是連別人偶爾的指教都得不到。
她小口喝起了飲品,身體變得暖和了不少。隨着陸續有客人進來,Jaze也得一一接待,不會一直留在這裡陪她聊天。
過了不久,那個獨自坐着喝啤酒的男人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塊水晶來。陸凝能認得出那水晶就類似自己從凱瑟琳她們那裡得到的寶石,只是這種人工水晶價格更加低廉,保密性也很差。
不過流浪法師貼着水晶小聲說了幾句,然後停頓片刻,臉上猛然出現了喜色,就像是……絕處逢生一樣的表情,他匆忙起身,向Jaze打了個招呼就匆匆衝向了大門。
陸凝微一挑眉,將錢擺在了吧檯上,也跟着走到了外面。
夜色下,男人行色匆匆,也沒刻意遮掩自己的痕跡,陸凝很輕鬆就綴在了他後面,跟着他轉過幾條街道,便來到了一個圓筒形狀建築的門口,這裡也沒人看守,陸凝在門口確定了一下可以隨意進入,便走了進去。
剛一進門,有人就遞過來了一個黑色的兜帽長袍,陸凝非常自然地接過來套在了頭上,那人打了個哈欠向裡面指了指,示意她進去。
完全沒有檢查。
而再往裡面走,有一個爐火燃燒的廳堂,裡面站着坐着有五六十人,全是穿着類似的衣袍,而就連陸凝這種身高的也有好幾個,她這才明白爲什麼自己這種樣子門口也不聞不問了。她將袍子裡面的遮面領往上拉了一下,擋住下半張臉。
廳裡如今還有些嘈雜,很多人都在低聲對話,陸凝靠在一根木柱上不言不語,卻也有人來搭話。
“朋友,你……很鎮定啊。”
“沒什麼吧,又不是第一次了。”陸凝稍微壓低嗓音,讓自己聽上去成熟一些。
“那可能您比較厲害,哈哈。我可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現在心裡又緊張又興奮。”
遇上這種主動送上門的,陸凝當然不客氣地開始了套話業務。
“第一次?有什麼好緊張的?”
那人咂了砸嘴:“平時咱們接到什麼活都是說定了內容和報酬再開工,哪有這種把大夥召集到一塊兒,就說是個大生意別的啥都沒有的?要不是缺錢……也不會在這種時候來這個不明不白的地方。”
“你流浪了多久?時間不長吧?”陸凝瞥了他一眼,“都敢出來了,怎麼不知道富貴險中求的道理?這種事多少沾點黑,用不着抱有僥倖心理,怕的話現在扭頭出去還來得及。”
她說話越是強硬,那人反而越發恭敬。
“我錯了,您說得對,哈哈,不就是爲了錢嗎?反正真有什麼事埃瓦廊會兜着,我們討生活的哪管得了那麼多。”
兩人對話聲稍微大了些,旁邊有人聽到了也走了過來,而陸凝之前那種說話方式很快就被人誤以爲是經驗豐富的老手,紛紛開始請教起來。這種心理素質陸凝早就在集散地鍛鍊過,用一副高傲的態度說着模棱兩可的話,迅速從這幫人口中套出了這裡集會的情況。
流浪法師們有一些真窮的總要找些活幹,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個個團體,而後便出現了類似“掮客”這種人,他們一找出來什麼大型項目便會過來拉一羣人過去,從中間賺一部分佣金。而這次召集衆人的是歐泊區的一位幹了這一行七八年的,代號叫“齒輪”的人。
做這個沒有用真名的,看統一發放的黑袍就知道,這就是完全不想被認出來。
等廳里人又多了一些,一名全身裹在黑袍中,臉上戴着一張金屬面具的人走了出來,他連聲音都不是人類,而是彷彿金屬的迴音一般戴着嗡嗡的回聲。
“我是齒輪,今天給大家帶過來一樁生意。我知道各位因爲最近的事都受了影響,不過今天這一筆做完,也就不需要擔心這三個月內的問題了,因爲報酬十分豐厚。”
“別光說報酬,齒輪。”有人喊道,“錢多就危險,我們都知道,這一趟是要幹什麼?肯定不是配學生玩玩實戰演戲之類的事了吧?”
“要求很低,只要你會魔法就可以做,不過內容嘛……需要你們進行一些抄錄工作。”
“抄錄?”
衆人面面相覷,抄錄這種事一說就是符文、銘文、魔文這一類學科需要的,由於抄錄的是魔法文字,也無法被自動書記羽毛筆來替代,總是要人工來做。
“是的,不難,對吧?畢竟抄錄完全不需要你們有相關的知識,只要模仿就可以了……僱主那裡有一些很珍貴的書冊,大概是孤本,他想要給自己的家族分發一些副本下去,可又擔心交付給外面引發一些收藏家的煩擾,乾脆就帶來埃瓦廊來找人完成了。這件事之後你們拿了錢就和此事完全無關,出去也說不出僱主是誰,對大家都好。”
齒輪這麼一解釋,衆人放心多了。抄錄雖然是個挺累的工作,卻並不危險,抄錯了也就是無效也不會爆炸,比什麼進山尋找東西,實驗室打下手之類的工作安全多了。
“另外,這次是計件付費,儘管我說報酬豐厚,能掙多少也是看你們的。僱主的開價是每字一銀幣,你們……”
“我能抄到他破產!”當時就有人激動地叫了起來。
“好,願意接活的,跟我來。不願意參與的,現在去門口脫下黑袍離開,沒人會攔阻你們。”齒輪指了一下門,自然是無人離開的。
他點點頭,擡手在火爐上方的一副畫框上敲了兩下,畫上的風景開始慢慢褪色,逐漸變成一張樓梯畫,然後樓梯從畫裡面探出,轟隆一聲砸在了地上。
齒輪大步走上樓梯,後面的人也自覺排成長隊跟着進入。
這是一條密道,而密道無論怎麼佈置也肯定不屬於空間傳送的方式,倒是繞開了埃瓦廊的空間管制。陸凝在隊伍中間走着,臨時跟在她旁邊的幾個“小弟”在後面,她走得有多穩後面那幾位就有多踏實。
很快,只有微光的通道前出現了一扇門,齒輪將門拉開,走進去,站在門口示意衆人進去。
“水平行進大約一公里,豎直向下五到八米,方位東南。”陸凝默唸。她在地圖繪製上已經很專業了,只要沒有空間傳送,體感誤差不會超過五米。
走進門後,能看到這裡是一間溶洞一樣的橢圓形石室,周圍一圈有十六個房間,門的正對面還有十幾個人,正在用推車將一些蓋住的東西往那些房間裡面運送。
溶洞裡面被火把照得非常明亮,那些人都穿着黑袍,不過陸凝的觀察力很快就從中發現了一位,他脖頸右側部分的布料很明顯鼓起了一塊。
果然是暮光盜賊團。
如此說來,大概今晚又是行動結束,進入了處理階段。暮光盜賊團顯然選擇了和之前那幾個不一樣的處理手法,這項工程進行得也非常隱蔽。
“八十人,十六個房間,哦,那正好一個房間五人,你們可以自由組隊,不過自己抄錄出來的東西自己計好件數,出來憑成果領錢。房間裡的水晶上有任務目標,自己領了就可以,一次只能領八件。”齒輪開始指點這些被招募過來的人,“別損壞了東西,這可都是僱主提供的。”
衆人答應着就迅速組成了一個個小隊,熟人自然是一起,陌生的也不在乎。陸凝走到一個畫着“七”的房門前,背後跟着四個被糊弄過來的“小弟”。
很快那些推車的人就完成了工作,齒輪一揮手,所有人都打開了面前的大門,衝進去開始搶任務了。陸凝倒是不急,她早知道這裡的真正任務是個什麼,不過一進屋,門就自動關閉了。
“試試能不能打開。”她冷聲吩咐了一句,後面的人愣了一下,反手試了試,還是可以打開的。
“嗯……好。”陸凝大踏步走進了房間,沒有去碰中央的水晶,先檢查了一下工具和羊皮紙,以及房間的各個角落。這番舉動更讓後面那幾位不明覺厲,也都不敢動,小心翼翼地看着陸凝的舉動。
“屋子沒什麼問題。”
“我們……不搶點活幹?”有人提問。
“他已經說了限制八份,急什麼?既然有限制,每個房間肯定能領到充足的任務。拋開這些,任何這種帶着點黑灰色的活兒首先要檢查環境安全性,明白嗎?”
“您教訓得是。”幾個人慌忙點頭。
“我看看任務情況,你們幾個過來,盯着點周圍。”陸凝擡手摸上水晶,她基本確定這裡面出來的東西一定是魔導書,只不過……大概不是原本的模樣。
水晶微微閃爍了一下,裡面出現了一個數字,很快跳動到了“8”,緊接着,房間裡堆滿羊皮紙的書架下方一格向外彈出,裡面整齊地碼放着八個盒子。
陸凝指揮四個人將盒子取出來,這八個盒子都是完全封閉的狀態,無法打開,但每個盒子上都有一枚雞蛋大小的水晶球嵌入。陸凝從桌上拿起一份羊皮紙,念道:“每個盒子是一件成品,按動盒子上的水晶球,會呈現文字,每按一下切換至下一個,每個盒子內共計四十九文字,抄錄完成後以盒子數量和完成抄本覈對計價。”
暮光比之前那幾個盜賊團還狠,之前的至少只是按章節拆了魔導書,而這裡直接切割成了文字。估計這些法師抄完整本書,都不知道自己接觸了多危險的東西。
而魔導書即便被切割成這副模樣,只要閱讀過一整句,依然擁有原本的效力。所以這裡的魔法師級別都不高,所以……才用這種方式來散播。
陸凝按了一下一個盒子上的水晶球,思索了一下。而那四個已經各自拿了一個盒子回到座位上,取出羊皮紙和魔法墨水打算謄抄上面的文字了。
她斟酌了片刻,微微嘆了口氣。
“先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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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齒輪換上有些諂媚的音調,對一名黑袍人笑道:“都是按您的要求找的人,他們沒有別的,就是肯吃苦,一定漂亮完成這次工作。”
這名黑袍人正是那個脖子右側有肉瘤的人,他看了一眼齒輪:“這次做完,你大概也掙夠了錢,到哪個小國當個閒散富豪也沒問題了。”
“那還多謝您給了我這個機會。”齒輪連忙說。
“不客氣。”
話音剛落,一枚幾乎不可見的黑色五芒星就擊穿了齒輪的前額,卻沒有半點血液濺出。齒輪屍體倒下,地面的岩石化爲一個幽深的洞穴,將他吞下,合攏,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