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我睡得太久。
久到,可以在睡夢裡,把那一年的時光,再走一遍。
那是五月的下午時分,陽光輕柔透亮,我穿着白色薄毛衣,配了藍底白花的長裙,背了淺藍的書包,回陸老師家。
陸老師住在這個學校的家屬區,一樓,屋前有一個大大的院子,院子前面是條幽靜的小道,小道旁一排排綠油油的梔子樹,已經齊了我的腰身。
其時正是梔子花開的時節,瑩白如玉的花朵清麗素雅,散發馥郁的濃香。我俯身一朵朵嗅過去,像個貪愛芬芳的調皮孩子。
嗅到一枝豐腴的花骨朵時,我略停了停,這一枝花兒,正微微綻開一丁點兒,隱隱露出裡面嫩黃的花蕊。我一時起了小小的壞心思,瞄一眼院子,沒看到陸老師,便想要折下那枝花,別到鬢角之處。
陸老師是不准我摘花的,她寧願這些花朵空在枝頭美麗,也不願它來點綴一個少女的愛美之心。不過我仗着她的寵愛,常常做這採花之事,她若見了總會批評兩句,但末了又會感嘆:“這些花朵襯了你的青絲雪顏,愈發透出一種嬌美,花襯人,人襯花,也不枉它折了壽命。”
每當這時候,我就吐吐舌頭,蹦跳着跑開。
我不愛聽陸老師這麼說,好好的鮮花美少女,愣是被她說出一種悲情。
我想,大概是她心裡,藏了個悲情的故事,所以,總不能用恣意快樂的眼光,打量這世間萬物。
我把花朵折下,放到鼻尖又細細嗅了一回,便往鬢角插去。然而我還沒插穩,院子裡卻傳來開門的聲音。
花朵掉到了地上。
我循聲往院子裡看去,一個從沒見過的男孩,從屋裡走出來,走到院子中央,剛好站在一叢芍藥旁邊,只是,那爍爍盛開的芍藥,被他一襯,竟似失了顏色一般。
我有霎那的閃神。
這樣一個被紅花一襯,被陽光一照的男孩,好看得簡直……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能這樣形容麼?
我在心裡默默否決了這比擬。
因爲,這樣一份瑰麗的姿容,其實是形容不出來的,或許只能摒棄所有的詞彙,單用“美無度”三個字,來讓人自由的去想象。
男孩似乎也呆了呆,不過,他顯然比我先回過神來,因爲我看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好一個璀璨的笑容。
我亦回他一笑。
他張口要說話,我卻把食指豎到脣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笑得更燦爛了,用手指指地上,示意我花朵掉了。
我彎腰撿起那朵花,別到鬢角的髮夾那裡。
他看着我,笑容似乎都要融化到陽光裡。
我邁着輕快的步伐,幾步走到院子旁邊,也懶得推那籬笆門,手往木樁一按,稍一借力,直接越了進去。
他又呆了呆。
我不好意思的吐下舌頭,習慣從籬笆這跳進跳出,呃,忘記在這美無度的男孩面前裝淑女了。
陸教授說過,女孩子嘛,偶爾也是要文靜一點的。
慚愧慚愧。
“你是誰?”我問還在呆着的男孩。
“我叫顏朝,顏色的顏,朝陽的朝。”他說,“你呢?”
“我叫南宮洛。複姓南宮,洛神的洛。”這樣說着微微有點難爲情,洛神何其美也,我卻試圖沾她一點光,只因爲在這男孩面前,我願意讓自己的名字,也染上一層美輪美奐的色彩。
“好美的名字。”男孩果然讚歎。
我露齒一笑,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你的名字,讓我聯想到火紅的朝陽和朝陽旁邊絢爛的雲彩,有種氣勢磅礴的雄美。”
“你很會說。”他的笑也像雲彩。
“當然。”我並不謙虛,說,“陸老師經常說我舌燦蓮花。”
“是嗎。”他微微斂眸,臉上浮現溫柔的神色,問,“你是陸老師的學生?”
“是的,你呢?”
“我爸爸和她是摯交。”
“哦,我住在陸老師家兩年了,從來沒見過你?”
“我一般春節會過來拜年,其它時間,則很少到家裡來。”
“難怪,春節我會和志雲哥回鄉下。”我說。志雲哥是我從小到大的夥伴,我們一起長大,幾乎形影不離。
“所以錯過了。”他似乎有點遺憾。
“哪裡錯過了。”我偏着頭,笑。
他明白我的話,再度露出一個璀璨的笑容。
我亦莞爾。
兩人都不再說話,在陽光下默默的站着,空氣裡有馨甜的花香,我心裡漫過無言的歡喜,似乎這一次見面,竟是一直以來的等待。
通往小院的門吱呀一聲輕響,伴隨着這聲輕響的,是陸老師的聲音。
“小朝,在這幹嘛呢?這麼久不進來?”
“哦,陸老師,我……”顏朝轉身看向門內的人,竟不知怎麼回答。
“老師,我回來了。”我越過顏朝,蹦跳着幾步跑進屋去。
“這孩子,沒個正形。”陸老師在我身後搖搖頭。
我回頭朝她做個鬼臉,卻看到顏朝一臉燦爛的笑。
他似乎很喜歡笑,大概以爲自己的笑容好看,所以愈加毫不吝嗇的把笑容潑灑開來,驚豔了身旁的芍藥,還有身後的陽光。
進得屋裡,陸教授去書房有事,讓我招待顏朝。
“你喝不喝花茶?”我問。
“什麼花茶?”
“玫瑰。”
“我一般只喝白開水,不過,”他看着我,說,“今天我願意試一下你所謂的花茶。”
“喝了我的花茶,保證你以後不想喝白開水。”我說,這些玫瑰花茶都是我自制的,我喜歡泥土的芬芳,在陸教授這裡住了兩年,不止院子被我種滿了花花草草,就連家屬院最裡頭的那小塊空地,都被我種了四季常開的月季。
“這麼自信?”
“當然。”
我坐到顏朝對面,一邊沖泡茶水,一邊告訴他花茶的製法,泡法。
我有條不紊的說着,他認認真真的聽着,淡雅的清香漸漸飄散開來,揭開茶蓋,溫暖的金粉色的茶湯上,漂着幾朵宛若重獲新生的玫瑰,好一副唯美的圖畫。
我給顏朝倒了一杯茶湯,又往裡面加了一點蜂蜜,玫瑰的花香混合蜂蜜的甜香,有種醉人的氣味。
“玫瑰花茶單泡的時候有股澀味,加了冰糖或者蜂蜜就能把澀味去掉。”我跟顏朝解釋。
“可我不愛喝甜的東西。”
“你試試看嘛。”我說。
他端起茶杯,小小的抿了一口,說:“味道是很特別。”
“嗯?”我挑挑眉,瞪他。
他哈哈一笑,說:“入口雖有點甜膩,但回味非常豐富、口感芬芳迷人,的確好喝。”
“這還差不多。”我得意的一笑,重又倒了一杯,說,“陸老師最愛喝玫瑰花茶,但每次我摘那些花朵兒的時候,她卻又心疼得不得了,說我不尊重生命,最是迂腐。”
顏朝這次笑得更開懷,問:“你說她迂腐?”
“難道不是?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每一個美麗的生命,都可以賦予它更多的使命,比如玫瑰,我們在它開得最豔的時候把它摘下來,做成花茶,既讓它美麗妖嬈過,又品嚐了它的芬芳,還利用它的特性,改善了人體的微循環。你知道嗎?玫瑰花也是一種藥,它的藥性非常溫和,能夠溫養人的心肝血脈,舒發體內鬱氣……”
“小洛,你又在小朝面前說我壞話了,是嗎?”陸老師不知何時走出來,似真似假的埋怨我。
“老師,喝茶。”我嘻嘻一笑,爲老師捧上茶杯,說,“溫度剛剛好,包您喝了貌美如花。”
“沒個正經。”陸老師含笑坐下,說,“說吧,又說我什麼壞話?”
“哪是壞話?絕對的褒獎。”我站在陸老師身後,爲她按摩肩膀,說,“我說老師您迂腐,這是明貶暗褒,您想想啊,哪個做大學問的人,不有幾分迂腐?我這樣說您,就預示着您今後在心理學領域,能成爲衆人仰慕的泰斗。”
“又胡說。”陸老師反正是聽我這樣的歪理聽多了,並不驚訝,只淡淡斥道。
然而一邊的顏朝卻是第一次聽聞,在那半低着個頭,咬着脣,竟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想笑就笑唄。”我朝他揚揚下巴,說,“老師大人大量,纔不會和你計較了,是吧,老師?”
“鬼精靈。”陸老師輕輕拍下我的手背,與其說是叱喝,倒不如說是縱容。
顏朝終於放肆的大笑起來。
“小朝,你可要注意一點,不要着了小洛的道,她稀奇古怪的點子層出不窮,就沒個安份的時候。”陸老師看他笑得那樣不顧形象,提醒他道。
“她是很有意思。”顏朝住了笑,看着我的眼睛,說,“和她呆在一起,哪怕只是短短片刻,也覺得十分有趣。”
“完了,已經如我一樣,着了這鬼丫頭的道了。”陸老師撫額,裝腔作勢的嘆了一聲,“以後你會覺得越來越有趣,終至於離不開她。”
“是嗎?”顏朝輕輕反問一句,一雙晶瑩如玉的茶色眸子,直直朝我看過來。
我臉頰似乎微微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