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主歸你蕭秋水,天下英雄令歸我朱順水,這是兩全其美的事——你不干涉我的,我也不干涉你的。”
朱順水擺明了態度:“今晚高手如雲,我是知道的,但是其中有多少是老夫手下,諸位可知道麼?”
蕭秋水忽然有一種感覺。場地寬但太擁擠,他卻覺得天地蒼茫,就算是拂曉,也是空茫一片,而他沒有所依,沒有了家人,除了尚生死未知的蕭雪魚,沒有了牽絆,天地間,任他一個傷心人,獨來獨往。可是隱約卻有先賢先烈,爲神州開路,近人道上有勇將國士,在爲國殺敵……他豁然肯定了他該作的了。他站了起來,高大如神。
“你不配。”
朱順水目光收縮,厲笑,驟然一拍手掌。
一人應聲疾閃而出,手中七點星光飛出,
蕭秋水雖然傷重,但是並非傷到不能閃躲!
他避不過,是因爲他不敢置信,這人也會向他下毒手!
他中了五鏢。
鏢一射入蕭秋水身軀,即倒射回來,隨着鮮血激噴——他雖沒有閃躲,但全身灌注了護身功力!
他目眥欲裂,吼道:
“你——”
放冷鏢的人竟是重傷毀了半邊臉的唐肥!
朱順水大笑道:“天下英雄令,我還配不配拿?”
蕭秋水雙目瞪視,毫不畏縮:“你不配!”
朱順水臉上一陣抽搐,怒笑道:
“你以爲我是誰,告訴你……”朱順水如蒼天一梟,狂笑道:
“我是‘鐵鎖橫江’朱順水。”
此言一出,特別運用內力發話,全場中除了那威猛老人外,連趙師容都被震得霍然站起,有人幾乎摔倒,大部分的武林中人震退了幾步,更有人當場震得全身麻痹。朱順水眯着狡詐的眼睛,問:
“那麼,”他滿懷信心如狐狸般笑道:
“我還配不配?”
蕭秋水平視着他,深深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
“你,不,配。”
鴉雀無聲。
除了剝剝的火炬未熄前的燃燒之聲外,數千近萬的人海中,竟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朱順水猶如鷹鵰,瞅住蕭秋水,然後舉起了他鷹爪一般的手,輕輕地抓在擂臺上的一根柱上,猶如拾起一隻精緻的茶杯一般。
然而那一人圍抱般粗的柱子,立即摧枯拉朽般黴了,嘩啦啦地倒下來,牽動整個擂臺,一陣山搖地動的聲響,塵土飛揚,擂臺全塌了。
這只是朱順水左手一捏之力。
這下連大永老人、地眼大師都變了臉色。
朱順水雙目如毒刃,盯住蕭秋水,全身無風自動,一字一句地問:
“我,還,配,不,配?”
蕭秋水這次沒有答。
他反過頭去。
他問唐肥:
“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這樣做,對不對得起方姊?”
“爲什麼要背叛唐門,而投入這老匹夫手下?”
唐肥愣住。她那陰陽怪臉還來不及答,朱順水只覺得一陣血液上衝,腦門炸地轟然一聲,一種莫可名狀的憤怒,使頭上毛髮根根豎起!他旋地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
他那一擊,能不能殺得死重傷在身的蕭秋水,始終是一個謎。
但他那一擊,忽然被人化解去。
用輕輕一拂化解的。
而且用的是袖子。
水綠色的袖子。
天下只有一個人能用如此輕曼的力道以及如許曼妙的袖子來消解朱順水的“長江出閘”。
趙師容。
趙師容盈盈笑,吟吟笑。
朱順水臉色鐵青,厲聲問:“你要救蕭秋水?”
趙師容沒有去答他。卻向蕭秋水道:“你說得對!”她那風華絕代的笑意卻帶憂悒:
“他哪裡配!”
朱順水簡直被氣得快發瘋了。想他縱橫七海,獨霸武林,幾曾似今日,先被一個後生小子蔑視,再讓一個女子奚落過?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居然唱了首《黃河曲》,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看來所有怒氣都消盡了,回覆到原來的樣子,瞿然道:
“原來李夫人也想要‘天下英雄令’!”
趙師容見朱順水居然能在如此憤慨下恢復冷靜神定,心下也不禁暗暗佩服,忍不住說了一聲:
“果然是朱大天王!”
朱順水微微一點頭道:“李夫人過獎。”
趙師容化解那一招時,一種淡鬱的香味,嫋入蕭秋水鼻中,連傷痛也似清涼多了,眼前一花,出現瞭如此一位高貴雅淡的女子,不禁心中一聲讚歎,但隨即想起與唐方談論女子(蕭秋水與唐方交往時。乃無話不談,上至天下大事,下至對不識女子之評頭論足,曾談得相知相洽,頭頭是道),心中一酸,旋向唐肥厲聲問道:
“阿肥,你這樣作,傷不傷方姊的心?”
唐肥見蕭秋水居然身中五鏢不倒,真如天神一般,心裡暗暗發寒。晨曦下,她半邊臉被利斧劈得鮮血淋漓未去,而鼻子又被鐵星月失手打得稀爛,看來猶如地府中的肥羅剎,甚是恐怖!
“我本來就是朱大天王的人!”唐肥強充倔悍,咧嘴道:
“我是朱大天王安排在唐門‘臥底’的人,目的是查明唐家近五十年來不出江湖爭霸之真相。”唐肥怒氣衝衝地道:“而今爲了殺你,暴露了身份,你還想怎樣?我唐肥可不怕!”
蕭秋水訝然。“難道你不是唐家的人?”
唐肥澀笑道:“我是什麼人?我那麼肥,哪家要我?”她癡笑起來,狀若癲狂:
“我要跟隨朱大天王,作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方纔有人看得起!”她一面笑,震動創口,臉頰上鮮血又涔涔淌落,猙獰無比:
“就算欺師滅祖,也在所不惜!”
蕭秋水望着她,驀然打了一個寒噤。他現在才感覺到身上的傷口,一齊作痛。
“唐肥,你真不是人。”
林公子罵。鐵星月更氣得齜牙露齒,他對唐肥,本已動了真感情。
“唐豬!你——”
唐肥“格格”而笑,一面笑,一面搖,肥肉不住顫抖着,忽然笑容一斂,道:
“你不知道人會變的麼?尤其是女人,要變起來,可以抓住任何一個小小的理由.就可以把你碎屍萬段,……”
她眯着另一隻尚稱完好的細眼,故意問:
“這些你們都不知道麼?不知道又怎麼學人家闖蕩江湖?”
金刀胡福接住險被氣炸的雜鶴施月與邱南顧,沉聲道:“我們不是不知道。在江湖上,是要講道義的,就算別人不講,我們也憑良心講。”
李黑冷笑道:“我們不是不懂,而是不屑爲之而已。要墮落還不容易,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就得了。”
施月叱道:”不管如何,就算唐門能饒你,我們‘神州結義’也不放過你!”
陳見鬼亦插口罵道:“在你跟我們是共過患難的人,竟做出這等事來!我陳見鬼就算活見鬼了,原來鄧玉平爲‘權力幫’臥底,而你爲‘朱大天王’作暗點子,都是一丘之貉!”
朱順水笑道:“老夫想跟李夫人打個商量。”
趙師容隨意笑道:“商量什麼?”
朱順水道:“商量個條件。”
趙師容問:“什麼條件?”
朱順水眯着眼睛,笑得就像只老狐狸:
“天下英雄令,歸趙姑娘得可以,但是……”他笑意愈漸肆意。
“長江七十二水道、黃河三十六分舵、五湖四海水寨,都可歸姑娘統率……如此可好?”
趙師容笑了。笑意猶如一隻翩翩的彩蝶,怩聲問:“你是說……”
朱順水眯着眼,擠在眼皮下的眼珠,不住上下跳動,打量趙師容:
“正是向趙姑娘徵得首肯……”他嘿嘿笑道:“我朱老頭兒年紀雖長了些,但這些年來,尚未娶妻,而且……”朱順水傲然道:
“江湖上,武林中,配得上你趙姑娘的,除了老夫,就是李沉舟,李沉舟在我手下是死定了。”朱順水說到後來,簡直污言穢語:
“丈夫是老的好,那些事兒.夠穩健,有經驗呀!”
朱順水在羣豪面前說這些話,無疑是全不把其他的豪傑放在眼裡,而且公然說這種不堪入耳的話,衆皆忿然。
趙師容居然嫵媚笑道:“你是說……天下英雄令歸我,我歸你,你……你歸你自己?”
朱順水樂不可支:“我?我歸朱大天王。”
趙師容笑得更嫣然了:“好,好計劃,這樣的好計劃,虧得你纔想得出來。”
朱順水笑道:“我是天才,我一直是人間的天才!”
趙師容婉然道:“真是天才,比白癡還天才……”忽然水袖一挽,急打朱順水臉門。
朱順水偏首避過,趙師容的左袖又拂出。朱順水全力跳避,趙師容雲袖暴長,直卷朱順水,這次朱順水跳開兩丈才能定過神來。
這幾下過招,直如電光石火,朱順水已飄開兩丈,縱聲長笑道:
“趙姑娘也不……考慮考慮?”
趙師容微微一笑道:“你知道我和李沉舟的關係?”
朱順水臉色變了變,即道:“我當然知道。但李沉舟自命風流,有多次外遇,有多少個女人……你可知道?呵,呵呵……”
趙師容淡淡一笑,更見一種意無抑盡的嫵然。“我知道。若有人想在我面前破壞李幫主,那是妄想。他有多少女子,他都告訴我,我無所謂,因他只愛我一個,大丈夫逢場作戲,在所難免,我趙師容也有不少男子,並不稀奇。李幫主既是我的長輩,也是我哥哥,更是我好友、知音……你想在我面前誹謗他,那未免看扁了我趙師容,也看錯了李沉舟!”
趙師容燦然一笑,有若花開,驕傲而韻姿清楚:
“趙師容是什麼人,李沉舟又是什麼人!”
蕭秋水在旁瞥見晨光照微中的趙師容,心頭一熱,想到這一對相知相遇相信相依、天衣無縫、無理可襲的信賴,想到他和唐方兩地分散,咫尺天涯,卻生死不知,眼眶一紅,身上所有的痛楚,因爲見到趙師容,以及想到趙師容和李沉舟至深至大的戀情,而覺得陽光薰曦,心頭鬱悶,爲之頓消。
朱順水臉上一片陰沉,這時大永老人、地眼大師,再也忍耐不住這人目中無人有意攪局,激憤至極,地眼脾氣毛躁,大喝道:
“兀那王八,就當武林中無人麼!”一掌就向朱順水拍了出去。
“神行無影”裘無意吆喝道:“使不得……”但已太遲,地眼一掌拍出,朱順水反掌撞去,兩掌一交,地眼大師只覺對方大力撞回,自己急忙再生內力,全力抵住,誰料那外力如黃河決堤一般,又衝破了攔防。地眼此驚非同小可,忙使混原真氣抵住,但這一脈心經,也給萬濤排壑般的巨力衝破,三道逆流,反行體內,地眼只覺全身一竄,連退八步,嘴裡滲出了鮮血。
朱順水見一掌擊斃不了地眼,也是一怔,冷笑道:“少林僧人果有兩下子。”
在羣豪心中,尤其是大永老人等心裡,造成了極大的驚恐:地眼神僧與天目神僧齊名,在南少林當長老護法之職,份位極高,而且曾與方丈和尚大師三人合擒權力幫主李沉舟手下第一號人柳隨風,聲名之大,一時無兩。
可是地眼大師卻一招之下,輸給朱順水。
大永老人本待地眼大師先行出手,只要對方一動上了手,他在旁邊再插一手,擒住了朱大天王,再逐走了趙師容,自然吐氣揚眉,嚴然武林領袖,然後再批判蕭秋水殺兄無資格當盟主一職,再公然要其將“天下英雄令”交出,諒必無阻……如此如意算盤計劃下來,卻見地眼一招敗退,立即打消了出手的念頭——
還是穩着點,看看風頭再說。
“神行無影”裘無意,在武林中輩份,以及武功內功,可謂:“三大天柱”之一,即是少林天正、武當太禪,以及丐幫裘無意。可惜裘無意爲人滑稽突梯,不重身份,故在武林中的號召力,卻大大不如前述已歿的兩人。武林中雖是衆豪拳打天下,但不亮身份,不換聲勢,其中冷暖炎寒,跟翰林、仕途、宦官的排擠競逐,也沒什麼兩樣。
裘無意這時站出來,綠竹杖往地上一點,向朱順水大聲喝叱:
“朱順水,你真當江湖無人了?”
朱順水冷笑。
“除了你襲老還算是個人物外,這一僧一道,合起來只能算是半個,你們所謂‘白道’,哪還有什麼像樣的人物!”
朱順水話口未完,只聽一人道:
“那我算什麼?白道的,還是黑道?或是半白不黑道!”
朱順水偏首望去,只見那威儀堂堂,但瞧不出年紀,威武的人緩緩站起,不知怎的,心中一凜,但嘴巴可毫不有讓:
“我怎麼知道你算什麼?報上名來,看看排在這一僧一道之前抑或之後……”他一眼瞧出對方武功定必非同小可,所以出語間可軟可硬,也客氣了許多。
那威猛的人大笑道:“什麼?我跟這禿驢和雜毛並排?哈哈哈……”
向天長笑,真個宛若奔雷。這下無疑是極端藐視,大永老人涵養再好,也忍無可忍,怒道:
“兀那野漢,你敢蔑視祖師爺,是活得不耐煩了!”
威儀的人猛回首,問:“誰說祖師爺?”
大永老人也不知怎地,給他瞧得心魄一寒,但騎虎難下,只好硬着頭皮道:
“我說的。”
對方問:“誰是祖師爺?”大水老人只敢回答:“我說的。”原已問非所答,氣勢上弱了一籌。大永老人也省覺到,老羞成怒,心忖:“我且試他一試,換回點顏面再說。”他對朱順水不敢輕舉妄動,但這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猶勝朱順水,無論如何,自己都必能製得住,當下意念既定,惡念陡生,決定七分攻擊,三分守勢,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境,先試探一下再說。
威武的人一見大永老人蓄勢待發,便一眼瞭然,笑道:“你死定了。”
大永老人勃然大怒。他養精蓄銳的一擊,對方竟然說:“你死定了。”好像在對一個小孩說話似的,當下怒吼一聲,單掌護胸,右掌劈出,衝了過去。
那人瞪住他,猛喝了一聲。
“祭無朋!”
這一聲大喝,陡地令大永老人一震!“九陽陰手”祭無朋是三十年前,他未入武當時的綽號與原名,這人何以曉得。這聲大喝宛若焦雷,令他本來陰柔綿延的真氣,突然有了個漏洞,正在源源散去。
“祭無朋!”
那人又是一聲暴喝。大永老人恐懼地睜大雙目,衝至一半,被這宛似當頭一棒喝叱驟至,身體搖搖顫顫,因發出咆哮在先,大半功力發於攻,小半功力蓄於守,攻守功力未能配合,是以眼前一片烏金,腦門一陣發黑,全身真力,絲絲遁走,那人又猛喝一聲:
“祭無朋!”
轟隆一聲,大永老人如被雷擊,全身一彈,痙孿起來,臉容抽搐着,全身內力,已被這三聲斷喝鎮住、截斷擊潰,他雙眼一翻,全然混濁,怪吼了一聲:“你……”
“哇”地一口血箭,打在地上,射出一個血窟窿,他也臉若紫金,仰天倒下,被震碎腑臟經脈而亡。
三聲斷喝,殺了大永——
這等功力,連朱順水都望塵莫及。
一就算朱順水與趙師容聯手,也辦不到——
李沉舟呢?李沉舟能不能夠?
全場愣住,天已大明,火炬已滅。陽光灑在衆人頭上、身上、衣上,因爲大過寂然,反而不似是人間一般。
良久,裘無意澀聲嘎道:
“你……你……”他每一個字,都像挑了千斤擔子,重鈞負荷,他囁嚅道:
“你……你……就……就……是……燕……狂……徒……”
對方沒有作答,只發出一陣鋪天卷地的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