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宋承仁所提出的這三項條件,對於朱和堅而言皆是極爲致命。
若是嚴懲江大魏,那就意味着朱和堅無力庇護自己的內廷擁躉,也就意味着內廷太監們會對朱和堅的能力心存疑慮,不會再似從前一般毫無保留的支持朱和堅;
至於掘毀堤壩、淹沒皇莊的事情,自然是要繼續調查下去,朱和堅非常放心蔣梟的辦事能力,自信不會追查到自己身上,但重點是要如何調查此事。
看宋承仁的態度,江南縉紳集團顯然是想要插手調查事宜的,但這場決堤洪水原本就是朱和堅用來打壓縉紳勢力的引子,若是讓江南縉紳集團插手了調查之事,那他們就一定會干涉調查結果,反過來利用這件事情打壓朱和堅,而朱和堅到時候不僅是白忙活了一場,還給江南縉紳集團做了嫁衣,甚至是作繭自縛。
還有裁撤削減南直隸境內皇莊數量之事,那就更爲致命了,一旦是朱和堅同意了這項條件,那就意味着司禮監的離心離德,以及德慶皇帝的失望、不滿、與震怒。
總而言之,雖然宋承仁的強硬立場讓朱和堅有些措手不及,一時間也落於下風,但對於宋承仁所提出的這三項條件,朱和堅依然是一條也不會同意。
當然,在表面上,朱和堅也不會直接拒絕,他擺下這場鴻門宴的同時,也早就備好了自己計劃受挫之後的備用方案。
朱和堅雖然是性格陰狠、做事不留餘地,但他同樣是一個心性謹慎之輩,向來是不打無準備之仗。
譬如徐家家主徐敬先的登場赴宴,就是朱和堅所準備的後手之一。
徐家乃是中山王徐達的後代分支,在江南縉紳之中一向是地位超然,並不會輕易下場參與任何爭鬥,在縉紳豪族與皇莊太監的這場衝突之中也一向是保持中立,但朱和堅今晚擺宴之際依然是連續給徐敬先送去了好幾張名帖,幾乎是強行把徐敬先邀來赴宴,就是爲了讓徐敬先可以在關鍵時候站出來幫自己打圓場。
類似的備用方案,朱和堅還準備了好幾個。
此時,聽到宋承仁所提出的三項條件之後,朱和堅當即是點了點頭,道:“宋前輩所言有理,對於江大魏的出言不遜,晚輩同樣是大爲震怒,也一定會給宋前輩一個滿意交代!”
說到這裡,朱和堅轉頭狠狠瞪了江大魏一眼之後,就向南京鎮守太監席成揚聲交代道:“席鎮守,我雖然只是一名皇子,無權干涉內廷之事,但你乃是司禮監秉筆,自然是有資格懲治江大魏的罪責!這個賤奴屢次出言羞辱宋前輩、肆意誣陷周首輔,可謂是罪不容恕!所以,我希望你可以代表內廷出面嚴懲江大魏,一定要讓他罪有應得!若是你庇護了他、輕饒了他,那我就一定會向父皇彈劾於你!”
聽到朱和堅的交代之後,席成臉上滿是爲難,但還是起身領命道:“請殿下放心,咱家一定會嚴懲江大魏,讓他得到教訓,也讓宋家主滿意……
不過,咱家這些年來一直坐鎮於南京,雖然是司禮監秉筆,但也就是一個加銜虛職罷了,就好似外朝臣子出任封疆大吏之際,往往會加銜一個尚書或者都御史的官位,但實際上並無資格插手六部與督察院的事務!所以,咱家在嚴懲江大魏之際,還是需要與內廷司禮監溝通一二,否則就有越權之嫌,還望殿下與宋家主稍稍寬限幾天時日。”
朱和堅面現不滿,質問道:“這般做法,與拖延推諉何異?”
席成連連搖頭,道:“殿下明鑑,咱家絕不是想要拖延推諉,待今晚酒宴結束之後,咱家就會立刻監禁江大魏,奪走他的一切權力與活動自由,與內廷司禮監溝通之際,也會詳細闡述江大魏的罪行,強烈建議司禮監革除江大魏的所有內廷職位與品銜,同時杖責一百、枷號一個月、發配於外圍當差,想必司禮監一定會同意咱家的這項建議的,只是需要拖延幾日時間罷了。”
“革除職權、杖責一百、枷號一個月、發配於外圍當差……”朱和堅輕輕點頭道:“若是如此,倒也算是嚴懲了,至少能讓江大魏丟掉半條性命!”
隨後,朱和堅轉頭看向宋承仁,依然是態度恭敬,問道:“宋前輩,席鎮守對於江大魏的懲治方式,您可還有不滿意之處?”
把江大魏交給內廷方面懲處,說不定還要把江大魏押往京城受罰,表面上說是革除職權、杖責一百、枷號一個月、發配於外圍當差,但實際上江大魏所受的杖罰與枷罰很可能就是做做樣子罷了,根本傷不到江大魏的筋骨,至於革除職權、發配於外圍當差,也可以等到風頭過去之後再讓江大魏恢復原職……
所以,這種懲治方式,實際上就等於是徹底放過了江大魏。
但在表面上,這種懲治方式也確實是挑不出任何毛病,因爲江大魏原本就是內廷之人,理應是交由內廷懲治,外人插手此事皆是越權之罪。
這也是江南縉紳們雖然是根深蒂固、權大勢大,卻總是無法壓制皇莊太監的真正原因,因爲他們的權勢完全無法影響到內廷之事,所以管莊太監們也完全不怕與他們撕破臉。
這般情況下,見到朱和堅與席成之間的配合演戲,宋承仁只是冷哼一聲,既沒有表態贊同,也沒有出聲反對。
朱和堅笑吟吟道:“既然宋前輩沒有反對,那江大魏的懲處就這樣決定了!至於掘毀堤壩、淹沒皇莊之事,自然是要繼續追查下去,否則豈不是就要放過幕後真兇?但一場洪水之後,所有證據皆是遭到破壞,所以想要尋到這個幕後主使,必然是極爲困難,這種情況下自然是需要大家羣策羣力,若是宋家主與衆位賢達願意出力協助,想必南京官府與錦衣衛們也絕對不會拒絕!”
朱和堅很清楚,一旦是讓江南縉紳集團插手調查之事,那江南縉紳集團就一定會利用此事反咬自己一口,但朱和堅對於這種情況同樣是早有準備,所以他只給了江南縉紳集團“協助”調查之權,但具體調查之事依然是由錦衣衛主導。
這樣一來,若是江南縉紳集團協助調查之際對調查結果暗中動了手腳,朱和堅就可以迅速發現異常,甚至可以設局讓江南縉紳集團跌進陷阱之中。
有了今晚的教訓之後,朱和堅下一次設局陷害之際,就絕不會任由宋承仁可以輕易聯合全體縉紳向自己施壓了。
另一邊,宋承仁輕輕點頭,算是接受了朱和堅的這項讓步。
接下來,朱和堅又說道:“還有裁撤削減南直隸境內皇莊數量的事情,我這些日子也仔細考慮過了,然後……我就想起了趙俊臣趙閣臣曾經的一番高論!”
見朱和堅突然間提到了趙俊臣,宋承仁不由一愣,完全想不透皇莊之事與趙俊臣有何關係,問道:“哦?趙閣臣的高論?趙閣臣近年來經常傳出各種高論,可以說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卻不知道七皇子究竟是指趙閣臣的哪些高論?”
朱和堅搖頭失笑,道:“趙閣臣確實是有好爲人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習慣,近年來說過許多驚人言論,晚輩對他的那些暴論並不是全部贊同,說什麼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是真理、屁股決定腦袋……”
說到這裡,朱和堅表情間滿是不以爲然,似乎是完全不認同趙俊臣的這些言論。
隨後,朱和堅表情嚴肅了許多,又說道:“但趙閣臣還有一些高論,細細想來也是極有道理,譬如是‘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又譬如是‘先蒐集數據,再做出結論’……趙閣臣在廟堂之中與百官爭辯之際,總是勝多敗少,就是因爲他總是可以拿出一份詳細的調查結論,羅列出各種各樣的統計數字,而百官們卻只能搬出‘聖人曰’、‘我認爲’、‘大概也許’這種說辭,自然就站不住根腳了。”
宋承仁目光閃動,大概已經猜到了朱和堅的想法,但還是追問道:“七皇子殿下的意思是……”
朱和堅揮手道:“現如今,縉紳們與管莊太監之間的矛盾,可謂是各說各有理,縉紳們說皇莊侵佔良田、管莊太監則是說縉紳們欺壓佃戶,縉紳說皇莊庇護奸民,管莊太監又是說縉紳們藐視皇權、覬覦皇田……
但就像是那些與趙閣臣爭辯的百官一般,大家皆是憑藉各自印象與偏見表達態度,至今誰也沒有拿出詳細數據與確鑿證據來左證自己的觀點正確……
我的意思是,等到五天時間之後,咱們可以邀請南京各界的所有賢達,聚集於南京貢院,然後讓縉紳們與皇莊太監在各界賢達的旁觀見證之下進行一場公開論辯!
無論是各位縉紳,還是管莊太監,到時候皆是搬出詳細數據與確鑿證據以左證自己的觀點,雙方矛盾究竟是誰佔道理,世人旁聽了這場論辯之後也一定是自有評斷!
而我是否應該懇請父皇下旨裁撤削減南直隸境內的皇莊數量,也由這場公開論辯的結果而定!否則,只是因爲南直隸的縉紳豪族們看不順眼皇莊,我就懇請父皇裁撤削減境內皇莊,感覺就像是朝廷中樞屈服於江南縉紳的施壓一般,父皇他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聽到朱和堅的這一番表態之後,在場衆人皆是目瞪口呆。
一方面,是因爲朱和堅的這項提議極爲新穎,所有人皆是深感意外;
另一方面,則是因爲朱和堅的這項提議對於皇莊太監極爲不利,再考慮到朱和堅的立場偏向,這般提議簡直就是自取其辱!
以江南縉紳集團的勢力深厚,不論是收集對他們有利的證據,還是捏造對他們有利的證據,皆是輕而易舉!
所以,在這場公開論辯之際,江南縉紳集團完全可以搬出海量證據,以論證皇莊存在的禍害之大、以及江南縉紳的清白無辜。
與此同時,絕大多數江南縉紳皆是擁有功名的讀書人,還有好幾位當代大儒坐鎮,如果只論權勢相爭,江南縉紳們自然是難以壓制皇莊太監,但若論能言善辯,江南縉紳們絕對可以把皇莊太監甩出十條街!
在江南縉紳眼中,那些皇莊太監雖然也接受過內書堂的教育,但最多也就是認識幾個字的半文盲罷了!
這般情況下,讓皇莊太監與縉紳們公開論辯,絕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長,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麼?
想到這裡,宋承仁不可思議之餘,也認真打量着朱和堅的表情變化,總覺得朱和堅似乎是另有算計,暗藏着某些陰謀詭計,所以纔會這般信心滿滿。
因爲搞不清楚朱和堅的真實計劃,宋承仁一時間反而是不敢輕易答應這項看似是己方大佔便宜、有勝無敗的提議。
朱和堅則是根本不給他仔細思索的時間,再次追問道:“關於晚輩的這項提議,宋前輩認爲如何?若是江南縉紳們確信自己佔了道理,想必是絕對不懼於這場論辯的,反而是可以趁機醞釀聲勢,也讓晚輩尋到充分理由向父皇請旨削減皇莊數量,可謂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對不對?”
見到朱和堅的這般態度,宋承仁愈發肯定朱和堅必然是暗藏着陰謀詭計,但在朱和堅的步步緊逼之下,宋承仁也確實沒有理由拒絕這項提議。
最終,宋承仁冷着臉點頭道:“既然如此,那老夫就同意殿下的提議!縉紳們與皇莊太監之間的這場衝突,就等到五天時間之後,由南京貢院之內的公開論辯分出勝負對錯!”
朱和堅撫掌道:“正是如此,究竟誰對誰錯,皇莊究竟該不該裁撤,就由五天之後南京貢院的那場論辯來決定,大家公開公平的辯出勝負,誰也不吃虧!”
隨後,朱和堅的目光又轉向了一直旁觀看戲的霍正源,問道:“與此同時,既然一切爭議在五天時間之後就可以蓋棺定論,那在雙方準備這場論辯期間,南京局勢理應是儘量平穩,不該是出現任何混亂,霍大學士認爲如何?”
這般表態,顯然是在針對霍正源指使“聯合船行”帶頭鬧事的後續計劃。
在朱和堅的目光盯視之下,霍正源目光一閃,點頭答應道:“自當如此!”
點頭答應之際,霍正源也在仔細觀察朱和堅,就像是宋承仁一般,看着朱和堅勝券在握、掌控局勢的表現,霍正源總感覺朱和堅另有圖謀,但一時間也想不清楚朱和堅的真實圖謀究竟是什麼。
就這樣,隨着宋承仁、霍正源這些聰明人紛紛陷入沉思,瞻園正廳之內也就陷入了短暫的安靜沉默。
事實上,爲了應對周尚景的算計與打壓,朱和堅總計準備了三項計劃進行反擊。
其一是朱和堅自己所構想的計劃,那就是掘毀堤壩、淹沒皇莊,攪混局勢、讓皇莊太監成爲受害者,趁機攻訐打壓縉紳勢力,但這項計劃目前進展並不順利了。
至於第二項計劃,則是由呂德所提,而這項計劃的關鍵之處就在於這場公開論辯!
除此之外,朱和堅還留着太子太師王保仁所提出的一項計劃隨時準備使用。
看着宋承仁、霍正源等人的遲疑反應,朱和堅則是面現滿意、微笑點頭。
但就在朱和堅想要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異變突生。
因爲這個突然發生的異變,瞻園之內的這場晚宴也是匆匆結束,可謂是虎頭蛇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