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榮王義女,章荊王正妃

溫泉別院。

一場大病好了之後,紀千赫似乎更加迷戀棋藝,一天絕大數的時間都在對着一副棋盤鑽研。

這日外面的暴雨下的前所未有的猛烈,他卻渾然未覺,只就一心一意用左右手和自己對弈。

莊隨遠冒雨快步走進來,這裡和大門口隔了整個花園,算是很遠的一段路,他雖是撐了傘,可是這一路走來,進門的時候身上衣物也還是溼了大半。

聽聞他的腳步聲,紀千赫就側目看過去一眼,隨後就又收回目光,繼續在棋盤上落子,道:“什麼事?怎麼走的這樣匆忙?”

“大鄴攝政王妃身邊叫做長平的那個婢女跪在莊子門口,已經有一會兒的功夫了。”莊隨遠道,言簡意賅。

長安爲紀浩騰所殺,長平找上門來的原因不言而喻。

莊隨遠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此時特意進來稟報,肯定是還有別的事。

紀千赫的脣角勾了一下,不甚在意道,“有什麼話直說就是,什麼時候你與本王說話也開始這樣吞吞吐吐的了?”

“這個長平和前幾天被殺的刀客長安——”莊隨遠道,猶豫了一下又補充,“是錦孃的一雙兒女。”

紀千赫正要往棋盤上落子的動作一滯。

莊隨遠面有愧色,單膝跪了下去道,“屬下也是因爲世子會突然瞄上那個刀客,覺得奇怪纔去查的,剛剛纔確認的消息。那女人大概以爲世子和那長安是骨肉兄弟,所以才設計了之前的事情,想要見他們自相殘殺的。”

紀千赫手裡摩挲着着那枚棋子,若有所思。

莊隨遠見他不語就以爲他是不想理會這事兒,於是便試着道,“屬下去打發了她離開吧!”

說着就準備起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卻是聽到紀千赫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罷了!”紀千赫道,再次從容的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就當是看在蘇彤的面子上,你去問問,看她想要做什麼,允了她就是。”

莊隨遠的身形猛地頓住,不可置信的回頭,可是見到紀千赫的神色淡然,猶豫再三卻是沒能開口說什麼,領命去了。

明樂冒雨出來的時候剛好雪雁也醒了,聽聞長平不見,就趕緊過來。

“王妃?”見到明樂出來,雪雁略有幾分詫異。

“走吧!”明樂看她一眼,卻是什麼也沒說,直接越過她繼續往外走去。

影六親自駕車出了驛館,幾人趕到紀千赫別院的時候,果然看到長平孤身一人跪在滂沱大雨裡頭的單薄身影。

明樂的心下一鬆又是一緊,剛要開口喚她卻沒來得及,轉瞬之間就見她被那別院裡出來的一個女子引了進去。

“王妃,怎麼辦?我們來晚了。”雪雁跳下車,踩在泥濘的雨水當中焦躁不安的跺腳,“長平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她怎麼這麼想不開?她又不懂武功,她——”

長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就憑她的一己之力就想要去刺殺一個絕頂高手的紀千赫,這根本就無異於癡人說夢。

更何況這座別院裡本身就是臥虎藏龍,只怕根本容不得她近紀千赫的身就要被大卸八塊了。

雪雁心裡着急,想了想就道:“王妃,還是我去叫門把她帶出來吧,現在還來得及。”

“已經來不及了。”明樂的目光落在遠處緊閉的大門的之上,那門前空曠,她卻是兀自看的出神,猶豫再三也不過苦笑一聲道,“回吧!”

“王妃!”雪雁一愣,眼睛不可思議的瞪的老大。

“長平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既然已經定了主意,就誰也別想再勸的動她。”明樂道,輕輕的合上了窗子,隔絕了外面雨聲沸騰的世界。

雪雁雖然也知道長平的脾氣,可這會兒總覺得不能看着人就這麼去自尋死路,但是明樂既然發了話,她也不敢違背,只能不情不願的回了車裡。

影六調轉馬頭駕車回城。

車廂裡明樂靠在兩個軟枕上神色寧靜的閉目養神。

雪雁眼底憂慮的情緒愈演愈烈,一直無法消散,雖然竭力控制,喘息聲還是一聲重似一聲。

明樂的脣角牽起一抹笑容,睜開眼倒了杯水遞給她:“別嘆氣了,事情既然已成定局,你再怎麼嘆氣也挽回不了什麼。”

“我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可是——”雪雁的情緒低落,捧着那杯水,眼淚就一顆一顆的落在杯子裡,蕩起上面一層漣漪波光。

她和長平相處了兩年多下來,一直情同姐妹,而且就算不看着長平本身,只爲着長安,她也不想看着長平有事。

可是現在——

雪雁是暗衛出身,心智剛強自是遠非常人可比,明樂見她落淚也詫異,不過想着她和長平本就感情深厚倒是沒有多想,遞了帕子給她道:“別哭了,長平沒事的。”

她說的篤定,雪雁猛地止住淚水驟然擡頭朝她看去。

明樂見她不接自己的帕子,就挪過去親自給她擦了擦臉上淚痕道:“你跟長平認識也不是一兩天了,難道還不瞭解她的個性?她就算她心裡再怎麼恨,也萬不會衝動行事。行刺榮王就是以卵擊石,她哪裡會這麼傻?放心吧,她既然進了那個院子,就必定部署好了後面的打算,在她有確切的把握能一舉成事之前,她是不會妄動的。”

雪雁愣了愣,還是覺得困惑,“如果不是爲着刺殺榮王,那她來這別院做什麼?”

明樂笑了笑,卻是沒再多言,只道:“你後面看着,自然就知道了。”

雪雁狐疑不解,後面再怎麼問她卻是三緘其口,再不肯多言一句。

雪雁無奈,但既然明樂給了保證說是長平定然無事,她也就強迫自己定下心來,儘量往好處想。

三日之後,大街小巷就爲一個爆炸性的大消息沸騰了起來,茶餘飯後,無數的人議論不休,揣測不已。

“聽說了嗎?榮王殿下剛剛收了一個民女做義女,聽說是個絕世美人兒,還許配給了荊王殿下做王妃。”

“嗯,我也聽說了。這事情還真是奇怪啊,榮王殿下一向不問朝中諸事的,怎麼好端端的會收了個民女爲義女?聽說還封了郡主,當真是飛上枝頭做了鳳凰了。”

“一個郡主的頭銜算什麼?你們也不看看當前這是個什麼形勢。如今先皇剛剛駕崩,荊王殿下雖然還沒有被擁立爲帝,但是擔着監國親王的名頭,那就實打實是下一任皇帝的人選了。榮王殿下的這位義女嫁了他,我聽說可是直接許的正妃之位,那將來可就是統率六宮的一國之母了。這纔是真正的金鳳凰,無人能比的富貴尊榮呢。”

“正妃?一個民女出身的平民,哪怕是有榮王殿下在背後撐腰,這在出身上可是差了一截了,做個側妃綽綽有餘,可是這要做正宮娘娘的話,怕是不妥當吧?”

“榮王殿下是什麼人?他說妥當,誰敢說不妥當?你真是見識短淺。”

“錯了!你們這些人一知半解的就在這裡嚼舌頭,也不想想,若不是另有內情,就算榮王殿下保媒,荊王就會不聲不響的納了一民女爲妃?”

“這話怎麼說的?你可是知道些什麼?”

“跟你們說吧,說是榮王殿下收的這位義女原是大鄴那位攝政王妃身邊的人,是個玲瓏剔透的妙人兒,荊王殿下看上了眼,爲了不落攝政王妃的面子,再者也不想委屈了佳人,於是便親自登門求了榮王殿下,給了她這一重身份。這樣一來,雖然說是勉強一些,但是倒也算是門當戶對了。”

“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美人兒能叫咱們荊王殿下爲她破了例?殿下的眼光可是高着呢,這麼些年來京城裡多少的大家閨秀就愣是沒有他看上眼的,竟會是看上一個丫頭。”

“前段時間不是還有傳言說是荊王殿下和大鄴的攝政王妃之間有些糾葛?難道豈是隻是謠傳?殿下真屬意的實則是這個丫頭?”

“什麼丫頭不丫頭的,你是找死啊,還敢說這樣的話,是郡主!是榮王殿下的義女延敏郡主!”

……

長平被收做榮王義女並且指婚紀浩禹的事,也是第一時間傳到了驛館明樂和宋灝這裡。

明樂聞言一驚,竟是破天荒的失態,打翻了手裡茶碗。

雪雁愁眉不展的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宋灝卻是揮揮手將她打發了下去。

雪雁無奈,只能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退下。

明樂的臉色略微發白,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宋灝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牽過她的手在掌中握了握,道:“消息不會有錯,大婚的日期就定在這月十五,沒有幾天了,估計今天下午帖子就能送過來。”

明樂心亂如麻,擡頭對上他的視線,突然冷不丁自嘲的笑了一聲出來道,“是我疏忽了!當時我只以爲長平離開定然是衝着紀千赫去的,卻沒有想到她會先找上紀浩禹,這八成是她和紀浩禹之間設下的一個局了。”

長平的確是聰慧過人,明知道要憑藉她的一己之力去刺殺紀千赫絕無成算,於是便把視線轉向了紀浩禹。

紀浩禹和紀千赫之間的不僅是私人恩怨還有皇權爭鬥,無論於公於私,他和紀千赫之間都要做出一個了斷。

長平靠上了他,這便是要借力打力了?

“他們各自的謀算姑且不論,只就這件事的本身就太過詭異了。”宋灝道,脣角牽起的笑容也有些勉強,他看着明樂的眼睛,有些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遲疑再三還是起身走到一旁避開她的視線,這才語氣緩慢而平穩的說道:“紀浩禹的身世,加上長平的身世,如果目前顯示出來的種種跡象沒錯的話,那麼他們兩人就應當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紀浩禹或許不知道,可長平卻分明是知道的,明明知道,還要一意孤行的這樣做——看來長安的死,帶給她的打擊是真的很大,已經可以叫她爲了報仇而不顧一切了。”

明樂心跳的節奏猛地一滯,訝然擡頭去看他的背影。

方纔是因爲太過震驚於這件事本身所帶來的衝擊,反而叫她一時亂了心緒,竟是忽略了其中還有這樣的牽扯。

紀浩禹和長平是兄妹!

哪怕是爲着聯手打擊紀千赫,這樣的做法也未免太過極端了。

“你是說——紀浩禹應該不知道這事兒?”思慮再三,明樂問道。

如果只是長平單方面的作爲的話,將來一旦掀出真相,只怕紀浩禹都不會輕饒了她。

“這個不好說。”宋灝道,頓了一下又補充,“要從西域方面追查長平兄妹的身世,他的確是不太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找到線索,可長平卻是個聰明人,明知道擔負着這樣兄妹亂倫的名頭嫁他會惹火燒身,以你對她的瞭解,你覺得她會這麼做嗎?”

“是我當局者迷了。”明樂聞言,這才鬆一口氣。

她起身走過去,與宋灝並肩站着,看着窗外蔥翠一片的景緻道,“長平不會做這樣的蠢事,可如果她會和紀浩禹坦白了這件事,那麼現在他們兩個聯手造勢弄出這麼一出聯姻的事端來,就八成只是個幌子了。”

宋灝贊同的點頭,黑眸璀璨,閃爍着深邃的幽光,似乎是帶了幾分期許的意味道:“眼下是非常時期,紀浩禹大婚可不簡單,這就相當於是打出了一個信號,按照正常的人的思路,他娶了一個身爲榮王義女的女子爲妃,那麼就相當於是得了榮王明面上的支持,那麼大婚之後的下一步定然就是榮登地位掌管天下了。紀浩禹既然要做,就一定會一舉成事,這一次所謂的納妃大典,只怕實則就是替紀千赫準備的。他們之間——”

宋灝的話沒有說完,其中意思明個了卻是瞭然。

紀浩禹大婚,娶的又是紀千赫名義上的義女,那麼典禮當天紀千赫就勢必要露面,紀浩禹這八成是要孤注一擲了。

這一場風暴,終於要被推到頂點徹底爆發了。

“你說紀千赫會知道這件事嗎?”沉默片刻,明樂突然側目朝宋灝看去。

宋灝笑笑,張開雙臂將她攬入懷中輕輕的擁住,過了片刻才道:“他是怎麼想的對我們而言已經無所謂了,我只知道,既然紀浩禹已經決定動手,那麼這對我們而言就絕對是個漁翁得利的機會。”

“是啊!”明樂喃喃道,“可是你說紀浩禹會選在哪個時間段動手呢?”

宋灝莞爾,卻是沒有回答,過了一會才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道,“樂兒,如果長平會從紀千赫的別院出嫁的話,當天你是不是要過去相送?”

明樂的心頭一緊,不用想心中就已經有數。

她退開一步,從宋灝的懷抱之中脫離出來。

兩個人,四目相對。

宋灝的眸子裡有十分淺淡的笑意溢出來,明樂看着他的眼睛,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就算是趁火打劫也好,這個時候可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

更何況——

由紀浩禹或者長平只中的任何一人動手,都不如他們出面來的妥當。

宋灝笑笑,重新將她攏入懷中,兩人依靠在一起,卻是沒再說話。

紀浩禹大婚的事宜是交給內務府去全權負責準備的,按照親王娶親當中的最高標準來籌備,因爲時間定的太近,接下來整個朝廷都是人仰馬翻,各方面都在緊羅密佈的準備。

九月十五,荊王大婚。

婚禮是定在荊王府,但是喜宴卻是決定開在宮中。

按照皇室的慣例,婚禮都是在晚上舉行,這一次自然也不意外。

爲了給長平送嫁,明樂一大早就去了紀千赫的別院。

彼時那莊園內外已經裝點一新,紅色的綵綢燈籠隨處可見。

蘇彤親自出來引了明樂進去,穿過花園去了後院,“王妃請吧,我前院還有事情要忙,就不進去了。”

“蘇姑姑請便。”明樂頷首,目送了她離開,還立在院子裡未動的時候門內剛好芸兒斷了臉盆出來,見到她來,略有幾分不自在道,“王妃來了?”

“嗯!”明樂道,對她露出一個笑容,“本王妃是來給郡主送嫁的,現在方便進去嗎?”

當初紀浩禹救了芸兒逃出生天,實則也是得她默許,更何況如今又是在別人的地盤上,明樂自是不覺得怎樣。

“是,王妃請進吧。”芸兒道,屈膝一禮,側身把明樂請了進去。

長平是天沒亮就已經起身開始準備,這會兒時間還早,都是由着丫鬟喜娘在服侍着折騰。

明樂進門的時候長平正端端正正的坐在妝鏡之前,面色恬淡,脣角翹起,帶着淡淡的笑容,與一般的新嫁娘全然無異。

從鏡子裡看到明樂,長平的眼底瞬時閃過一絲愧疚的情緒。

不過她掩藏的極好,並沒有叫任何人瞧見。

“見過攝政王妃!”喜娘丫鬟們連忙屈膝見禮。

長平回頭,露出一個笑容,“王妃來了?”

她沒有隱藏自己是明樂身邊人的身份,所以這一刻也沒什麼好避諱的。

“嗯。”明樂點頭,走過去含笑打量她一遍,兩人毫無隔閡的說這話,雖然是彼此對對方此行的意圖都瞭若指掌,可卻是彷彿達成了一種天然的默契,誰都沒有提及一個字。

喜娘和丫鬟們手下不停,繼續給長平上妝整理。

各種各樣繁複的儀式,樣樣都做的很精細,等到一切都打點妥當已經是日暮時分。

明樂揮揮手道,“你們先下去吧,我和你們主子說兩句話。”

“是!”衆人聞言,卻是半分也不含糊,當即就順從的退到院外等候。

可哪怕是衆人離開之後,長平和明樂各自臉上的表情也是不變,都帶着得體的笑容與彼此友好的對視。

只是——

這一個笑容,已經完全是擺在表面上的過場,不過短短數日之間,彷彿這一次再相逢,已經是滄海桑田,離了彼此都是好長的年月。

“王妃,是長平太過任性和固執了。”沉默半晌,最先開口的是長平。

明樂沒接她的話,只是走過去在她面前站定,手指輕撫過她嫁衣上面金絲的鳳凰圖案,感慨道,“我倒是無數次想過看着你嫁衣添彩嫁人時候的情景,這一次,也算是夙願得償了。路是你自己選的,我沒有資格說什麼,既然是你決定了的事,也就沒有必要對我覺得抱歉了,好好保重你的自己纔是真的。”

哪怕已經註定這會是一場無法完整進行到尾聲的大婚儀式,這一刻的長平,也的確是寧靜而美好的。

如果不是中間穿插了這麼多的恩怨糾葛,那當是多好?

只可惜——

很多的事都不是認爲所能左右的。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長平也知道多說無益,只就默然的垂下眼睛。

說了兩句話,就聽外面雪雁的聲音道,“王妃,王爺過來了,正在前院和榮王殿下敘話!”

“知道了!”明樂應了一聲,卻沒有過去的打算,一直在屋子裡陪着長平,直到吉時來臨,親自送長平出閣。

長平被喜娘攙着,去前院拜別紀千赫。

紀千赫我行我素慣了,哪怕這日是自己義女的大婚之日,也還是遵循着他往日裡的習慣,穿一身剪裁得體十分簡便的廣袖黑袍,金色緄邊映在燈影之下,有尊榮華貴的光芒閃爍。

喜娘唱着吉祥話兒,引長平在他面前跪下敬茶。

長平高舉了茶碗過頭,恭恭敬敬的呈上。

紀千赫這裡是閒人免進的,這日能破例讓宋灝夫婦進來已經是他的極限,就連喜娘丫鬟也都是他別院裡的人,所以這會兒也不存在觀禮賓客的問題。

長平手中的茶水送出去,紀千赫卻是沒接,只還是神色淡然的側目和宋灝說這話,“這一次你是覺得能有幾成勝算?”

殺機四伏的質問,偏生的他卻用了這樣一副雲淡風輕的態度提出來。

誠然,依着他的爲人,如果猜不透今日這一場婚禮之中的玄機纔會叫人奇怪。

橫豎是到了開誠佈公的份上,宋灝也不和他打馬虎眼,同樣神色坦蕩的朗朗笑道:“成與不成,都要試過才知!”

話音未落,卻是端着茶水的新娘子袖間一支冷箭飛出,直刺紀千赫的喉頭。

紀千赫的目色一寒,在棋盤上的手臂驟然回撤,便是聽的鏗然一聲脆響,那袖箭鋒利的尖端恰是撞在他指尖夾着的一枚白色棋子上。

棋子碎成粉末四散了開去,新娘子手中隨即吐出一把利刃,卻是不待她有所動作,已經被踢出去老遠。

茶水落地,在地毯上發出刺啦啦的響聲,升起一股難聞的氣味。

不用想也知道,那茶水裡是加了毒的。

新娘子的身子砰然撞在遠處的門板上,門板嘩嘩亂響,她頭上蓋頭飄落,穿着嫁衣的女子卻不是準新娘長平,而是紅玉。

紀千赫的那一腳不輕不重,紅玉連着吐了兩口血,只按着胸口癱坐在地上起也起不來。

而在紅玉出手的同時,立在宋灝身邊的柳揚也已經拔劍朝紀千赫刺了過去。

莊隨遠就在邊上,自是不能看他得逞,立刻出手迎敵。

宋灝沒動,紀千赫的目光突然一沉,心中突然升起一種極其不妙的感覺。

就在這時長平已經從門外跑了進來。

芸兒去攙扶紅玉起身,長平只是目光冰冷遠遠的盯着燈影閃爍之下那面色平靜而無絲毫異動的男人。

她咬着嘴脣一聲不吭,只是遠遠的看着紀千赫。

紀千赫的目光瞥了眼碎在腳邊的茶碗,心裡突然警鈴大作,片刻之後,不可置信的冷笑了一聲出來,“只憑這種伎倆,你們就以爲奈何的了本王了嗎?愚不可及!”

長平只是看着他,一聲不吭。

她的目光帶了幾分悲愴,但更多的是冷漠和決絕。

宋灝這時纔是擡掌一壓案上棋盤,棋子紛亂,往天空中揚成一片,他擡手一掌便是直擊紀千赫的胸口。

旁邊正在和莊隨遠交手的柳揚卻是急了,驚呼道,“王爺不能運功,那茶水和袖箭上啐的毒物相佐,會損傷經脈,運功會加快毒素髮作的。”

長平用的毒,自然不會是蠱毒,哪怕宋灝和紀千赫身上都帶着靈蟲也無濟於事。

然則宋灝手下的動作卻是沒停,直朝着紀千赫身上拍去。

紀千赫似是有些猶豫,眉頭皺起,似是在權衡利弊,直到宋灝一掌要落在他身上的時候才仰身往後錯過,同時擡手抵住宋灝的手腕。

明樂聽了柳揚的話,心裡突然一緊,擡頭遞給長平一個詢問的眼神。

“他身上舊疾復發還沒能完全復原,發作起來,會比王爺快的多。”長平道,卻是沒有給出抑制毒素髮作的法子。

若要用毒藥來對付紀千赫,鐵定不能成事,她便只能用這樣一個法子鉗制住他。

誠然,在這裡面,宋灝是誘餌,若不是有他在身側分散了紀千赫的注意力,紀千赫勢必警覺,也不會着了道兒。

這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宋灝卻是毫無在意。

因爲時至今日,已經沒了他選擇的餘地,紀千赫若是不除,他對姜太后的威脅就永遠都不會解除。

莊隨遠聽了長平的話,也是心中大爲駭然。

甩開柳揚就過去相護紀千赫。

紀千赫今日似乎是真的不願意硬碰硬,聽了長平的話之後就有退避的趨勢。

說話間外面蘇彤帶來的人和宋灝秘密安排潛入的人手也纏鬥在了一起,竟是在沒人能夠進來。

宋灝也知道此刻必須速戰速決,下手越發狠辣,步步緊逼,寸步不讓。

紀千赫的眉目之間破天荒的攀爬上幾分惱怒之意,不過不知道爲什麼,他今日似乎是總有些力不從心的不想盡力。

莊隨遠孤力難支,宋灝和柳揚卻是不要命的,眼見着他擋下宋灝的一掌,柳揚已經趁虛而入,直朝着紀千赫一劍刺了過去。

紀千赫側身避讓,一手拿住他的手腕擋了他的攻勢。

柳揚的目光一動,另一掌順勢手握成拳往他心口搗去,紀千赫擡了右手再抵擋,兩個人的拳風掌力交錯。

紀千赫如今的內力已經大打折扣,竟是和柳揚也只能拼一個平手,這一招之下誰也沒能討到便宜,柳揚還想再奮力一搏,便是拼盡全力還想再補一掌,卻被紀千赫手下靈巧一繞給逼了開去。

無意之間,他的手指剛是觸上對方的脈搏。

下一刻卻是被紀千赫惱羞成怒的一掌推了開去。

宋灝的所有注意力也都集中在紀千赫身上,見他剛剛收勢,就虛晃一招引開了莊隨遠,也是擡掌朝紀千赫擊去。

紀千赫今天的狀態的確是不好,方纔剛剛應付完了柳揚還有些力不從心的時候,宋灝這一掌來勢兇猛,完全避無可避。

“王爺!”莊隨遠驚呼一聲。

紀千赫後撤一步,也不能坐以待斃,只能臨時提了內力要和他硬拼。

眼見着就是個兩敗俱傷的格局,就在這時,柳揚突然急躁的低呼一聲,“主子,不能殺他!”

宋灝手下的動作下意識的一緩,下一刻就已然是同紀千赫錯了開去。

紀千赫也沒容情,一掌拍在他的肩頭。

宋灝悶哼一聲,連着後退數步,喉間一股腥甜的氣息漫上來,從嘴角溢出一抹殘紅。

“阿灝!”明樂快走一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神色焦灼的看向他。

宋灝對她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礙,繼而遞給柳揚一個詢問的眼神。

彼時紀千赫也被莊隨遠扶着推到一邊。

柳揚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纔有些艱難的對宋灝開口說道:“屬下方纔不小心觸到榮王的腕脈,他的脈象和當年的孝宗皇帝極爲相似。”

“你是說——”明樂的神情巨震,不可置信的猛然擡頭朝紀千赫看去,“你是說牽制母后身上蠱毒發作的蠱引在他身上?”

姜太后身上雙生蠱的引子並不在孝宗身上,孝宗也只是被人誤導鬧了一場笑話罷了。

可是誰曾想,紀千赫竟會拿他自身做餌,在自己身上種蠱,爲的——

就是牽制姜太后的生死!

雖然幾十年不見,可是他的意圖卻是那樣明顯——

哪怕此生不見,那麼有朝一日一旦他死,也勢必要拖着姜太后一起下黃泉。

這個男人,當真是霸道又陰暗的可怕。

想到上一次險些將他置於死地的事情,宋灝和明樂的心裡就是一陣的後怕。

很難想象,當時要不然陰錯陽差讓長安亂了心神,如果真的殺了他的話,那麼——

宋灝的臉色鐵青,掌心裡都是冷汗。

紀千赫聽了柳揚的話,卻也不過冷然一笑。

這個不否認的態度——

那便是承認了?

宋灝和明樂俱是愣在那裡,一時間進退維谷。

這個發現,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而彼時院子裡卻是人生嘈雜,一片廝殺吵嚷聲。

衆人不約而同的循聲望去,不多時就見着燈影下一道大紅色灑脫的人影快速而至。

紀浩禹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新郎禮服,金冠玉帶,面目之間卻是一副和他往常時候大不相同的凜冽神色快步走了進來。

------題外話------

我今天好像不在狀態,咋覺得打架都打的不激情涅?

然後ps:寶貝們,明天開始我要請假去寫大結局了,歷史性的時刻就要來臨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大結局應該是28號出,具體的上傳時間我不太好說,突然就有點捨不得寶貝們的說,覺得好滄桑嚶嚶嚶~不過也沒辦法啦,總是要有這麼一天的,到時候你們愛的王爺和太后的所有故事就會交代清楚了,不會讓你們留遺憾滴O(n_n)O~

大結局期間,新文那邊更新不會斷,寶貝們可以繼續蹲坑,希望在新坑裡還能看到你們呢,某嵐會繼續用心的寫故事的╭(╯3╰)╮

沙場點兵,她一身戎裝揮斥方遒,後宅奪嫡,她以鐵血手腕翻覆皇朝天下!《錦繡凰途之一品郡主》還是女強文,這一次的女主更彪悍,宅鬥、權鬥+宮鬥,一樣也不少嘿嘿~

結大結局

終究——

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明樂心中苦笑,別開視線狠狠的閉了下眼,而片刻之後等到再把視線重新聚焦於這大廳當中的時候又是一片漠然。

紀浩禹從門外進來,豔光逼人。

外面正在交手的雙方人馬也都趁機撤手,各自退到大廳當中,分別護在自家主子身邊。

對於紀浩禹的出現,紀千赫也沒多少意外,只是目光淡漠的分別從他和宋灝身上掠過一遍,道:“怎麼?今天這又是一出裡應外合的戲碼?”

“算不上!”紀浩禹道,面目清冷站在大門口,也不廢話,直接就對紀千赫開口:“侄兒今日前來,一則爲着迎親,二則是有事要和皇叔商量,情況特殊,陣仗鬧的有點大,還請皇叔見諒。”

此時他臉上這副表情與身上喜慶異常的裝束顯得格格不入,頭一次明樂會覺得原來這人也不是天生就襯紅色的。

長平皺眉站在他身側,自打聽了柳揚的話之後她的神色就開始有些猶豫不定。

許是藥力發作,紀千赫的面色略顯出幾分異樣。

莊隨遠全神戒備緊張護在旁邊,扶着他就勢坐回旁邊的榻上。

紀千赫坐下之後才神色如常的勾了下脣角道,“說吧,看看你所求是什麼事,本王能不能允了你。”

“侄兒需要皇叔的一紙手書。”紀浩禹道,“皇叔爲着大興的朝廷操勞多年,如今年歲大了,身體也大不如前,侄兒也不忍看着您再這樣的費心費力,所以懇請皇叔修書一封,將您手上掌管的內外兵權移交出來。”

紀浩禹也是個眼裡不容砂子的人,他要那個位子,就自然是要一切都盡在掌握。

對於他這樣的要求紀千赫也無意外,只就“哦”了一聲道,“如果本王不答應呢?”

紀浩禹的脣角彎起,緩緩而笑。

她卻是沒有和紀千赫直接對上,而是眸子一轉,目光落在了宋灝的身上道,“無所謂,如果皇叔還需要時間考慮,侄兒這便帶着自己的人撤到莊子外面等候,大鄴的攝政王殿下遠道而來,又受了皇叔的熱情款待,想必你們之間也還有許多的體己話要說。”

宋灝想要脫身,就勢必要啓開紀千赫這塊擋路石,這一點毋庸置疑。

他橫豎是有的是時間可以等,宋灝卻是不能的。

長平得了這話,眉頭不覺皺的更緊。

宋灝卻是扼腕的一聲嘆息,道,“荊王殿下,抱歉了,這一次事,本王改主意了,怕是不能如你的意了。”

紀浩禹的面色微微一變,有些始料未及。

長平心裡嘆一口氣,走到紀浩禹身邊,苦笑道,“大鄴太皇太后身上的雙生蠱,蠱引在他身上。”

雙生蠱相互依傍而生,換而言之,紀千赫若是會有什麼閃失,那麼姜太后就只能陪葬。

紀浩禹的呼吸一窒,有些不可置信的愕然擡頭朝紀千赫看去。

雙生蠱的雌性蠱蟲雖然說是蠱引,但到底也是毒物,紀千赫竟然會全無顧忌的種在了自己身上?

他對那個女人得是有多深的痛恨和執念,竟然不惜以身作繭也要將她這一輩子就死死的束縛。

這個變故有些始料未及。

如果宋灝在這個時候倒戈,對紀浩禹而言就是個可大可小的麻煩。

紀浩禹臉色不覺暗沉幾分,冷冷的看着宋灝道,“所以呢?你的意思是你要臨陣倒戈去保他了?”

在紀千赫的人生閱歷當中,從來就沒有“妥協”或者“退讓”一說,哪怕是宋灝退這一步,他也絕對不會就此作罷,放任他們夫妻兩人離開。

宋灝心裡苦笑一聲,此時才突然明白紀千赫今天會無所顧忌放任他們夫妻進入這莊園的原因所在——

這就是他的本錢!

就因爲他身上種了雙生蠱,這就是他的保命符,不管事情已經演變到了怎麼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局面,只要最後亮出這張底牌,宋灝也就只有妥協的份兒。

“別的事情本王不管,你們叔侄之間要商議朝政瓜分兵權都是你們的事,可是他的人,你卻是不能動的。”宋灝道,緩慢的吐出一口氣,語氣強硬,但眉心控制不住擰起的疙瘩卻是同樣透露出他此時心裡的不甘。

依着紀千赫的個性,唯有將他除掉才能一了百了,可是現在——

他們依然受制,後面的事情就再不好拿捏了。

紀千赫對於這樣的局面卻是早在意料之中,看着兩人對峙便是輕彈了下衣袖對紀浩禹道,“這場婚禮,如果你還想繼續那本王就叫人配合你們繼續,如若不然,想要就此打住也不無不可。”

紀浩禹緊繃着脣角不說話。

宋灝也是靜立不動,但卻是在無形之中擺明了立場。

紀千赫看在眼裡,卻是事不關己的閉上眼,冷然道,“事情要怎麼解決你們還可以再商量,待到統一出一個結果再來和本王說也不遲。”

宋灝和紀浩禹再怎麼勢在必得,哪怕是把一切佈署的再周密,最後的局面卻也只因爲他的一句話完全逆轉。

莊隨遠上前一步,冷着聲音對長平道,“先把解毒的方子拿出來。”

雖然宋灝也跟着一起着了道兒,可紀千赫卻是今時不同往日,他的身體狀況,莊隨遠是半點也馬虎不得。

長平的面容隱忍,袖子底下的手指用力的攥成拳頭——

她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是孤注一擲了,如果就此放棄,那麼以後也都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莊隨遠見她如此,心裡就不不覺的多了幾分惱意,轉而對紀浩禹道,“荊王殿下,王爺早就有言在先,只要你保持本心,那麼待到在他百年之後,他手上的一切也都會是您的,如今您在朝中一枝獨秀,再沒人能夠威脅的到您,您又何必咄咄逼人,大家相安無事,繼續井水不犯河水不是很好嗎?真要硬碰硬,你也得不了好處,何必呢?”

“說什麼百年之後?如若皇叔你就只是需要一個傀儡坐在那個位子上替你撐門面,那麼之前就留着紀浩桀也就是了,至於我——”紀浩禹冷笑,說着卻是話鋒一轉語氣更加冷厲三分道,“抱歉,我做不到!”

事到如今,已經不是他貪戀權位的問題,而是這一路走來,他的路早就被蘇溪左右,根本就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紀千赫的性子,想要他放棄手中權力解甲歸田,無異於癡人說夢。

而同樣,依他紀浩禹的個性,他的驕傲和脾氣也都不允許他就這樣妥協,只去做紀千赫操縱在手中的一個傀儡木偶。

當然了——

他也不能看着紀千赫再去擁立他的那些兄弟。

如今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早就成了衆皇子眼中的衆矢之的,一旦他現在退下來,那就絕對是要死無葬身之地。

而現在——

紀千赫的機會利用得當。

居然想要將宋灝推出來,作爲他的擋箭牌。

紀浩禹冷冷一笑,目光嘲諷的看着宋灝道:“宋灝你是個聰明人,眼下的局勢不用我說你也心知肚明,明知道他這是逼你就範,你難道真就要順了他的意?你我之間鷸蚌相爭,無論誰輸誰贏,最終的贏家都只是皇叔他一個人而已。明知道他算計在此,你還是要入這個局?”

他們之中損了任何一個,甚至哪怕是兩敗俱傷,對紀千赫眼中的大局都無多大關係。

“怎麼賭,都是輸,榮王殿下的算盤打的精妙,晚輩等人佩服。”明樂走上前去一步,站在宋灝身邊。

她看着紀千赫,到了這一刻,已經完全不知道該用一種怎樣的心態來面對這個人。

紀千赫沒有睜眼,卻彷彿是能感覺到她目光當紅的探尋之意一般,彎脣笑了笑道,“本王知道你這個丫頭精明,不過你也不用再打這方面的主意了。想必你之前就已經找機會和左司確認過了——雙生蠱根本就無法化解。之前本王支使樑青玉去做的事不過就是爲了混淆視聽,干擾你們的判斷。本王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今天既然你們夫妻一併找上門來了,要怎麼做,就自己決定吧。”

紀千赫可不是孝宗,他這種人,對別人狠得,對自己也同樣下的了手。

明樂的心思被他料中,便是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回頭對上宋灝的視線,無奈的搖了搖頭。

紀千赫不能死!

如果今天叫紀千赫有個萬一而連累了姜太后,這就將是會成爲壓在宋灝心上一輩子的負擔。

所以如今,保住這個人,這就是他們唯一所要堅持的東西。

宋灝和明樂一行站在廳中,紀浩禹和長平帶人堵在門口,而紀千赫——

事不關己,反而成了閒庭信步漠然坐在一側的旁觀者。

這個場面,他們之間誰也不曾預料到,可偏偏,卻成事事實。

紀浩禹的面色陰沉,脣角卻是牽起諷刺的笑容,側目對長平道:“你說吧,今天是要去要留都由你說了算。”

上一次的行刺事件之後紀千赫前院的陣法機關又經蘇彤佈置改進了,長平提前入這裡,並且借了榮王義女的身份,實則就是爲了探尋這裡的機關佈置,否則紀浩禹要帶人闖進來也不容易。

本來這件事就是順利有點超乎想象,是到了這一刻紀浩禹也才瞭然——

紀千赫其實早就料中了他們的打算,如此將計就計,走的便是一招請君入甕的局。

真要說到算計,他和宋灝到了紀千赫的面前還是太過稚嫩了。

紀浩禹會把這件事的決定權丟給她,長平也是始料未及。

長平一愣,倒抽一口涼氣的同時便是詫異的扭頭朝紀浩禹看去:“殿下!”

“今日不管禮成與否,你都是本王三聘六禮所納的王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此事茲事體大,事關人命。本王不會擅自替你來拿這個主意,要怎麼做,全憑你說了算。”紀浩禹道,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廳裡的紀千赫的等人,並沒有把視線分給長平一絲一毫,語氣卻是清晰而肯定,“你要繼續,本王就陪你殊死一搏,你要回頭,我們現在就走。”

他要收手,紀千赫如果還想用他去佔着那個皇位的話,倒是還可以保他性命無虞,雖然那樣的生活非他所願。

可如果今日要直接放棄——

長平卻是必死無疑的。

長平的嘴脣蠕動半天,心中卻是因着紀浩禹的這番話震動不已,一直沒能說出話來。

她找上紀浩禹的時候就已經對紀浩禹表明了所有的事,如果紀浩禹和紀千赫之間真是父子關係的話,那麼他們就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這一次的所謂大婚,不過就是用以迷惑朝臣百姓的障眼法罷了。紀浩禹要和紀千赫攤牌,隨時可以,但是因爲紀千赫在朝中和民間的威望很高,若是不能秘密成事的話絕對會引起朝局動盪,後患無窮。

所以兩人便用了大婚做引子,讓紀浩禹以迎親爲名光正大的帶人過來,圍了紀千赫的莊園,先要逼他就範。

這一場所謂的納妃大典,實則本就是不作數的,但是事到如今,紀浩禹公然給出這樣的承諾——

長平知道,這已經是他所能給予自己的最大限度的偏袒和保護。

哪怕他們之間的夫妻名分與禮法不合,但是有了荊王妃的這重身份在,將來待到紀千赫想要追究舊事的時候,紀浩禹就有明確的理由來保她。

而現在,他能給的也就唯此而已。

哪怕是頂着一頂亂倫的帽子,他給她這個身份的肯定,就是她來日裡的保命符。

長平的心頭微熱,神色複雜的看着身邊孑然而立的男子,心裡突然有種莫名的暖意涌動。

而彼時的紀浩禹,卻是心緒不定,心裡矛盾的厲害。

宋灝已經被逼站在了紀千赫的陣營之前,此時他們雖是敵對,可是要他對明樂操刀?他也許不是下不了手,可是——

不想出手罷了!

只是如今的局面,卻又全部都由不得他!

他若不拼,就前程盡毀,甚至更有可能性命不保。

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卻是仍是想要再給自己多留了一線——

他不做決定,只把這個選擇的機會丟給了長平。

長平是他的盟友,爲了今天這一局,也是傾盡一切。

長平對明樂的感情他知道,如果長平說放棄的話——

那麼——

他就放棄!

哪怕前途灰暗,他會勸慰自己說是不想逼迫身爲朋友的長平去做背信棄義的事情,所以他心安理得的放棄,並用這樣的理由來自欺欺人。

一切都只是天意罷了。

紀浩禹的神色冷漠而平靜,負手立在燈影之下的面容冷峻,明明是一個已經剛強冷毅到了極致的存在,可是燈火閃爍,長平還是從他微不可察晃動的眼波當中尋到了破綻。

有些事,明樂是當局者迷,可是她都看的清楚,無論是長安還是紀浩禹,其實她都能看的通透。

這一刻的紀浩禹看似冷酷無情,實則——

這已經是一個鮮明放棄了的態度。

可是如果真是要放棄呢?

“呵——”長平笑了一聲出來,突然往前邁了一步。

其他人還都緊張的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明樂的心裡卻是已經一涼到底。

“王妃!”長平臉上的表情冷靜異常,就那麼突然屈膝衝着明樂所在的方向跪了下去。

明樂的眉頭皺了一下,雖然已經預知到了長平今日的決定,可是對於這個決定,她卻無能爲力,只能發自心底的嘆息一聲。

長平隔着人羣看着她,雙膝跪地,脊背卻是挺的筆直,倔強而剛強的讓人覺得根本無法撼動,但她開口的語氣卻是誠摯之間帶着決絕,字字清晰的飄入明樂的耳朵裡:“您對長平兄妹的恩情,長平銘感五內不敢忘懷,可是今天,我必須得要一意孤行。無論如何,今天我也不能讓他活着從這裡走出去,我必須要殺了他替我大哥報仇!”

長安是她的兄長,是一路帶着她艱辛跋涉走過來的唯一親人,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完全無可取代。

雖然她也感激當年走投無路之下明樂對她們兄妹的援手,可是真正親人的地位卻是無法取代的。

如果長安就只是單純的爲了保護明樂而殞命,她也會坦然接受這樣的結果,因爲那是她們兄妹欠下明樂的。

可事實卻並非如此!

她大哥原是可以不用死的,而哪怕是陰錯陽差,死在一個與他們毫無關係的人的手中都好,偏偏他是間接地死在了他一直以來那麼努力,從來都沒有放棄過尋找的父親的縱容之下。

這樣——

太不值得!

所以到了今時今日,無論她的對面站着的人是誰,哪怕是曾經對他們兄妹恩重如山的明樂也好,已經沒有任何的人或者力量能夠撼動她替兄長報仇的憤怒之心了。

更何況——

她可以放棄,卻是不能叫紀浩禹也跟着一起爲了這一筆舊賬埋單。

從她找上紀浩禹的那一天起,就已經註定了她的後面沒有回頭路了。

紀浩禹聞言卻是心中巨震,瞳孔突然一縮錯愕不已的朝那女子跪在當前的背影看去——

他以爲,長平會退卻,會妥協。

可是——

明樂的眼中則是閃過一絲無奈的情緒。

長平和長安一樣都是最重情意的人,不管是爲着長安還是紀浩禹,長平會做這樣的選擇都在意料之中。

因爲知道長平的堅決,所以明樂也不再試圖勸她什麼,只是同樣冷靜自持的點了點頭:“好!既然你心意已決,那我也就不說廢話了。已然是走到了今天的這一步,你也不用再覺得是欠了我什麼,你要拿榮王的性命,就儘管用全力就好,我們各憑手段罷!”

她和長平之間,她原來是不想要走到今天的這一步的,可是長安的事已經打了個死結,無從化解。

她和宋灝倒戈是不得已而爲之,可她沒有權利要求長平放棄仇恨,也沒有資格要紀浩禹爲着他們前功盡毀拋棄自己的立場甚至於人生。

“謝謝王妃的成全!”長平的眼底氤氳了一層水汽,但是她倔強的仰起頭,把淚水逼回眼眶,然後對着明樂的方向莊重的磕了個頭。

今日過後,她的身份已經是荊王妃,並且不出所料的話,最終還會成爲一國之母,這樣的舉動明顯是不合時宜。

可是明樂沒有拒絕,而是坦然受了。

她知道長平心裡對她的感情,也知道做出這樣的決定,長平心裡必定會有的掙扎和愧疚,哪怕她此時再怎麼想要保住紀千赫的命,卻也不能在長平面前佔這個人情的便宜。

所以她坦然受了這一禮,把彼此之間整整七年的主僕情分,朋友情誼統統留在過往,來一次公平公正的對決。

長平磕了頭,就被身邊芸兒扶了起來。

她眼底的神色剛毅,站在紀浩禹的身邊。

紀浩禹負手而立,面無表情的和宋灝對視。

因爲兩個女人之間割袍斷義的慘烈,兩個男人也是默許這樣的局面進展,兩人之間也是形同陌路,眼神拼殺,所有的一切都不留餘地。

片刻之後紀浩禹就是果斷的擡了擡手。

隨着他手下簡單的一個手勢,轉瞬間就有大批的御林軍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把整棟屋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皇叔,到了此時此地,你等的人已經不會來了,我也不逼你,這些年,你對我雖然沒存什麼真心,但到底我也是得了你的庇佑纔可以安然無恙的活到今天,這份恩情,我不會或忘。”紀浩禹道,眼底的神色一片涼薄,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籠罩在了一重夜露風霜之下,眉目之間都再不復之前那般灑脫不羈的表象。

他看着紀千赫,面無表情,字字清晰,“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不想親自對你出手,現在你還有機會,交出統帥三軍的虎符和印鑑,然後自己了斷了吧。至少念在我們叔侄一場的情分上,我不會苛待你的身後事,照樣會將你以攝政王之禮風光大葬,給你無上的尊榮和體面。”

姜太后的生死不在他的考慮之內,那是宋灝和明樂的事,輪不到他來負責。

“操刀飲鴆,一死方休!好,你我之間,早就註定了該是這樣的結局。”紀千赫聞言,卻是仰天笑了一聲出來,神色之間一片超然,絲毫也不被眼前的形勢影響道。

燈影下,他看着立在大門口的紀浩禹,亦是字字清晰而緊促:“你說的對,自始至終本王對你的確是從來就不曾用過一分的真心,所以如今你也不必拿什麼叔侄情分來給自己尋那些不痛快。你要拿兵權,也沒那麼麻煩,成王敗寇,今天你有本事直接取了本王的項上人頭,自然就可以降服三軍,爲你所用。”

紀千赫把持軍權幾十年,在軍中威信極高。

雖然是如他所言,只要他自己身死,那麼他手中掌握的軍隊就自然應該順理成章的收歸朝廷所有,可如果今天這裡的事情傳出去,讓軍中那些忠心於他的將領知道是紀浩禹逼死了他,那麼就難保那些人不會惱羞成怒,揭竿而起。

紀浩禹自是聽的懂他的言下之意,眉頭不易察覺的微微皺了一下,隨即卻是冷笑,“我既然敢做,就自然有把握可以完全壓住此事的風聲,皇叔你若是執意不肯就範的話,咱們也不必浪費時間了!”

話音未落,就再次豎手爲刀,冷厲的揮下。

擠在大門口嚴陣以待的御林軍潮水般涌入,長槍直刺,半點也不再顧及紀千赫的身份。

紀千赫的脣角牽起一抹冰涼的笑意,全然不爲所動。

“保護王爺!”莊隨遠卻是急了,手一揮就帶着手下暗衛在紀千赫的面前拉開一道屏障。

宋灝看着兩人之間的陣仗拉開,終究也只能是不得已的被牽扯入局。

揮了揮手,柳揚等人也迎了上去,再拉起第二道屏障,隔離了紀浩禹和紀千赫兩人之間的針鋒相對。

說起來諷刺,他和紀浩禹今日本就是衝着同一個目的而來,但不過瞬息之間,卻成了不死不休的勁敵,互相對壘。

“何必呢?無論是皇位還是兵權,現在對你而言都是唾手可得,又何必再做這樣的一道無用功,非要趕盡殺絕呢?”宋灝道,負手而立,神情冷淡的看着對面的紀浩禹,“榮王的心思你看的一清二楚,你要奪權也好,你要登位也罷,他都是無心和你計較這些,何必非要鬧到兩敗俱傷的地步?”

“上一次見面,你可不是這麼說的。”紀浩禹嘲諷一笑,目光在幾人面上皴巡而過,“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本王不妨給你們透個底,早在我進來這裡之前,已經命人趁亂在這所莊園內外都埋了火藥,要麼皇叔你自己了斷,要麼真要逼到我來出手,今天這裡所有人都不能倖免。我既然來了,就沒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說着他又把視線移給宋灝道,“本王和你們夫妻沒有深仇大恨,你們現在要走還來得及,否則隨後真要交起手來傷及無辜,也就別怪本王心狠手辣了。宋灝,你母后的性命是命,相對而言妻兒的性命難道就不是命了嗎?就算你自己無所畏懼,難道也不顧及王妃的死活了嗎?”

語氣之中,不乏威脅之意。

其實如若不是明樂在此,之前紀千赫確定他能拿的住宋灝的軟肋,也不會毫無顧忌的放任宋灝進來。

而現在紀浩禹同樣擊中了這個軟肋。

“你自己此時人也在這裡,就來說這樣的大話?是不是太過自負了?”宋灝的眼中迸射出一股凌厲的殺意,同樣漠然看着他。

“那就不必多說什麼了。”紀浩禹挑眉,說話間已經出手朝宋灝襲去。

宋灝本能的想要迎敵,卻被明樂眼疾手快的先拽了一把,同時大聲道,“影二!”

影二迎上去,擋開紀浩禹的長劍。

明樂死死的拽着宋灝,面色凝重扭頭看向站在另一側的長平。

長平面有愧色,臉色微微發白,猶豫之下終究是一聲不吭。

上一次長安出事那天紀浩禹找宋灝過去本來就是爲了商量聯手對付紀千赫的事,後來因爲長平的介入又以大婚之名提供了便利,今日宋灝以身作餌引得紀千赫上當,可是現在立場突然改變,長平卻是拒絕交出解藥來了。

“那藥不是致命的毒藥,只要王爺置身事外再不要插手干預此事,自然平安無恙。”長平抿抿脣,最後還是深吸一口氣,勇敢的迎上明樂的視線道,“一點區區小毒,肯定難不住柳揚。”

她本來是準備給宋灝解藥的,可是現在——

爲了叫宋灝置身事外,也就只能保留了。

明樂對此也是無能爲力,既然立場不同,說什麼都是白搭。

“如何?”定了定神,明樂側目看了柳揚一眼。

“有點麻煩,需要時間。”柳揚道,神情之間一片苦澀,說話間他卻是突然毫無徵兆的出手朝長平襲去。

彼時紀浩禹正被影二纏住,分身乏術。

唐卡等人立刻拔劍迎敵,而明樂一方影衛等人的反應也是極快,馬上也跟着紛紛撲入戰圈。

對長平出手,明樂雖然是有一百個不願意,但也總不能看着宋灝有所損傷,所以便是一咬牙,只做對此視而不見。

剛剛安靜了不消片刻的大廳當中再次刀光劍影糾纏成一片,燈影折射之下晃的人眼花繚亂。

明樂死拽着宋灝的手不准他再逞強——

這個時候,紀千赫猶且惜命的很,再不肯有任何的動作,宋灝若是再動內力保不準就要有所損傷。

相較於明樂,宋灝卻要果斷的多,見到柳揚已經出手,索性就當機立斷對莊隨遠道,“你們還等什麼?叫人把這整個大廳圍住,困死了荊王夫婦,本王倒要看看他紀浩禹到底有沒有這份魄力魚死網破!”

此時的紀千赫反而擺出了一副事不關己任由他們雙方發揮的態度,只就心平氣和的坐在最後面旁觀。

莊隨遠看了他一眼,見他沒有反對,便就一揮手道:“去,把大門給我卡死了!”

紀浩禹雖是帶着大批御林軍來的,可真要說到戰鬥力和發揮卻還是要指靠着暗衛和他貼身的侍衛。

紀千赫莊園裡的守衛個個都是身手不凡,如今百餘人齊齊出手施壓,雖然也是不易,卻硬是強行將那些擠在大門口的侍衛壓制的節節敗退。

長平見狀,臉色已經凝重的無以復加,心裡略一權衡就對身邊的綠綺道,“去,叫外面的人準備。”

紀浩禹埋了火藥只是爲了以備不時之需,長平沒有真的想用,但是如今事態演變,後面的事卻是誰也沒有辦法預料的了。

“好!”綠綺發了狠,咬牙應了就往外奔去。

紀浩禹見到宋灝與他死磕,不禁就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將影二逼開讓唐闌纏住,自己退出戰圈,面有怒色的隔着人羣對宋灝道,“明知道他是要坐山觀虎看着我們雙方相殘,宋灝你當真是冥頑不靈,要和本王爭一個高下嗎?”

“非我所願,卻也不得不是如此。”宋灝道,“你大興朝中的政務本王無意插手,但是事關我母后的安危,就容不得本王袖手旁觀。”

宋灝這樣說,明樂心裡卻更是明白這事情的棘手。

其實本來還有一個折中的法子,那就是宋灝和紀浩禹聯手製住紀千赫,將他軟禁,然後以他的名義將外稱病,這樣一來紀浩禹就能名真言順的接管他手中權限,而他的性命無虞,姜太后也自然就不會受到威脅。

可偏偏他們遇到的人是紀千赫,這個人極端的驕傲自負又不擇手段,對他而言就沒有屈服一說,這個念頭一起明樂就已經篤定的知道行不通,依照紀千赫的爲人,到時候肯定不堪受制,他若是走了極端,最後遭殃的還是姜太后。

這一劑雙生蠱,的確是將他和宋灝都逼迫到了絕境,半點施展的機會也沒有。

紀浩禹也知道事關姜太后的生死,他是絕對不可能說動宋灝的,可是雙方再這麼爭鬥下去,保不準就要兩敗俱傷,這一刻哪怕是他的涵養再好也險些忍不住要跺腳。

輸給紀千赫他可以認栽,可是這麼和宋灝拼上——

簡直莫名其妙,鬧到最後,不管雙方是誰死,那都絕對是冤枉的緊。

對這一切,紀千赫只就冷眼旁觀,勢在必得。

大門口被人流堵死,外面院子裡的具體情形看不真切,只能聽到一片兵器碰撞慘烈異常的喊殺聲。

眼前的場面失控,逐漸慢慢脫離了所有人的掌控之外。

明樂看在眼裡也是心急如焚,最終擠在廳中的御林軍終於是被莊隨遠帶人強行壓制給逼到了院子裡。

蘇彤瞅準了時機一揮手招呼了幾個人過去就要關門,卻見着綠綺從外面飛奔而來,臉色極爲難看。

長平的心跳一滯,頓時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來。

綠綺幾個起落已經撲到面前。

紀浩禹見了她的臉色,就是目光一凝道,“出事了?”

“外面的人整個兒被人迷倒了。”綠綺道,說話間就是眉頭深鎖透過人羣看了眼坐在最裡面榻上的紀千赫,道,“我們的人,還有這別院裡的侍衛,全部着了道了。”

綠綺並沒有刻意遮掩,雖然也同樣沒有故意聲張,但是紀千赫和宋灝這些人哪一個不是耳聰目明,哪怕屋子裡打鬥的場面嘈雜,還是足夠他們將綠綺的話都聽的清清楚楚。

宋灝和明樂互相對望一眼,都是彼此警覺:“是她?”

而紀千赫聞言,一直冰封不動的面孔上面也逐漸展露了一絲裂痕出來。

他手下本來正拈着一枚棋子在把玩,聞言手下動作便是一滯,下意識的坐直了身子。

明樂的腦子轉的飛快,思及蘇溪的爲人,立刻就生出一種危機感,大聲道:“全都住手!”

這個時候他們在此爭端不休,那個女人卻是不擇手段的。

無論宋灝的人還是紀浩禹的人,乃至於莊隨遠等人對她都熟悉無比,再加上她這一次開口的確是極具威嚇之勢,衆人竟然真就下意識的齊齊停了手。

明樂上前一步,冷着臉對綠綺道,“荊王讓人埋藏的火藥呢?引子在哪裡?”

蘇溪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這個時候真要趁火打劫,只怕就算是紀浩禹在這裡她也不會有所顧忌。

紀浩禹的眼神一黯,目光嘲諷的別過眼去。

綠綺愣了一下,訥訥道:“人手全被放倒了,那些火藥只被卸下來小部分,其餘的——”

說話間卻是心悸不已。

明樂的意思她已經明白過來,可是自家王爺到底也是皇后娘娘的親生兒子,綠綺是打從心底裡不肯去相信的,只就將這一切歸咎於明樂的小人之心。

大殿中的場面一瞬間已經沉寂到了極致。

紀千赫看着,不知道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就是快慰的笑了一聲出來。

他彈了彈袍子起身,目光之中一片冷然的嗤笑一聲,緊跟着卻是眸色一深道,“與其你們彼此雙方在這裡糾纏不休的給旁人白看笑話,倒不如由本王來成全了你們。孰是孰非,誰對誰錯都到此爲止,以後都不用你們煩心了。”

這話他說的輕巧,話音未落便是對莊隨遠喚了一聲:“隨遠!”

莊隨遠的眼中飛快的閃過一絲幾乎可以稱之爲駭然的情緒,張了張嘴似是想要說什麼,但是最後出口,終究只是沉重的一聲應諾:“是!”

言罷就是信手往空中彈出一顆彈丸。

彈丸在空中裂開,發出一種短促而怪異的聲響。

衆人心中警覺,下一刻卻見着地面金磚繞着這屋子最外圍的一圈突然齊齊往空中翻飛而起,打磨的平滑的金色平面在燈火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整片整片的方磚飛起,隨之而來從地底下破土而出的卻是百餘名統一灰色短裝打扮的蒙面人。

這些人手上所持的武器是經過改良的弓弩,顯然是埋藏在此的弩手,而從身手上看卻是絲毫不遜於紀千赫身邊原先跟隨的死士。

這些人現身之後,莊隨遠麾下原來的百餘名護衛也跟着後撤到了外圍,手中變戲法一樣也都取了援兵身上備用的弓弩。

合起來足有兩百名弩手嚴陣以待,鋒芒銳利密密麻麻的箭頭直指宋灝和紀浩禹這一行人。

誰也沒有想到紀千赫最後會來這一手,原以爲他是打算好了一切就等着看宋灝和紀浩禹雙方殘殺,卻沒想到他居然還有更深入一步的打算。

這樣相形之下,宋灝和紀浩禹反而覺得可笑——

他們之前所做的一切在這人眼中原來真的全不過是些等同於跳樑小醜一般的伎倆。

紀千赫的神色冷淡在衆人身上掃過一圈,道:“本王原來是想要給你們一個機會,可是既然有人硬要插手進來,也就怪不得本王出爾反爾了。要知道,本王的手底下可還沒有叫別人指手畫腳來多此一舉的先例。本王不會厚此薄彼,就一齊送了你們上路去吧。”

言罷就已經擺擺手便要轉身。

宋灝和紀浩禹看着這個陣仗都是臉色慘變。

“原來如此。”紀浩禹挫敗的一聲嘆息,搶先一步上前道:“成王敗寇,願賭服輸,今天是我自不量力與人無尤,皇叔你要如何處置我都無話可說,可是罪不及婦孺,皇叔你當真是要趕盡殺絕嗎?”

既然是對上了紀千赫,他和宋灝就都有這樣的覺悟準備,可明樂和長平這些人,他原以爲紀千赫是不屑於出手的。

“覆巢之下無完卵,這話可不是空穴額來風。”紀千赫搖頭,說着就是悵惘的仰頭吐出一口氣,“看來所謂的帝王之術,你研習的終究還是不到位。原先本王還覺得可惜會折了你在這裡,現在看來,似乎倒也是不必如此惋惜的了。”

今日的事情他本來的確是有放任的打算,可是怪只怪蘇溪那個女人又要橫插一腳進來,既然如此那就也再怪不得他不擇手段了。

之前他不予理會可不就代表着他就會默許縱容那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陰私手段,乃至於挑釁。

紀浩禹的嘴脣動了動,卻是無話可說。

而自始至終,宋灝卻是一聲不吭的看着。

紀千赫心中詫異,便是饒有興致的看向他道,“怎麼,你還在估算要出手制住本王的勝算能有多少?”

宋灝勾了勾脣角,笑容也是如紀浩禹一般,挫敗之中帶了扼腕,“榮王你生無可戀,可本王對這人世種種卻有諸多牽掛,不瞞你說,本王可是自始至終從來就沒有要抱着和你同歸於盡的心。如何?這件事,可是還有轉圜的餘地?”

宋灝是個很有膽氣和勇氣的人,他的臨陣退縮則是完全出乎紀千赫的意料之外的。

紀千赫的眉頭不覺皺了一下,深思片刻,最後目光落在他身邊明樂的身上掠過一圈卻是瞭然。

宋灝的目光微動,面上卻是不顯,只就看着他不徐不緩的繼續說道:“之前種種,是本王太過異想天開了,如今悔之晚矣。如今樂兒她懷了身孕,本王可不想到地底下去看着自己的孩兒出世。王爺不是一直對於和我母后之間的那一場宿怨耿耿於懷嗎?這會兒我也想開了,既然你想要見她,那我便即刻修書一封請她前來,我們之間來做個交換好嗎?今天的事,王爺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放我們一馬,我們也都受了應有的教訓,自是也不會再在您的面前班門弄斧的討沒趣了。”

拿姜太后來換取他們夫妻平安,這番話宋灝說的輕巧,神色之間卻是極爲認真。

對於宋灝的爲人,紀千赫提前就知道的清清楚楚,如果他真要妥協,那麼之前在他們被困於此的初期也就會做了,可是他沒有。反而事到如今要把姜太后推出來保命了。

雖然明知道他是故意說了這話來激自己的,可是這些話入耳,紀千赫的心裡還是不可遏止的攀升上來一股怒意。

看着他眼底漫上來的一層戾氣,宋灝也只就視而不見。

明樂微微皺眉,宋灝的打算她此時心中已經略略有數,本來是想開口幫腔的,但是轉念一想這些話由宋灝這個爲人兒子的來說會遠比她這個隔了一重的兒媳來的更有效果,於是也就忍住不提,只在旁邊一聲不響的看着。

宋灝看着紀千赫,神色之間一片坦蕩,道:“我不知道我母后和王爺您之間有什麼過不去的,可是一碼歸一碼,你們之間有私怨那就自行了結好了,當是犯不着拿我們這些小輩的來替那些陳年舊事埋單的吧?”

紀千赫的眼底堆積了濃厚的陰鷙之氣,此時脣角纔是忍不住的牽扯出一個弧度,他突然反手抽了莊隨遠的佩劍,劍鋒凜冽壓在了宋灝頸邊,冷然道:“如果本王這就殺了你呢?你說她知道以後會不會出現?”

宋灝莞爾,對那柄壓在他頸邊的長劍視而不見,目光仍是一瞬不瞬的落在紀千赫的臉上道,“王爺若是真有此意,試試便知。”

言下之意卻似是料定了紀千赫一定不會下殺手一般。

明樂屏住呼吸緊張的看着,心跳的節奏已經狂烈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紀千赫可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主兒,誰都沒有把握他到底會做到怎樣的地步。

宋灝和他兩個人四目相對,脣角猶且帶着一絲輕緩的笑意。

紀千赫當是被他這近乎挑釁一般的神色激起了脾氣,胸中一怒,手下動作便失去了控制,腕上一震直接持劍往宋灝頸邊壓去。

“王爺!”柳揚等人俱是驚慌失措的吼了出來。

那一瞬間明樂突然害怕的想哭,她本能的想要閉眼,可是這樣的關頭之下卻是不能,只是強迫自己打氣精神,瞪大了眼睛看着。

紀千赫手中長劍推進,身體自是要本能的前傾。

宋灝眼底的神色就在這一瞬間驟然改變,平添了一抹冷厲的殺氣,突然就着那劍鋒徒手一握,硬是用一隻肉掌將那長劍隔開,同時另一掌平推而出——

所取的部位仍是紀千赫的胸口的舊傷處。

紀千赫本能的側身閃避,可動作進行到一半才突然驚醒——

如今這裡的場面全都歸他把持,宋灝若是叫他有個三長兩短,接下來絕對會受到莊隨遠瘋狂的報復,所以宋灝這一招絕對不是爲着要他的命,而是——

爲了制住他,好強迫他鬆口放行。

紀千赫反應過來的速度極快,然則還是晚了,不等他的動作緩過來,果然就見宋灝手掌在擊上他胸口前三寸開外的地方突然方向一轉,屈指爲爪往他喉間捏去。

紀千赫的上半身突然後仰,但動作還是遲了半刻,恰是叫宋灝的指甲在他頸邊抓出兩道血痕。

宋灝一擊不成,紀千赫握着劍的手自是本能的發力要反攻,這一劍下去要削斷宋灝控在他劍鋒上的手指不在話下。

宋灝自是不會和他肉搏,當即就是撤了手。

而他方纔驟然出手,人已經從柳揚等人行成的保護圈中撲了出去。

紀千赫惱羞成怒,莊隨遠看在眼中根本就不等吩咐就要下令放箭。

而同時,紀浩禹已經出手,趁着宋灝往紀千赫撲去的間隙欺身而上,拔劍就刺了過去。

這一打岔,莊隨遠就一時顧不得下令,就近迎上去,橫劍一掠將宋灝逼退兩步。

而這邊紀浩禹趁虛而入,紀千赫本來正在應付宋灝,閃避的動作就有些遲緩,恰是被他在手臂上拉開一道很深的傷口。

鮮血汩汩而出,沾染在黑色的廣袖上卻是半分也不顯。

柳揚和唐闌幾個則是沒能近紀千赫的身,一有動作,直接就被他的隨從攔下。

紀浩禹一擊不成,待要拔劍再刺的時候紀千赫已經沒有再留破綻,兩個人的劍鋒強硬的抵上。

紀千赫雖然是有顧忌,但是真就逼到了這一步也只能運了內力抗衡。

紀浩禹與他想比就太過稚嫩了一些,被他的內裡一震就是驀地臉色漲紅,胸口一熱一痛的同時連着後退數步,驀然吐了一口血出來。

“王爺!”

“殿下!”

綠綺和長平等人齊齊過去將他扶住,紀浩禹也顧不得,直接將手中長劍拋出去道,“宋灝!”

當時爲了分散紀千赫的注意力,宋灝是徒手和他對上的,本就吃虧,更何況如今對上的還是紀千赫和莊隨遠兩個,要不是紀千赫舊傷未愈,這會兒只怕早就凶多吉少了。

宋灝反手接劍,身前的防衛就難免鬆懈。

莊隨遠瞅準了時機,一掌拍在他的肩頭。

宋灝接了長劍在手,同時也是悶哼一聲,而還不等他再穩住身子,紀千赫來勢迅猛的一劍已經迎面直取他的胸口。

“阿灝!”明樂尖叫一聲,哪怕是知道力所不及也再顧不得許多,擡腳就要撲過去。

然則腳下才剛邁了半步出去,就覺得右邊的袖口被人大力一拽,身子就被甩到旁邊。

事出突然,明樂全無防備,驚魂未定的驟然回頭,卻見着一個無比熟悉又叫她始料未及的人影循着她方纔要走的路線已經快步迎了上去,直接一個閃身,用比宋灝矮了大半個頭的身子往宋灝面前一橫,攔在了紀千赫面前。

“母后?”紛亂之中宋灝雖然沒能看清她的臉,卻還是能一眼分辨出來,難以置信的低呼一聲。

這整個晚上廳都就亂成一片,誰也沒有注意姜太后是何時出現的,可此時她的人卻是真真切切的橫空出世,擋在了宋灝的跟前。

紀千赫的神情驟變,迎着她的視線猛地倒抽一口氣,手下本來殺招凜冽的一劍突然就橫着往旁邊揮開,橫掃而過的劍鋒生生將旁邊正在打鬥的影四和他自己的一個暗衛都給強行迫開了。

他這一招本來就是毫無保留,可想而知帶起來的衝擊力會有多大,長劍雖然被他臨時換了方向揮送出去,身子卻是收勢不住,還是朝着緊貼在一起的宋灝母子撲了過來。

情急之下宋灝就想去抓姜太后的肩膀好護着她避開,不曾想姜太后動作卻是快他一步,宋灝的指尖才堪堪觸及她的衣料就先是手下一滑,姜太后已經往前迎了出去。

她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精工製作的小巧匕首,紀千赫皺眉,眼底閃過一絲幽暗的光芒,但是千鈞一髮之際身子根本完全手勢不住,硬生生的就撞了上去。

“王爺當心!”百忙之中,莊隨遠的呼聲已經脫線。

而宋灝也全沒想到姜太后出面就要殺人,他腦子裡唯一記得就是——

紀千赫不能死!

“母后不能殺他!”宋灝亦是近乎恐慌的嘶吼一聲。

然則姜太后卻是卯足了力氣,似乎從一開始就已經打定了主意,半分的退意也無。

這一刀插下去,精準無比。

女人略顯消瘦的手指穩穩的握着那把匕首,半分的顫抖也無。

雙生蠱入體,無藥可解,生死相攜,往復輪迴!

這一刀下去,死的不僅僅是紀千赫,更是姜太后自己。

“母后!”宋灝的腦中嗡的一下,低吼一聲,幾乎是有些慌亂的就要撲過去。

“阿灝!”明樂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住他,擡頭,對他輕輕的搖了搖頭——

姜太后這是有備而來,根本就沒準備給任何人勸誡阻止的機會。

變故突然,廳中正在纏鬥的所有人都不覺住了手,衆人的目光齊齊聚焦在當中對峙的兩人身上。

明樂的心裡不知道是該作何感受,是直到了這一刻她才突然明白了姜太后的苦心,明白了她對宋灝一如既往的冷漠,乃至於連兩個孫子都不肯親近的緣由所在。

她不是不想和自己的兒子親近,而是因爲早就料定了這一刻必然的結局而不得不做出的讓步。

與其在得到親情的洗禮之後再眼睜睜的看着這樣分離——

不如一直冷漠以對。

因爲情淺,所以至少在這一刻,註定要陰陽兩隔的時候——

宋灝纔不會感覺到那樣濃烈的痛苦。

之前她一直不出現,大約就是在爲着此時此刻這一個艱難的決定而計較掙扎。

而這一刻,她出現,就勢必是報着必死的決心的。

明樂可以看的分明,她這刀下去,正中紀千赫的心臟,半分的偏差也無,所以哪怕宋灝還想要再採取什麼錯失也沒有用了。

宋灝的眼眶發紅,明樂都能分辨的清楚的,他更沒有理由看不透。

只是眼前的這人,是他的親生母親,是十月懷胎生下他,又幾經生死護着他平安長大的血脈相承的生身母親。

眼見着自己至親之人在自己的眼前走上絕路而無能爲力,這種感覺明樂感同身受。

宋灝死死的掐着掌心,因爲隱忍的太過厲害,腮邊的肌肉都隱隱有些痙攣的趨勢。

明樂心疼的握了他的手,一根一根把他掐在掌心裡的手指掰開,然後輕輕的握了他的手。

這一刻,所有的言語都是多餘。

他們能做的,也只是默然相送罷了。

整個大廳裡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姜太后和紀千赫身上。

“王爺——”莊隨遠的眼圈不知覺已經紅了,聲音哽咽的就要上前,卻被紀千赫擡手阻了。

自打姜太后出現以後,他的目光就再沒有分給任何人一絲一毫,只是全數落在那女子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之上。

歲月往復,時間所帶起的鴻溝都是隔閡,可是在這一瞬間還是有無數鮮明的記憶涌入腦海,每一個情景都真實而貼切。

“呵——我還以爲你真的是打定了主意要和我死生不復相見了。”紀千赫的脣角綻放一抹笑容,再沒有了往日裡的高深莫測和意氣風發,笑容漫過眼眸的時候眼底已然可見漣漪蕩起的一層水光。

他卻是連眼睛都不捨得眨一下,似乎是用了全部的意念將眼前女子的容顏相貌收入眼底,而不放過任何一點的細節。

他的胸前的傷口處血色蔓延而出,在女人蒼白瘦弱的指尖上渲染的一片刺目。

兩個人,四目相對。

這一刻,所有在場的其他人都成了陪襯的風景。

姜太后的眼底風平浪靜,目光連半絲的波動也無。

而紀千赫一直握在手裡的長劍卻在這一刻鏗然墜地,劍尖戳在地面的金磚之上,濺起一片細碎的石屑,紛亂了各人的眸光。

明樂的心裡發酸,不覺用力的攥住宋灝的手指。

這一刻,她會突然覺得姜太后這個女人太過殘忍,暫且拋開對錯是非不提,她這一眼無情無愛的目光,已經是足以將人刺的體無完膚的利器。

果然明樂的念頭剛起,紀千赫的眼中就跟着閃過一抹痛色,不過很快恢復如常。

姜太后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他,自始至終不置一詞。

紀千赫似乎也並不奢望她會和自己說些什麼,只是在盯着她的面孔專注的看了良久之後才突然由衷而起的發出一聲嘆息。

“結束了呵!”他道,語氣之中滿滿的都是解脫之後的愉悅和輕鬆。

之前宋灝和紀浩禹幾次三番費盡心機都沒能從他這裡討到半點便宜,很難想象這一刻他會用這樣一份坦然的心境來面對一場突如其來的死亡。

“這些年,我一意孤行做了許多的錯事,到這一刻,終於是可以全部放下了。只是還要讓你不遠萬里走這一趟來替我送行,辛苦你了。”說話間,他似是想要擡手卻觸摸女人的面頰,只是手探到半空,觸及女人眼底清明一片的冷光就又驟然頓住,手指幾次收握,最終卻是無聲的再度落下。

而同時,他已經支撐的有些佝僂的身形也在頃刻之間便如大廈將傾,驟然一個踉蹌就直朝着姜太后的方向摔了下去。

“母后!”明樂和宋灝齊齊驚呼,下意識的就要過去拉開姜太后。

卻不曾想,在紀千赫身子倒下來的那個瞬間,姜太后卻已然不自主的往前迎上去一步,探手將他接住。

莊隨遠本來是幫着攙扶紀千赫的,此時便也識趣的退開。

因爲沒有想到姜太后還探手去扶他,明樂和宋灝的腳步剛剛踏出去便無措的剎住。

男人的體型高度,這樣失去支撐轟然砸下來,帶了極大的衝擊力,直接把姜太后逼着後退兩步,最後她也終究是無力負擔,直接扶着他緩慢的跪在了地上。

紀千赫的大半個身子都壓在她身上,兩個人的下巴各自抵在對方的肩頭,全然無法窺測到對方的表情。

姜太后跪到了地上之後就不再有任何的動作,任由男人靠在她的身上來支持了最後的力氣。

紀千赫受了重創生命垂危,意識已經開始有些模糊,伏在她耳畔,心裡壓抑了許多年,原是準備直接帶入棺材的話還是脫離於意識之外喃喃的質問出來。

“爲什麼?”他說,語氣悽惶而蒼涼,帶着悲慟扼腕的嘆息從脣齒間飄逸而出:“爲什麼這一生你都不肯向我低頭?你明知道,我傾盡一切所等的就只是你的一句話,只要你開口,這世間萬般於我皆是浮華煙雲,仇恨也好,怨懟也罷,我就會統統放下。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你就是這般強硬的不肯對我說一句服軟的話?爲什麼一定要我逼我一再對你出手,爲什麼一定要逼我走上今天這樣的一條不歸路?”

曾經叱吒風雲,凌駕於皇權帝位之上的高傲男人,這一刻已經再無當日的風華和氣勢,語氣哀婉低弱的彷彿乞求一般。

絲絲入耳,死死心疼。

姜太后任由他靠着,聽着他這番責難至深的詰問,臉上表情卻是自始至終都無半分鬆動,一直待他聲音低弱的止了話茬才語氣平靜的開口問道:“紀勻,你還在怨我嗎?如果你恨,今日我便陪你一起去了,來一起把這段恩怨肅清了可好?”

紀千赫迷迷濛濛的意識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突然猛地驚醒,他的身體微微一震,也不知道是從哪裡積蓄的力氣,再度撐起身子緩緩退後些許,想讓自己仰頭能夠看到她的臉,可到底也是太過虛弱的緣故,剛一離了姜太后的支撐就又驀然倒了下去。

姜太后再度探手將他接住,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靠了下去。

紀千赫仰頭看着她的臉,那神情卻又彷彿是在經歷一場虛無縹緲的夢。

看着女人眼中冰冷一片的眸光,他甚至覺得方纔的那句話就只是他出現的幻覺,可是這一刻,哪怕是幻覺,他也決定自欺欺人的將錯就錯,因爲——

有些話,他已經在心中醞釀了太久太久,怕錯失了今天之後就再也不會有機會說出口了。

她問他恨嗎?

他怨恨過嗎?

從始至終,他何曾真的怨恨過?

這一生,他唯一想說的從來都只是“愛”。

可是這個女人腳下的每一步路都走的那樣決絕,自始至終都不給他機會說出口。

“沒有!”紀千赫道,擡手用滿是血污的指尖觸摸女人已然染了風霜的鬢角,“別說這樣的話,我知道我這一生因爲一念之差而做了太多殘忍的事情,也牽累了許多無辜的人,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可是我的屠刀可以揮向天下所有的人,卻唯獨不會朝向你。我原以爲你這一生都不會再願意見我了,甚至做好了將來跟隨你到九泉之下再去見你的打算,現在你肯來見我一面,我於願足矣。”

雙生蠱,死生相攜,無藥可醫!

可是他這一生執着,哪怕是對天下人都殘忍無情,卻唯獨沒有勇氣對她下這樣的狠手。

時間交錯過往,彷彿一瞬間又看到那些繁花似錦的年華。

遼闊的邊塞草原,鮮衣怒馬。

他策馬而來。

遠處,天地交接之處的夕陽底下,有素衣坦蕩的女子回眸。

風華盡顯。

只那一眼,他便認定,她必須是他未來的妻。

那時候她說她叫蘇溪,他便真的以爲她叫蘇溪。

情根深種,無法自拔。

可是轉眼之間,她遠走天涯,連一個背影都沒有當面給他留下。

無聲的離別。

從此——

他在海北,他在天南。

永生永世——

這是訣別的絃音。

無須拔劍,已經寸寸碎裂在那山海之間。

自此——

她的不辭而別,成就了他一聲的憾恨。

她的無情,成了他一世磨滅不掉的枷鎖。

哪怕後來知道,是蘇溪去找她求她的成全。

可是當初那般截然拋開他孤身遠去的女子還是她,是她姜清苑。

如若她也真的如他這般撕心裂肺的愛過,又怎會因爲別的女子的一句話就那樣瀟灑的放手。

她的不愛,是他一生放不開的執念。

可是——

不甘心。

於是他處心積慮,總想要尋一絲她也曾愛過他的跡象。

他親手設計,要大鄴皇帝聘娶她爲太子正妃。

只因皇室的聯姻是她憑一己之力而無法拒絕的,只因爲她曾對他說皇權之巔是她最爲厭倦的地方。

屆時,只要但凡她心裡會有他的一席之地,她便會來尋他找他。

那個時候,他對自己說:只要她肯回頭,那麼他便原諒。

那足有半年的時間之內,他寢不安枕,日日期盼的等。

最終到手的密報,卻是她嫁衣添彩做了別人枕邊溫柔繾綣的新嫁娘。

那一刻,他是那般痛恨自己那雙可以操控一切的手。

是他——

親手將她推到別的男人懷中。

這一切,原來都只是他的咎由自取呵!

只在那一夜之間,他的心便蒼老死去。

風華正茂的年紀,鬢邊銀絲如雪。

是他用以祭奠他所執着愛過的那個女子最爲諷刺的禮物。

就是從那一日起,他發了狂,焚了心,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更是將這一切的過錯歸咎於蘇溪。

哪怕明知道她愛他如斯,卻再次用他操控一切的雙手將她打入和他心愛之人一樣的地獄魔窟。

千里之外,兩朝皇后。

都是他一手促就。

一個他恨之入骨,一個他愛入肺腑。

可是今時今日這樣的結局,本就是他一手促就,與人無尤。

“姜清苑。”往事種種,如浮華過隙,只空留一地悵惘的回憶,紀千赫的脣邊綻放一抹笑容,指尖留戀在那女子已見風霜的面容之上,久久的凝望。

“我不曾怨過你,因爲捨不得。可是現在,在我對你做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你當是恨我怨我的吧。”他說,脣邊泣血,字字蒼涼,“整整三十二年,我唯一的執念就是想要在死前再見你一面,現在——真的於願足矣!”

姜太后跪在那裡,一動不動的任由這個男人靠在她懷裡來支撐住他身體最後的重量。

聽着他蒼涼而厚重的懺悔和告白,女人的臉孔上卻始終不帶任何表情,眼底的神色淡漠而平靜,彷彿眼前看到的這個臨危之際還在對她深情款款表白的男人根本就是一個與己無關的紅塵過客。

“紀勻!”這個時候,她才驟然開口,聲音平靜,卻略帶了幾分暗啞。

她看着他的眼睛,出口的每一字聽起來都是那麼的清晰和堅韌。

“我沒有騙過你,自始至終,我都沒有騙過你!”她說,“從我和你遇見,到最後天各一方的分離,我從來都沒有騙過你!”

紀千赫原本已經黯淡了的眸子裡突然生起很大的疑惑,皺眉再次看向她。

明樂和宋灝等人卻是面面相覷,完全的摸不着頭腦。

姜太后的眼裡此時卻是不容任何人,只是專注而冷靜的盯着靠在她懷裡的男人。

“不管這些年你對我做過什麼,我不怨你也不恨你,因爲——我沒有資格,當初的確是我的一念之差而害了你。”姜太后道,她的語氣一直波瀾平靜,不起一絲的漣漪,可是這句話說完她卻突然猝不及防的笑了出來,而下一刻,她一直冷明冷靜的眸子裡卻突然迸射出強大的殺意,語氣冷厲拔高而不留一絲的餘地,“可是今生今世,我永遠都無法原諒你。那場你一手策劃的巫蠱案裡,有我父兄族親的頭顱鮮血,也有我至親之人死不瞑目的掙扎,縱使我欠你的再多,也不是他們的錯。蘇家上下一百二十三口的性命,盡損你手。我不能原諒你,今生今世你我之間的立場已然無從更改。我來,不是爲了聽你的懺悔,而是仇怨已深,我不能讓你死在別人的手裡,我唯有親手殺了你,將來才能去到九泉之下見我的父兄親人,和蘇家滿門的無辜亡魂。”

眼前的女人語氣鏗然,字字誅心,帶着破胸而出的強烈憤怒,每一句話拋出來,都如是驚天響雷一般重重砸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口上。

不僅僅是紀千赫,包括宋灝明樂乃至於紀浩禹在內的所有人都是神情巨震,呆若木雞的愣在那裡,腦中反覆回味着她這一番話,心裡卻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咆哮不止——

眼前的人,不是姜太后嗎?她的容顏舉止,乃至於所有的小動作和習慣都不曾改變。

可是——

她說她是蘇家的人!是蘇武霂的養女!

她說她是蘇溪!

“你——”紀千赫的臉色蒼白的可怕,這個從來都佔據高位對任何的人和事都盡在掌握的男人眼中也頗見了幾分慌亂的神色。

這段時間之內蘇溪在暗中做了手腳無數,一場接着一場血腥的陰謀,操縱了整個大興朝中局勢的動向,乃至於今天促成紀浩禹對他痛下殺手的局面也全都是帶着那個女人的推手的。

紀千赫的心頭突然一抖。

若是叫他承認,他執着的等了多年又想念了多年的女人竟是那麼一個陰狠狡詐的怪物,他會覺得自己此生走下來已一場可怕的笑話。

註定了的敗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支持他度過無數漫漫寂冷黑夜的意念瞬間破碎不堪。

“不!你不是,你不是蘇溪,你是姜清苑。”幾乎是帶了恐慌的顫抖,紀千赫掙扎着坐起來,指尖顫抖撥開她耳畔垂落的一縷髮絲,急切的去她耳後尋找着什麼,待到看清她耳後一點顏色殷紅的硃砂才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

但也是在一瞬間,那種慶幸和喜悅的心境就再度被無盡的陰霾所取代。

“我沒有騙過你,我曾經跟你說,我叫蘇溪,我欠你的只是那一次不辭而別的轉身,可是你卻用蘇家上下一百二十三口的性命做了償還的代價。”女人眼底的神情悲涼又似乎凜冽,眼底突然有大滴大滴滾燙的淚珠滾落,“紀勻,這世間萬般,在你眼中不過螻蟻浮塵,可是於我,卻不是這樣。”

“你是——”紀千赫的眉心擰成了疙瘩,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女子的容顏,“你是蘇溪?你——”

他在努力的回憶當年,回憶那些在記憶裡已經褪了色卻又總是念念不忘的畫面。

可是——

完全的無跡可尋。

而到了這一刻,明樂等人也逐漸從最初的震驚和慌亂無措中回過神來,情緒平復過後,仔細的將前因後果串聯起來來,一個更加匪夷所思的念頭躍然腦海之中——

眼前的這個人,的確是坐鎮大鄴後宮幾十年屹立不倒手腕狠辣決絕的“姜太后”,可是她說是蘇溪,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

當年桓城那一場無疾而終的邂逅之後,留在紀千赫身邊的人才是真正的姜清苑,而陰錯陽差,返回盛京一去不返的那個女子纔是蘇溪。

驚雷陣陣,敲擊着所有的神經。

整整三十二年,這兩個女人交換身份,以彼此的名義存活於世整整三十二年?

當年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兩人竟會默許了這樣的交換,然後足足沉默了三十二年之久?

“你說你纔是蘇溪?”紀浩禹不可置信的大笑一聲,可是隻笑到一半聲音就戛然而止,後面的話就帶了遏制不住的恐慌和顫抖。

他上前一步,腳下步子混亂不堪的快速在屋子裡走了兩趟,最後也未能冷靜下來,還是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着那個自稱爲蘇溪的女人,嘴脣嗡動半天也沒能說出話來。

這件事本身就是個荒唐而不可能的存在,就算是有一肚子的困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呵——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嘛!”而此時,一再沉默了下去的紀千赫突然朗聲笑了出來,他的身體已如強弩之末,此時的笑聲入耳也能叫人聽出沙啞和力不從心的味道來,他抓着眼前女人染了血的指尖,並沒有再執着的追究內裡真相和前因後果,只是用一種近乎瘋狂了一般的眼神死死的盯着她的臉孔,注視她眼睛,字字深刻道:“我不管你叫什麼名字,就算你是姜清苑也好,是蘇溪也罷,至少——我知道一直留存在我心裡的,一直存在於這裡的到底是什麼人,這一點從來就沒有改變過!這一生,我執着的東西從來就沒有變。蘇溪!呵——蘇溪!就算你恨我也好,永不原諒也罷,我的存在,都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你無從抵賴也不能迴避。你要爲了蘇家的事情恨我我無話可說,可是蘇溪,我是真的存在的,在你的心裡,曾經也是有過我的是不是?”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就又失去了底氣,用力抓住她的手,那神情急切而渴望,彷彿一個脆弱無依的孩子。

“現在再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蘇溪垂眸看去,目光落在男子鬢角的銀絲上,最終也不過苦澀一笑。

紀千赫一愣,眼底突然有淚花飛濺。

他笑了一聲,目光迷離的看着眼前女子的容顏,亦是一聲苦笑:“是啊,晚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女人沉默不語。

屋子裡的所有人跟着一併沉默下來。

“蘇溪,我錯了!我許你恨我,我不強求你一定要原諒我,可是這一切的恩怨就都止於今生好嗎?”他握着她的手,將她略顯乾瘦的手指費力的拉到自己的胸口用力的壓下去,目光卻是片刻不離,急切而渴盼的盯着女人的臉孔:“你看着我,記住我的模樣,不要忘了我,這一世虧欠你的,讓我來世還你可好?”

蘇溪抿着脣角,一聲不吭。

紀千赫眼中熱烈焚燒的渴望,那光芒卻在逐漸微弱的消散,直至最後,化作蒼涼和無奈。

她的倔強他從來都知道,中間過往了整整三十二年,已經在兩人之間拉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很多的隔閡和恩怨誤會都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她的不肯原諒,就決絕的連來世都不肯許給他。

他這一生,註定是要帶着無盡悲涼的遺憾走的。

可是爲什麼——

爲什麼哪怕是到了這一刻,他還是會這樣的不甘心。

“蘇溪——”他的目光悲切的注視着她的臉,心裡已經不再試着去回憶當年她留給他的那些純真而美好的回憶,只是會覺得心疼和無力。

他的蘇溪,他惦念牽掛又執着的愛了一生的女子,如今鉛華褪盡,已經再不似當年那般的純粹和快樂,這些年間,背井離鄉,又因爲他的推手困死宮闈,磨礪瞭如今這樣冷漠持重的一面,這些年間她該是有多痛又有多苦。

“你不原諒我是對的。”最後,紀千赫突然又悲愴的笑出聲音,“我曾許諾,會爲你撐開這天下最廣闊的一片天地,給你這普天之下最自由快樂的生活,是我食言了。哪怕你此刻對我無情,也是我自己促就,與人無尤。罷了,罷了,就這樣吧!”

有些事,不是追悔或者解釋就能挽回的。他此時最不可原諒,便是自己的一念之差——

眼前的這個人才是蘇溪,親手被他設計推入大鄴深宮之中萬劫不復的這個人才是蘇溪。

他愛着的蘇溪本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她的沉穩內斂的性格都不過是後來被逼無奈的僞裝罷了。

爲什麼當時他沒有去和蘇武霂夫婦仔細的確認?姜清苑那個女人的本性就擺在那裡,哪怕是她推脫當年是那一場情變的打擊才讓她性情大變,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他當年沒有仔細的再去確認一遍幼時的蘇溪到底該是如何模樣的?她那樣的神韻性格,是任何人都僞裝不來的。

一步錯,步步錯!

陰錯陽差,終究還是到了今天這一步,完全無法挽回的地步呵!

“當年鎮國將軍一家的死和王爺沒有關係,是那個女人——”就在紀千赫已然準備放棄的時候,僵愣了許久的莊隨遠突然一個機靈回過神來,急切的大聲道,“是那個女人自導自演,全都是她一手安排做出來的。蘇——大小姐,那件事真的不是王爺做的,你相信我。王爺他眼看着是不成了,您就允了他最後的心願吧,蘇家人的死真的和王爺沒有關係。”

在場衆人才剛緩過一口氣來,聞言就又如遭雷擊,齊齊震住。

蘇溪一愣,不由的皺了下眉頭。

莊隨遠唯恐她會不信,連忙繼續道:“事到如今我也沒有誆騙你的必要,那件事,的確不是王爺做的。當初那幾年之內她和王爺之間的糾紛不斷,幾次交鋒下來,她也露了疲態出來,於是就用巫蠱案自導自演了那一齣戲,殺了先帝最爲寵愛的皇貴妃梅氏,一屍兩命。當年是因爲她入宮之後從不爭寵,會謀殺寵妃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我們都也只當她是要藉此尋一解脫就沒有深究。至於後來種種跡象都將那件事的矛頭指向王爺,王爺只是不屑於對此做出解釋,只當是那個女人留了最後的詭計下來要報復王爺對她的無情——”

莊隨遠說着,就若有所指的看了臉色發白的紀浩禹一眼,道:“只當她是要留了這個把柄來挑撥荊王殿下和我們王爺的關係罷了。”

明樂沉默着聽了這個故事許久,一次緊連着一次的轉折之下,總覺得事情跌託離奇,匪夷所思。

這時候宋灝和紀浩禹的心裡定然都不好受,兩個人,一個面色鐵青一個臉色發白,心裡雖然都有各自的想法,不過卻是誰都沒有吭聲。

“現在已經證明她人還沒有死,那就是說她當初只是故佈疑陣,要挑撥荊王和榮王殿下的關係只怕還只是其一,她真正要做的,便是引嫁這份仇恨到母后身上,讓母后恨上了榮王,然後操刀相向。”明樂道,深吸一口氣,神色凝重。

她自己一生未能得到紀千赫的心,於是用盡手段引發重重誤會衝突,逼着紀千赫和蘇溪兩人互相殘殺。

這個女人的心計——

已經不能用單單的狠毒二字來形容了!

簡直可以說是喪心病狂!

對於紀千赫的爲人,蘇溪是知道的,不屑於解釋?在別人看來這麼大一個黑鍋和罵名揹負上來無異於千斤重擔,可是於紀千赫而言——

這的確是他會做的事。

蘇溪的神色之間突然一陣動搖,恍惚的厲害,她用力的抿着脣角,一寸一寸緩緩的收回目光垂眸看向懷裡奄奄一息的男人。

紀千赫之前是當局者迷,也是到了這會兒才徹頭徹尾的明白過來。

不過他卻沒有執着於那件巫蠱案的始末,而是再次攢足了力氣擡手緩緩撫上女人的面頰,聲音虛弱的問道,“當年——你——到底是因何離開的?”

這個問題,是他一直迴避不敢去問的,因爲害怕聽到一個絕情的解釋。

因爲那一次這女人的不辭而別已經在他心中打下烙印,甚至於開始叫他懷疑她當初與他在一起的種種也都不過是表象。

這麼多年,他是寧肯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她也是愛過他的,卻萬也不想用另一種可能來打破這種可怕的現實。

蘇溪眼神黯然了一瞬,便是閃躲着避開他的視線,似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並不想提起這個話題。

莊隨遠看着紀千赫的狀態就是暗暗着急,唯恐着不能在他的有生之年打開兩人之間的心結,於是便道:“當年的情況我是知道的,如果大小姐你是被人施了手段不得已的離開,就解釋的通了。你不回去蘇家應該是存着顧慮,怕一旦您和那位姜小姐是孿生姐妹的事情揭穿,蘇家必定遭到御史彈劾,受到滅頂之災。可就算如此,您大可以私底下去找王爺的,王爺定能鎮壓住此事。”

蘇家收養了大鄴驃騎將軍的女兒,在當時兩國勢同水火的時候,莊隨遠的話並不誇張,事情抖露出去,不僅僅是在大興的蘇家,就連大鄴的姜家也一樣無可倖免,一定會被人有心人士彈劾,一舉扳倒。

蘇溪不置可否。

紀千赫卻沒管那些內情,只是橫亙心中多年的一個死結突然看到了解開的希望,追問道:“那晚——”

那一晚桓城大雨,兩個人的行程被阻,被迫滯留城中客棧。

那一夜纏綿,本以爲是情之所至,可是一夜溫存過後,醒來的時候卻是身邊枕蓆空置,彷彿一場他自己臆想出來的美夢,若不是牀榻上殘紅如血留下的痕跡,他當真是要懷疑那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在他以爲她對他亦是有情的時候,轉眼之間所有的一切就都天翻地覆了。

這算什麼?如果沒有發生過那一晚的事情也都還好,爲什麼就是在她可以摒棄禮教名聲不要把自己交付給他之後才一聲不響的走掉?這樣的態度,着實叫他難以接受,彷彿是被人當面打了響亮的一個巴掌,被愚弄的感覺,諷刺的厲害。

蘇溪側目避開他的視線。

當着這麼多後生晚輩的話,有些事她是無論如何都難以啓齒的。時光倒流,回到那個雨後的清晨,她自客棧中出來,原是準備去買早點的,可是卻意外碰到了姜清苑。那個時候她的心思單純,也從來不曾意識到姜清苑是什麼事也將紀千赫看在了眼裡,更不知道因爲她和紀千赫的關係,自己已經成了橫亙在別人心頭的一根刺。她以爲那是一場偶遇,仍是親親熱熱的和她骨肉相連的親妹妹走在一起,然後……

然後那一次的會面之後就沒有然後了呵……

從那以後天翻地覆,她的整個人生被顛覆,別說是她曾經最羨慕渴望的自由生活,甚至於連做她自己的權力都被從生命中生生抽離了開去。

從此命運倒置,南轅北撤。

若說沒有怨恨和遺憾是不可能的,可是如今時過境遷又能如何?

“她對我下了藥。”蘇溪道,只給了簡短的幾個字,“後來花費了一點時間才得解決。”

具體詳情她並沒多言,在場的人都何其精明,自是馬上就能揣測的通透——

只怕姜清苑下的不會是普通的藥,否則也不會絆住了蘇溪的步子,讓她錯過了挽回一切的最佳時機。

當時哪怕是她被強迫離開了桓城,可是如果能趕在一兩日之內再返回大興的軍中和蘇武霂還有紀千赫說明一切,一切都還能掰回來。

她這一去不反,就已經足以說明當初的情況定然十分之複雜。

而連蘇溪自己都不得不承認的是——

那姜清苑的手段是着實狠辣!

哪怕她被左司老頭兒讚譽是制蠱煉毒方面的奇才,那一帖藥也足足的折磨了她五年的時間才最終得以根除,而在那期間她的性命隨時受到威脅,別說是顧及着蘇家和姜家兩個大族的存亡生死,只就衝着她自己當時的身體狀況她也是不能回頭去找紀千赫的。

隨時都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去奢望別的?

一旦她回頭,姜家和蘇家兩家的下場姑且不論,只就紀千赫也要時時記掛着她的生死,與其要他在得而復失的絕境中再走一遭,還不如就讓他將她作爲一個薄情寡義的騙子給就此淡忘了。

只是她沒想到的是,這個男人雖然心懷天下,可是在這件事上卻是那樣的看不開,鬱結於心幾十年都不肯放下。

而當年待她終於找到法子清了自己體內毒素的時候,五年時間的阻礙,萬事都回不去了,她也只能接受了這樣的身份對調,以“姜清苑”的身份繼續走下去。

相較於他的肆意狂傲,她則是有太多的牽掛和顧慮,姜家的生育之恩,蘇家的養育之恩,兩重重擔壓下來——

其實她曾經一直嚮往的自由根本從來都是遙不可及的東西。

她在他面前肆意放縱自己本心的那一段日子,只是爲了了卻自己此生遺憾,卻沒有想到陰錯陽差,最終卻會是演變成了這個樣子。

姜清苑?這是何等的運氣,會叫她與這樣一個女人生成了姐妹?

斷她姻緣,毀她一生不說,還害的她養父一家家破人亡。

“這樣說來,這一切根本就是那個女人一手促就?”這樣的事情雖然匪夷所思,但是如今種種跡象顯示,卻是叫人想要不信都難,莊隨遠面色鬱郁的開口,神情語氣之間都帶着強烈的憤怒情緒,“從一開始根本就是她對王爺存了不軌之心,所以設計逼迫大小姐你離開,然後借用了你的身份。當年她說是你自願與她交換身份來戲弄了王爺,實則全都是一面之詞編排出來的謊話,爲的就是用這樣的理由來挑撥了你和王爺之間的關係,叫你們就此結怨。”

紀千赫是個驕傲大於天的人,姜清苑就是抓住了這樣的漏洞知道他輕易不會去向一個誆騙了他的女人低頭,所以才橫加利用。

當年紀千赫一眼看穿了她並非是和自己朝夕相對的那個蘇溪,她就用了這樣的謊言在紀千赫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同樣讓他也厭棄了蘇溪。

就爲了她的一己之私,這個女人竟然就能翻天覆地做了這麼多的事情出來?

明樂想着也覺得好笑:“怪不得左司巫醫會認爲母后當年是故意假裝棋藝不精而在棋局上讓着他的,原來後來與他對弈贏棋的人早就換成了自幼就棋藝了得的姜家之女姜清苑。”

只是因爲這樣的事情太過匪夷所思,所以紀千赫和左司老頭兒那些人全都沒有往這方面想。

聽了這話,宋灝也才一個機靈回過神來,喃喃道,“怪不得我從來就沒見識過母后的棋藝。”

姜清苑棋藝高超盡得姜老將軍真傳,這是衆人皆知的,而爲了隱藏身份,這麼多年來蘇溪卻是不碰棋盤的,宋灝就只當她是活在勾心鬥角的宮廷之中而失了對弈棋盤的興致,卻從不曾想過,他的母后是真的不通棋藝。

這個女子纔是每每與人對弈就喜歡撲到棋盤上耍賴的蘇溪,只是如今,那份天真無邪的心境只怕也離了她太遠,再也尋不回來了。

宋灝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始才知道紀千赫一直習慣用白子的習慣到底是從何而來,他是要一直在用這樣的方式來緬懷一個人的。

“原來如此,原來這麼多年都是我誤會你了,我多蠢呵——”這樣一個驚天隱秘被掀了出來,而此時的紀千赫卻是全然沒有了追究的心思,她握了蘇溪的手壓靠在自己的胸口,再開口時嘴脣都在忍不住的微微發抖。

“蘇溪!”他說,“是我的一念之差讓你受了這諸多委屈,我不再奢望你能原諒我,哪怕蘇家的事並非是我所爲,可是我對你也的確是犯下了太多不可饒恕的過錯。你還是忘了我吧,忘了就不會再有那諸多糾纏和痛苦,日後你有兒孫滿堂,雖然不是我給你的,那卻是一直都是你想要的生活,好好的活下去,也算是替我了結此生遺憾。”

他手上的力道也開始逐漸的把持不住,手指一鬆,險些就從蘇溪的手上滑落,卻又趕緊提了力氣再勉強的捉住。

感覺到他手上逐漸逝去的溫度,蘇溪突然有些警醒了起來。

當年諸般事情她一直都知道是姜清苑所爲,她對紀千赫的所有的仇恨都源自於他對蘇家人下的狠手,如今真相揭開,卻原來竟是誤會一場。

可是她——

卻親手給他了致命的一刀。

“紀勻!”心中萬般情緒起伏不定,到了這會兒她一直壓抑了許久不叫自己表露出來的情緒突然於一夕之間決堤,眼淚滾落,砸在男人虛弱蒼白的臉頰上,她突然就遏制不住恐慌的哭了出來,用力抱着男人的身體攏入懷中,大聲道,“我不知道,是我誤會你了,紀勻是我錯了,當初沒有回頭來尋你都是我的錯,你起來,你不要睡!你允諾我的許多事情都還沒有兌現,你不能對我食言的。你說要帶我鮮衣怒馬肆意天下的,你說你要帶我去看這山河壯闊,走遍大江南北每一寸土地的。紀勻,你答應我的,你說過的話不能不算。你答應要給我的生活要給我的未來,你不能就這樣放手不管,我是想要兒孫滿堂,可是這一生錯過了沒能與你享受白頭,就是我此生永遠都無法的遺憾了。紀勻,你就是你,其他的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你忘了,那晚你答應我的,待到來日再回來京城這裡,你要鋪就十里紅妝娶我的,現在我回來了,我要你活着娶我,你不能再放任我不管了。”

衆人印象之中的姜太后一直沉穩持重,甚至是凌厲霸氣的,看着她此時驚慌失措哭的彷彿一個孤弱無依的孩子,頓時叫人心中百味陳雜,胸口堵的厲害。

明樂和長平幾個女子看着,都不覺的紅了眼眶,綠綺更是抿着嘴巴站在那裡,眼淚也在吧嗒吧嗒的跟着掉。

“別——別哭!”她的淚水止也止不住,落在紀千赫的臉上,又再滾落下去。

紀千赫是頭次見他落淚,想要擡手去擦她的臉上的淚,卻是提不起絲毫的力氣,只能恐慌而不忍的看着她,到了後面竟是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宋灝心中不忍,對柳揚使了個眼色。

柳揚走過去替紀千赫把脈。

宋灝也跟過去,蹲下去用力攬住蘇溪的肩膀,聲音酸澀道:“母后——”

安慰的話,卻是不知道該是如何說出口。

紀千赫和蘇溪身上的雙生蠱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紀千赫眼見着是不行了,可是蘇溪卻無半分異樣,但宋灝卻是不敢掉以輕心。

柳揚握了紀千赫的手腕,剛要替他把脈,卻已經覺得他的手臂慢慢軟了下去。

蘇溪一慌,聲音突然拔高,又再顫抖着喚了一聲:“紀勻?”

兩個字裡卻是包含了太多的恐懼和不確定。

然則紀千赫卻是氣若游絲,用了最後的力氣對她緩緩搖了下頭,“別——費力氣了,你——你若是願意,我——答應你的事,都留待來世——還——”

“不!”蘇溪擡手壓住他的脣,剛剛止了一瞬間的眼淚再次涌了出來,她用力的搖頭,“我不要什麼來世,人海茫茫,這一輩子我們遇到了都猶且又錯開這麼多年,來世我若尋不見你該怎麼辦?紀勻,沒事的,你不會有事,我們去找左司伯伯,他會有辦法,他一定有辦法的!”

蘇溪說着就一把用力握住宋灝的手,道,“灝兒,快去備車,我要去藥廬,快去備車。”

宋灝見她這般模樣,也是心疼的厲害,點頭剛要應下,旁邊的莊隨遠已經道,“還是我去吧!”

這裡是紀千赫的地方,凡事他都比較熟悉。

宋灝也沒逞強,只就寸步不離的守在姜太后的身邊,以防萬一。

柳揚捏了紀千赫的手腕細細把脈,正在聽的仔細的時候,忽而聽得一個女子凌厲的聲音道,“果然是你!”

這廳中的氣氛低靡半天,這一聲就未免顯得突兀。

衆人俱是心神一斂,齊齊循聲望去,卻見本該一直跟在長平身邊的芸兒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摸到了院子裡,從守在那裡的侍衛中間揪住一人,拽着她的手腕就要往外扯。

那人穿一身普通的侍衛服,帽檐壓的極低,遮住了整個的眉眼,只是下巴尖尖,若是放在人羣中可能還不顯眼,這會兒被單獨點出來,就能很明顯的分辨,那當是個喬裝的女人的。

其他人一時茫然不明所以,紀浩禹卻是心中有數——

他留了芸兒跟在身邊,就是爲的這個作用。

芸兒的情緒十分激動,一把就將那人頭上的帽子打落在地,露出一張衆人所熟知的臉孔。

是——

失蹤多日不見蹤影的單嬤嬤!

單嬤嬤的神色有些怪異,她的注意力本來也正集中在那廳中兩人的身上,一時分神卻不想會被芸兒揪了出來,這會子正當惱怒的時候,可是衆目睽睽之下卻是無所遁形。

“你怎麼會在這裡?”莊隨遠剛好備好了馬車從前院過來,見到她不由的警惕質問。

單嬤嬤的目光在衆人身上掠過一遍,卻無半分的恐慌和不自在,只就冷聲反問道,“我如何就不能在這裡了?”

單嬤嬤已經被判定爲是姜清苑的人,莊隨遠見到她就是新仇舊恨一起涌上來,滿面殺機的冷聲道,“給我把她拿下。”

侍衛們正待要上前拿人,芸兒卻終究還是不忍,一步搶上前去神色乞求的看着紀浩禹道,“王爺,給她個解釋的機會。”

哪怕單嬤嬤對她真的沒有半分情義在,可是這麼多年的相依爲命也叫她養成了習慣。

紀浩禹的嘴角噙着一絲冷淡的諷笑,沒有做聲。

他倒是想要聽這單嬤嬤的解釋,可是怕就怕對方不肯買賬。

“那個女人她人呢?是不是也在這裡?”莊隨遠卻沒有那樣的好脾氣和耐性,直接就開口問道,說話間就是警惕的四下裡掃視了一圈,唯恐還有人趁亂藏在附近。

單嬤嬤看他一眼,也不過冷哼一聲道,“你還有閒心在這裡管別的事?還是趕緊進去給那兩人收屍吧!”

想到紀千赫的現狀,莊隨遠就是勃然變色,遲疑了一下還是進了屋子。

芸兒聽得單嬤嬤這般冥頑不靈的口氣,就是心如刀絞,彷彿是最後一直勉強自己保留的一線希望也瞬間破滅了一般,她渾身的血液有些冷凝的慢慢回頭,目光悲切的看着單嬤嬤道,“舅母,你真的是蘇皇后安插在黎貴妃身邊的暗樁嗎?”

單嬤嬤只就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似是壓根就沒想作答。

就在這時忽而聽得一個女子諷刺的聲音道,“或許你應該直接問她,她到底是不是就是那個女人!”

彼時宋灝正陪着蘇溪,不得空,卻是明樂聽了院子裡的動靜走了出來。

她這話說的突兀,紀浩禹一口氣提不上來,眉頭已經緊皺了起來。

單嬤嬤的眼底也有一瞬的幽光閃爍而過,隨後卻又以驚人的速度恢復正常。

明樂站在門口的臺階上,居高臨下的冷眼看着她。

單嬤嬤也不心虛,同樣神色冷靜的回望過來。

芸兒還在爲明樂方纔的話心中生疑,就忍不住道,“攝政王妃,你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

長平和紀浩禹等人也都是一肚子的疑慮,不過因爲身份特殊的緣故卻是不想去主動觸動這個禁忌。

“如果我得到的消息不錯的話,當年單嬤嬤是在黎貴妃入宮不久就求了恩典出宮嫁人去了,在夫家整整十二年和宮裡都再沒了來往,她回宮則是十四年前。那個時候剛好是姜清苑,哦,也就是你們口中所謂的蘇皇后仙逝的第二年。時間上這樣的巧合本來是沒什麼,可是如今你牽扯到了這麼多的事情當中,綜合分析起來,就不能不叫我起疑了。”明樂道,也不試圖去分辨她的神色或是搜尋破綻,只就用了一種十分平穩的語氣在陳述事實。

芸兒已經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聞言就是一個踉蹌後退了一步,思忖之後便是堅定的搖頭道,“我舅母本來就是黎貴妃的陪嫁丫頭,難道黎貴妃會不認得她嗎?這件事絕不可能!”

“中間隔了十二年,當初二八年華的少女,和後來歷盡風霜年近三十的婦人比較起來,若是在容貌上會有三兩分的差異也不奇怪吧?”明樂反問。

芸兒想了一下,還是搖頭,“我舅母和當年的皇后娘娘樣貌迥異,這絕對不可能。”

不僅僅是樣貌上的問題,芸兒更不信的是一個養尊處優曾經貴爲一國皇后的名門閨秀會甘於屈從到宮裡一個寵妃的身邊爲奴爲婢聽從差遣。

若在明樂以往的邏輯裡,這樣的事情的確是叫人很難相信,可是時至今日,在見識了姜清苑那女人的一系列作爲之後——

她倒是覺得任何事情發生在那個女人的身上都不奇怪了。

紀浩禹聽着兩人之間的爭辯,一直緊抿着脣角不予置喙。

他不插手,明樂更是樂見其成,便是冷笑一聲道,“是啊,他們的樣貌雖然千差萬別,可是她卻有本事假扮了本王妃的母后暗算阿灝又暗殺樑旭。這普天之下能迷惑的了阿灝和樑旭的人,除了她,我可想不出還能有第二個了。總不至於是母后她自己窮極無聊,所以才和外人串通起來算計了自己的兒子解悶的吧?”

當初宋灝說是見過姜太后,因爲時值傍晚光線不好,那人的臉他只大略的瞥見三分,但是身形卻是極爲相近的,而至於樑旭——

明樂並沒有詳細解釋,只就揚聲道,“樑旭,我們在這裡口說無憑,你自己出來認認人吧!”

單嬤嬤的眼底閃過一抹厲色,這一次臉上表情終於是完全無法隱藏。

雪雁扶着樑旭從一處樹木繁茂的小徑上慢慢走出來,樑旭是大病初癒,身體還沒有恢復好,因爲之前失血過多的緣故,此時整張臉上的顏色就顯得十分寡淡,而脖子上還纏着厚厚的繃帶。

看到單嬤嬤其人,樑旭的眼中就瞬時迸射出凜冽的殺意來,道:“王妃,就是她!當日屬下雖然中了她的迷藥,但是在暈死過去之前還是看的分明。當時她假扮太后娘娘倒在巷子裡的時候就只露了下半張臉,奴才沒看見她的五官,但是隻從臉型和身形上分辨,絕對是和太后娘娘如出一轍,所以屬下才會一時大意叫她鑽了空子。這人的樣貌雖然一眼看去和太后娘娘千差萬別,可是如果利用得當的話,卻是可以亂真的。”

雖然說是改變一個人的五官根本不現實,但是明樂的心裡已然有了判斷,也懶得再去費心計較她是怎麼做到的。

聽了樑旭的話,衆人心中驚疑不定的同時就都開始暗暗觀察起單嬤嬤的體態面容來,之前沒人提及還不覺得,這會兒有針對性的一看卻果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芸兒和綠綺等人對姜清苑和蘇溪兩人都不熟悉,但紀浩禹和長平觀察之下卻是不由齊齊的變了臉色。

“真的是你?”長平一個箭步從臺階上奔了下去,指着單嬤嬤道,“就是你設計殺了我的大哥的嗎?”

單嬤嬤是沒有想到她親自出手居然都沒能滅了樑旭的口,惱羞成怒的同時就是目色一寒探手要去抓長平的喉嚨。

“當心!”綠綺驚呼一聲,撲過去拉了長平一把。

單嬤嬤一下抓空卻沒再去管長平,而是趁着衆人不備直接往廳中奔去。

“快攔住她!”明樂厲聲喝道。

然則不曾想這所謂的“單嬤嬤”還是個練家子,就愣是叫她闖了進去。

彼時蘇溪和莊隨遠正扶着紀千赫要往外走,冷不防見着一道人影撲過來,又聽得明樂的呼聲,幾人都是大爲警覺。

單嬤嬤闖進門去,直撲的就是蘇溪,手中翻轉就從袖口中拋出一片青褐色的煙霧。

如果明樂的猜測不錯的話,這人應當就是那個隱藏在幕後到底用毒高手。

宋灝的心頭一跳,忙就要搶上前去護住蘇溪,然則蘇溪的動作較之於他更快,已經將紀千赫放他手邊一推,同時一步上前,竟就是不避不讓直迎着那道霧氣湊了上去。

“太后娘娘,那霧氣有毒。”柳揚在後面低吼一聲。

蘇溪卻是置若罔聞。

今日她也穿了一身黑色的廣袖袍子,只見她袖間一晃一攏,那毒霧便奇蹟般的在她的操控之下去了大半,而下一刻,兩個女人錯肩而過的那個間隙她便是袖子一抖,直接又將收入袖中隱藏的毒霧往單嬤嬤臉上甩去。

單嬤嬤的神情大駭,原是要對她下殺手的,此時卻是被這毒霧逼迫不敢硬碰硬,順勢就往旁邊閃身避過,退了好幾步。

蘇溪回頭,這才從腰間摸出一個小瓷瓶拋給宋灝,短促的吩咐道,“每人呑一粒下去。”

而此時她自己面前的毒霧散盡,她的人卻是面色如常安然無恙。

宋灝一聲不吭的倒出瓷瓶裡的藥丸,餵了紀千赫一顆,自己和莊隨遠也各自吞了一粒。

單嬤嬤滿面惱意,怒然看向對面的女人。

蘇溪的目光只從她的臉上粗略一掃,便是皺眉道,“是你?”

單嬤嬤不語,只是目光陰鷙眼神動也不動的膠着在她身上,再看一眼紀千赫的面容,聲音尖銳幾乎是氣急敗壞的大聲道:“雙生蠱無藥可解,他死了你也別想獨活,爲什麼你會沒事?”

蘇溪不語。

莊隨遠的心裡卻是起了巨大的震動,不可思議的看着單嬤嬤,道:“她是姜清苑?”

蘇溪和姜清苑是孿生姐妹,容貌本是一模一樣的,可是眼前的單嬤嬤卻截然不同。

蘇溪的脣角牽起一抹諷刺的弧度,卻是衝着對面的女人道,“你用蠱蟲來易容強行改變容貌根本就是飲鴆止渴,就憑你那點三腳貓的本事,你以爲能壓制的住那些毒物嗎?看你的面色僵硬,根本就是邪毒入體的症狀,遲早也要作繭自縛。”

原來人的容貌真的可以後天改變?

明樂的心中微微一動,這才恍然大悟,爲什麼之前她每次見到單嬤嬤的那張臉都會有種莫名怪異的感覺——

的確,那個女人臉部的肌肉十分的僵硬不自然,每每都會叫人覺得不舒服。

單嬤嬤下意識的擡手摸了下自己的臉,眼底有恐慌的神色一閃而過,不過很快恢復如常,冷然道:“我做什麼,用不着你來教,你少在這裡自以爲是,說的就好像這天底下就該是以你爲尊一樣,簡直就是笑話。”

她這樣說,便等同於是變相的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紀浩禹的臉色慘變,一時恍惚的近乎無所適從。

他的嘴脣動了動,似是想要說什麼,然則還不等他開口,姜清苑已經目光怨毒的對紀千赫諷刺道,“如何啊,榮王爺?你不是對這個女人念念不忘,一心一意等着她盼着她有朝一日能夠回來和你再續前緣嗎?你不是自詡對她一往情深,眼裡再也容不下別人了嗎?現在的感覺怎麼樣?被自己心愛的女人送上路的感覺怎麼樣?這樣的經歷是不是更會叫你終身難忘?”

她笑的很大聲,癲狂之中又是字字狠厲,幾乎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紀千赫此時的身體已經太過虛弱,看着她的眼神亦是黯淡無光。

他聽了這話,卻是沒有受到絲毫的刺激,只就語氣平緩的對莊隨遠道,“隨遠,傳本王的命令下去,在本王的身後只就留給你們一件事,上天入地,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都要給本王結果了這個女人。本王要她不得好死!”

有宋灝在,他不擔心蘇溪在他死後無依,反而是姜清苑,他對這個女人的忍耐在這一日之內已經攀升到了極致。

騙了他,又害了蘇溪。

三十二年,他心中承載了三十二年的痛苦和遺憾,蘇溪一生都身不由己的軌跡,全然都是拜這個女人所賜。

他已經不想浪費感情去和她生氣或是計較了,只要她死,那就一了百了。

姜清苑是沒有想到時至今日,她費盡心機做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這個男人竟然還是連一眼的目光都不肯給她,哪怕是仇恨也好,她只是想要他看到她,注意她,並且——

記住他!

可是他的語氣那般平靜,彷彿要她死,就只是一件最爲無關痛癢的小事一樣。

“哈——”姜清苑的心中突然一空,神色惶然的後退一步,片刻之後她再擡頭看向紀千赫的時候,突然就忍不住的咆哮出聲,“我做了這麼多的事,我爲你做了這麼多的事,紀千赫,到頭來你就是用這麼無關痛癢的三言兩語來打發我的嗎?你怎麼不問我爲什麼要這麼做?你——”

“爲什麼?不過就是爲了你的一己之私。”紀千赫不耐煩聽她的廢話,不等她說完已經漠然的出口打斷。

“我的一己之私?”姜清苑聞言,就是聽了笑話一樣笑了出來,帶着強烈怨念的眼中怒意翻滾,最後直笑的淚花四濺,聲聲淒厲道,“就算全是我的一己之私,那也都是爲了你。爲了你,我義無反顧拋開一切追隨你來到這個千里之外的鬼地方,爲了你我撒下彌天大謊,只爲了得你一眼青睞的目光。可是我做了這麼多事的事情,你都視而不見,你的眼裡就只有那個賤人!但凡你對我會用一份的真心,我又何至於如此?”

“真心?就憑你?你也配要我們王爺真心以待?”紀千赫不屑於和她爭論這些,莊隨遠心中積壓了多年的怒火卻被激了起來,他神情諷刺的看着姜清苑,字字誅心道,“就因爲你的一己之私,你連自己的親妹妹都能下毒手迫害,滿口謊言又不擇手段,你這樣的人也配站出來和我們王爺談什麼真心?你根本就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當年紀千赫和這個女人根本就從無交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裡橫生的心思出來,居然就能突然出手策劃了這麼大的一場騙局,想想就叫人覺得膽寒。

“你這狗奴才,用不着你來教訓我。”姜清苑聽了這話,就更是怒火中燒,朝莊隨遠的方向一甩手,就見一條青灰色只有成人手指長短的小蛇被拋了出來,直擊莊隨遠的面門。

宋灝的的瞳孔一縮,射出一枚暗器。

兩物相撞,在空中將那小蛇切成兩段。

黑血星星點點的灑落,明顯又是劇毒之物。

那小蛇的兩段身子落地,猶且蠕動片刻纔沒了動靜。

這個女人,竟然到了這般境地還是這樣的有恃無恐,出手的回回都是殺招。

姜清苑再次失手,臉色一下子就沉的極爲難看。

“你——”她咬牙切齒的上前一步,但是眼見着對方人多勢衆,又遲疑了一瞬。

蘇溪此時掛心紀千赫的生死,哪怕是心中積怨已久,這會兒也沒心思和她計較,轉身扶了紀千赫道,“我們走!”

莊隨遠狠狠的瞪了姜清苑一眼。

一行人剛要往外走,就聽見後面姜清苑又再諷刺的冷笑出聲道,“你這麼急着去給他續命,到底是真捨不得他死,還是根本就只是怕雙生蠱發作,會牽累了你自己?”

着是蘇溪再不想和她計較,面對她這樣三番兩次的出言譏諷,眼底也閃現一絲惱意。

莊隨遠卻不藏着掖着,回頭冷冷的看着她道,“我就說依着大小姐在蠱毒方面的造詣,如何要處理穆蘭琪那樣微不足道的丫頭都還得要從左司大巫醫的手札上偷師,原來根本就是你這種欺世盜名之輩的作爲。我家王爺身上是種了雙生蠱不假,可難道你不知道雌、雄蠱蟲入體的結果雖是既然不同,但是從脈象上根本就全無差異?你以爲人人都是如你一般,假借着‘愛’之一字的名義就能不擇手段的算計?這樣的一知半解,還敢班門弄斧,簡直貽笑大方!”

姜清苑聞言一愣,一張臉瞬時就變成死灰色。

她的目光突然一厲,不可思議的搖頭道:“你是說,紀千赫他種在自己身上的纔是雄蠱?哪怕是今生不見,他也要去給這個女人陪葬的嗎?”

說到最後,她就又自顧笑了出來。

那笑聲癲狂,一直笑到淚花四濺。

她只以爲因爲當初她編排的謊言誤導,紀千赫哪怕是真的還對蘇溪無法忘情,但也絕對是恨之入骨,可是這麼多年了,他對她卻原來一直都留有最後的一線餘地,哪怕是死,他都要與那女人相伴而行?

虧得她苦心算計,最後驗證出來也不過是別人的情比金堅!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明樂和宋灝等人聽了這話也是大爲震撼,此刻甚至於替姜太后覺得慶幸都沒有,只是爲了這些沉重的故事而覺得心疼和惋惜。

蘇溪一直微抿着脣角不吭聲,以她在巫蠱之術上的造詣,其實從一開始便已經知道她體內被植入的是雌性蠱蟲,而且更早於宋灝等人之前她也就已經猜到這會是紀千赫的作爲。也正是因爲如此,知道他爲她退讓至此,所以這些年哪怕是中間夾雜了蘇家的仇怨在那裡,她也一再的避讓,一直說服自己說是千里之外,那是她力所不及的事情,一直一直的對他避而不見,就是爲了不想兵戎相見。

可是終究這一次還是被逼無奈,爲着宋灝和明樂,不得不出面打破了之前彼此之間互相掩飾太平的局面。

“姜清苑,我與你之間從無仇怨,可是你卻一步一步迫我至此,時至今日,你我之間已經沒什麼話好說了,今天我沒空來和你翻這些舊賬,來如方長,咱們再好好清算。”深吸一口氣,蘇溪說道,言罷就回頭重新扶了紀千赫的手臂,輕聲道,“走吧!”

“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對他有多好,方纔你下手的時候怎麼就不見你容情?”姜清苑惡毒的諷笑,“說什麼情深意重?紀千赫,難道你還看不明白嗎?就算你等了她這麼多年,在她心裡,你的分量甚至都不如蘇家那些外人,如若是我,我都當真要替你覺得不值。就爲了這麼一個假情假意的女人,這些年你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真的值得嗎?你真的覺得她值得你這樣待她嗎?”

“本王的事,容不得你來置喙!”紀千赫冷冷說道。

卻也正是他這一句話,再次那把姜清苑心裡剛剛凝聚起來的底氣打散。

“蘇溪,你站住!”姜清苑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心裡掙扎再三,突然往前邁了一步出去,大聲道,“何必這麼急着離開,好不容易大家今天都湊在一起了,何不好好敘敘舊?你突然跑出來唱了這麼一出久別重逢的苦情戲,這麼沒頭沒尾的,怎麼對你的兒子兒媳交代?對你和你老情人之間的風流韻事,他們好奇也不是一兩天了,索性就由你這個當事人給他們講講怎麼樣?想必聽起來一定是聲情並茂,精彩絕倫的。”

她用的是“風流韻事”四個字,這已經是十分嚴重的字眼了。

宋灝的面色一沉,眼中瞬間迸射出冷厲的殺意。

蘇溪聞言,則是臉色微微一白,惱怒的朝她橫過去一眼,冷聲道,“不想死的話,現在就閉上你的嘴!”

“怎麼,惱羞成怒了?不敢說了?”姜清苑見她如此,就更是快慰的笑了出來,十分的暢快淋漓,“你不敢說?那麼由我來替你說?你是害怕我會告訴你的兒子兒媳其實你是怎樣一個恬不知恥又下作荒淫的女人?你害怕他們知道別人眼中一直端莊高貴不容侵犯的大鄴的太皇太后實則是一個虛僞又無恥的賤人嗎?”

有些事,紀千赫雖然不在乎,但是蘇溪與他不同,蘇溪是女子,他不能不顧及她的名聲。

“隨遠!”紀千赫怒喝一聲,因爲憤怒,語氣之中都帶了嘶啞的顫抖,“馬上給本王殺了她!”

“是!王爺!”莊隨遠應諾,擡手就要下令。

姜清苑卻是突然扭頭朝站在不遠處的紀浩禹看過去一眼道:“兒子,他們要取你母后的性命,你難道就要這樣無動於衷的看着嗎?”

這個時候她突然站出來自詡爲他的母后?還是以這樣一種理所應當的神情和語氣?

紀浩禹聽了這話,突然就有種想要仰天大笑的衝動。

她出現了已有半天功夫,自始至終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在她暗中操縱欺騙誘導他做了那麼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之後,連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卻是在需要庇護的當口這樣理直氣壯的來管他叫兒子?

紀浩禹想笑,但同時心口卻是堵塞的厲害,只就冷着嗓音道,“所以呢?你需要我做什麼?”

明樂原還擔心他會受不住這一重禮教的威壓而妥協,但是這會兒敏銳的注意到他對那女人的稱呼只是“你”的時候,心裡反而鬆一口氣。

可是姜清苑卻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輕微的細節,她的滿腔怨憤都集中在紀千赫和蘇溪身上,字字冷厲的恨聲道,“無媒苟合,無恥下作,虧得你此刻還有臉站在這裡!”

宋灝額角的青筋暴起,怒喝道:“柳揚,給我把這個滿口胡言的老妖婦殺掉!”

柳揚帶着影衛縱身而上,而莊隨遠原來也是顧及紀浩禹,此時再不遲疑,兩撥人,齊齊朝着姜清苑撲了過去。

姜清苑的眸光一斂,急速往後退去,可是面對眼下殺機四伏的局面她的臉色也就只能稱之爲凝重而已,手腕翻轉,兩手齊齊往外一甩,只見着空氣中密密麻麻罩下來一片黑點,看的人頭皮一緊。

莊隨遠勃然變色,拽了和他一起撲在最前面的柳揚一把,低呼道,“是蠱蟲!”

說話間已經不得已的往旁邊閃身退了開去。

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蟲子,足有數百,因爲莊隨遠等人避開,就紛紛揚揚的落地,在地面上不住的爬行,直看的人心裡發毛,頸後的汗毛都根根倒豎。

紀浩禹一直負手站在旁邊沒動,對於他的無所作爲姜清苑似乎也並不生氣,只是這會兒才面色冷凝的看過去一眼道,“你還等什麼?這裡外面不都是你的人嗎?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了,今天叫他們活着走出去一個,日後都是後患無窮,你還要坐以待斃嗎?”

“你這女人真是卑鄙!”莊隨遠的面色漲紅,但是礙着眼前被那些蠱蟲隔開的界線不得上前,只就指着她怒聲道。

紀浩禹和紀千赫的關係被她暗中利用了十幾年,明知道紀千赫無論如何也不會對紀浩禹出手,這個女人就越發的肆無忌憚,竟然又要拿出來橫加利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紀浩禹的身上,等着他的決定。

這個年代,對於禮教孝義的要求十分嚴苛,而且姜清苑也自詡清楚紀浩禹的性格,所以神色之間滿是自信,十分之篤定。

紀浩禹與她四目相對,半晌卻也無甚動作,就在姜清苑的眉頭皺起眼見着將要耐性耗盡的時候突然聽他聲音平穩的開口問道:“如果今天我沒有起事,你是不是就會一直在暗中看着我把這場婚禮進行下去?”

他不問紀千赫的事,那些只是他們上一輩人的恩怨,他可以不予評斷,最後卻是突然拋出來這麼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問題。

姜清苑的眉心擰起,看着面前神色冷淡的兒子。

紀浩禹只是看着她。

他在等她的一個交代——

這個女人設計殺了長安,這說明她是明知道自己和長平是兄妹關係,可哪怕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都安奈的住,就那麼沉得住氣的在背地裡看着,看着他娶了自己的親妹妹?看着他一步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當中去?

過往種種他都可以既往不咎,他就只問當前,她想要知道,在這個女人的心中到底是將他置於何地。

姜清苑看着他眼底冷漠的光彩,突然就有些懶於應對。

可是現在,紀浩禹是她唯一能夠爭取到的助力,她不能摒棄。

深吸一口氣,姜清苑還是勉強打了精神道:“我知道你沒這麼蠢!”

因爲知道?所以坐視不理?

一句話,裡面隱藏至深,卻還都滿滿的都是算計。

估算着他不會做這樣沒腦子的事?她如何就不想,萬一她的估算也會出了偏差呢?萬一呢?

紀浩禹的心裡突然就冷成一片。

姜清苑看着他眼底異樣閃過的一道冷光,這纔有些重視了起來道:“事到如今,不是你計較這些微末過節的時候。你也別怪我當年對你隱瞞,我若不這樣做,只怕你也沒命活到現在。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眼前的這些人連成一氣,今天你若是後退一步,那麼勢必要被他們啃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我們母子在這裡無依無憑,就只能靠自己而已。我那樣做,也全是不得已,也是爲了你——”

“難道不是爲了你自己嗎?”紀浩禹聽着她這番話。

這些天裡他一直按兵不動,實則是一直都在等着她的解釋,可是這一刻這些話終於被自己逼出來了,他反而是覺得無趣。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問道,“你方纔不是說你之所以會走到今天,之所以摒棄一切來到這裡,都是爲了他嗎?還是都爲了你口中所謂的愛?”

說話間他就是眼尾一挑,斜睨了對面的紀千赫一眼。

姜清苑的嘴脣動了動,卻是一時語塞,過了好一會兒才道:“當初是我一念之差,可是走了那一步就已經沒有辦法再回頭了。就算你再怎麼不喜,這都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了,現在只有一步之遙,你還去計較那些陳年舊事做什麼?今天你不殺他們,死的就會是我們母子,你也沒的選擇。”

紀千赫對蘇溪那女人是如珠如寶的捧着護着,時至今日彼此之間已經是仇深似海,勢必要做一個了斷的。

姜清苑的這番話其實也不算誇張。

紀浩禹聽了,卻還是不置可否,只就扭頭看向遠處被人攙扶着的紀千赫道,“皇叔,你怎麼說?”

姜清苑皺眉,卻是怎麼都沒有想到這個孩子會如此這般的優柔寡斷,或者說是冥頑不靈。

“你要這天下,儘管拿去,本王不會擋你的路。”紀千赫道,說着卻是話鋒一轉,目光凜冽的看向姜清苑道,“但是如果你要保她,一切就又另當別論了!”

姜清苑皺眉,怒聲道:“他這是挑撥離間!”

紀浩禹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仍是定定的看着紀千赫道,“如若我要保她,你會對我出手嗎?”

紀千赫聞言一怔,眼底的神色突然就又黯淡了幾分下來。

哪怕姜清苑那個女人再如何的可惡可恨,可紀浩禹卻是他的骨血,之前他吩咐了莊隨遠動手,實則也只是虛張聲勢,爲了逼迫這兩個女人或是其中之一現身,否則他打紀浩禹的那一掌就已經可以當場要了紀浩禹的命。

哪怕是再如何的冷情冷心強橫霸道,他也無法對自己的兒子下殺手。

“你會失去你現有的一切!”最後,紀千赫道。

他不會動他,卻也不會縱容!

雖然也是冷然而不留餘地的警告,可紀浩禹卻是釋然。

“好!”他點頭,目光中含了絲荒涼的笑意重新看向姜清苑道,“我不能對他揮刀,理由你知道!殺了他,我怕我會不得好死,也不想揹負罵名被天下人指責。”

紀浩禹的身世,是當初姜清苑親口告訴他的,爲的就是要他有所依憑,可以無限的去紀千赫那裡攫取資源,卻是怎麼也不曾想到時至今日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讓這一重關係成了左右紀浩禹婦人之仁與她離心放任她不管的理由。

“你的意思,就是不肯與他爲敵?就要眼睜睜的看着他將我逼死嗎?”姜清苑道,眼底光影灼灼,帶着瀕臨爆發的憤怒。

“誰知道呢?”紀浩禹看着她的眼睛,不避不讓,“或許若干年之後,你又能完好無損的站在世人面前,風光無限呢?”

這一句話,諷刺至深。

“你——”姜清苑一窒,嘴脣動了動,突然就無話可說。

說到底,這個孩子還是因爲當年的舊事對她存了心結了。

可紀浩禹卻是她如今唯一能夠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斷也沒有就此放棄的道理。

“好!”心中飛快的略一權衡,她終是一咬牙,恨聲道,“你要跟我講血脈,講孝道是嗎?也好,橫豎已經到了今天的這一步了,我也不妨就把一切都和你坦白說明白了。當初的確是我爲圖便利對你撒了謊,你是大興皇室的正統血脈,和他紀千赫沒有任何的關係。我會跟你說那些話,就只是爲了叫你利用這個身份的便利,否則的話——”

姜清苑說着,就是冷笑出聲,“依着他對我的那份心,哪怕我能假死脫身,也難保他不會把這份仇恨轉嫁到你的身上去,到時候別說什麼奪位稱帝,只怕你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要兩說。我這樣做,也全是爲了替你留餘地,而無可否認,這些年,你也的確是得了這重身份的便利不是嗎?”

在姜清苑闖進來之前,這屋子裡已經被紀千赫的人清過一次場,現在剩下的除了當事人之外,也就是三方面各自帶着的幾個心腹。

姜清苑此言一出,倒是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

這個女人詭計多端,她的任何話都需要推敲,而不是信任。

而明樂卻是暗暗提了口氣,下意識的回頭去看紀千赫的表情——

如果說紀浩禹方面,他的身世是姜清苑這個女人爲了自己的便利而編排出來的,可是紀千赫也沒有理由就這麼配合她的!

顯然從之前的種種跡象顯示,紀千赫也是認定了紀浩禹是他的血脈的。

紀千赫的眉心擰起,只是神色探尋的看着姜清苑,卻是緊繃着脣角沒說話。

而莊隨遠則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道:“那一晚行宮夜宴,分明是你給王爺下了藥的——”

那晚之後姜清苑身邊替她下藥的心腹也是莊隨遠親手滅的口,這是得了那個宮女親口承認的事情,更何況就算他得到的只是口供,不能做數,紀千赫也萬沒有認錯了人的道理。

紀千赫的臉色沉的極爲難看。

事情已經過去二十三年了,那一晚的事情與他而言是莫大的羞辱和諷刺,事情過去了他就厭倦的逼迫自己忘卻,再不去回想其中細節。

他也懷疑姜清苑今日這一番話只是爲了教唆紀浩禹同他爲敵的,可是腦中思緒迴旋突然憶及那一晚在行宮偏殿的情形,腦中便是驚雷乍起。

他霍的扭頭朝身邊的蘇溪看去,卻赫然發現蘇溪不知何時已經臉色慘白,死咬着的下脣上面已經可見絲絲縷縷的血跡。

她的神色有些羞愧黯淡的使勁低垂着眼眸,爲的,是不想叫宋灝看到她眼底的神色。

姜清苑看在眼裡,回想當年,眼中就又有暴戾嫉恨的神色氾濫而起。

“怎麼?還是不想說?或者你還是想要我來替你說?”她冷笑,語氣尖刻卻透着明顯的酸意,但是一想到這麼多人都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就連紀千赫都未能倖免,想着便又多了幾分快慰的情緒道:“是我利用蘇夫人重病垂危的消息引了這個女人現身的,紀千赫,你不是自詡眼光犀利,不會看錯人嗎?你們之間那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怎麼你就沒有發現,那一晚和你一起被下了藥的人根本就不是我?”

宋灝的心中猛地一震,神色之間突然就帶了幾分惶恐猛地擡頭朝蘇溪看去——

關於他母后的生平經歷,雖然有些細節他沒有去刨根問底的追查,但是大致上卻是清楚的。二十三年前,就在他出生的前一年的夏天,姜太后是藉故回祖籍祭祖低調離宮了一段時間,並且那段時間就連一直貼身跟隨她的常嬤嬤都沒有隨行,只說是用了姜家的老隨從伴駕。

所以呢?其實她並不是回鄉祭祖,而是得知了蘇夫人重病的消息趕回大興探望的?因爲她和姜清苑身份對調的秘密只限於兩人之間,所以哪怕是常嬤嬤都被她刻意的避開了。

這樣的舊事被人當衆翻出來,還是當着自己兒子兒媳的面,蘇溪心中自是困窘的無地自容。

紀千赫神色複雜的看着她,幾次想要開口說什麼卻都是欲言又止。

他突然想起那一夜那女子在他懷中虛軟無力的狀況,甚至於連他的名字都沒能開口喚過一次,當時他也是頭暈目眩完全失去了理智,現在回想才覺得恍然是見過暗夜之中她眼角飛濺的淚花和許多欲語還休的複雜眸光。

“是我錯信了所謂的親情血脈,是我叫你得了這一重身份的便利,幾次三番的謀算於我。”半晌之後蘇溪纔是目光寸寸上移,擡頭朝對面的姜清苑看去。

她的神色之間突然帶了許多濃厚而悲愴的情緒,質問道,“爲什麼?爲什麼幾次三番你就非得要來招惹我?當時我已經遠在千里之外,我已經決心默許了你之前所做的一切,爲什麼?爲什麼你還要再把我扯進來?那一次我母親重病不治也是你下的手是不是?就是爲了引我現身?你殺了她,是不是?”

她以前也只以爲姜清苑是爲愛瘋魔了,所以纔會用非常手段逼迫她離開,哪怕那個女人對她下的是殺手,她也只解釋爲是她爲了要得到紀千赫而非要除去自己這塊絆腳石。

後來蘇家的事她一直都以爲會是紀千赫的手筆,畢竟紀千赫那般霸道凌厲的個性要做這樣的事也不奇怪。

再加上後來被宋灝和明樂翻出紀千赫曾經左右大鄴朝中政變的一系列的事情,她就更不可能懷疑到姜清苑這個不起眼的女人身上。

她是一直覺得那個女人哪怕是用了心機手段,但是一生下來思而不得,又鬱鬱而終也已經是一場叫人唏噓不已的鬧劇,卻是直到了這一刻才醒悟過來——

這個女人,根本就是個心狠手辣的瘋子。

“是啊,是我殺了她,如果不是那樣的話嗎,你又怎麼肯於輕易露面?”姜清苑聳聳肩,不僅不覺得心虛,反而是頗具得色的笑了出來。

只是她此時的這副容貌是蠱蟲牽引易容所致,這一笑之下就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

“那一年我意外懷孕了,我突然就想,如果這個孩子會被認爲是紀千赫的或許會很有趣。爲了叫他相信,我就只能出此下策了。”姜清苑道,目光之中有灼灼燃燒的火光晃動,“其實我引你回來的原意本是想要叫你看一看我與他之間是如何的恩愛纏綿的,可是後來太醫卻診斷說我的胎象不穩,叫我小心。沒辦法,我就只能再利用了你一把。”

她說着,突然就若有所失的悵惘一嘆,轉而又看向紀千赫道,“覺得很驚喜是不是?其實你真該感激我,多少年了,又讓你們重溫舊夢再續前緣。”

紀千赫的臉色鐵青,眼底焚燒的憤怒幾乎可以毀天滅地。

而紀浩禹在聽了這些話之後已經無法剋制的大笑出聲:“所以說,是自從你懷了我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開始算計後面這一連串的事情了?”

讓紀千赫假意誤會了他的身世,然後尋找機會她自己抽身而退,並且利用那一場刻意謀劃的死亡做文章,讓他和紀千赫之間成仇。紀千赫顧及着血脈關係,不肯對他出手,而他在奪位的路上卻是一定要啓開這塊最大的絆腳石的。

一步一步走下來,她要看的,其實就是叫紀千赫自覺是死在自家親生兒子手中的痛苦和遺憾。

“我只是不甘心。”姜清苑道,一字一頓。

她看着紀浩禹,就彷彿此刻真正需要被安撫和寬慰的人是她纔對。

“就是因爲你的一句不甘心,所以這整整二十二年,你就要叫我揹負了這樣一個亂倫之子的罵名?”紀浩禹失控的大聲道。

他憤然擡手指向姜清苑,但是看到那女人臉上一臉無辜的表情,最終還是無力的垂下手臂。

“不過就是一場誤會罷了,現在真相揭開,我替你正了名了,你是大興皇室正統的血脈,這是不爭的事實,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姜清苑道,語氣輕曼而又帶着絲絲嘆息。

她說着,就又老謀神算的笑了笑,再次把視線定格於蘇溪臉上,道:“說起皇室正統,宋灝如今大鄴攝政王的這個位置纔是坐的不太穩妥吧?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他應該就是你那一趟大興之行的意外收穫吧?”

紀千赫聞言,身子突然劇烈一震,霍的扭頭朝宋灝看去。

宋灝則是如遭雷擊,腳下已經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神色慌亂。

倒不是他對已故的德宗有什麼情分在,而是這樣突如其來爆出來的消息叫他一時之間很難接受。

二十二年了,他以大鄴皇室之子的身份生活了整整二十二年,肩上揹負的責任、因爲這個身份的際遇而在心裡埋藏的仇恨都如影隨形的伴了這麼多年。現在卻突然要告訴他,他的那個身份是假的,千里之外,在他從來就不曾經歷走過的地方突然又蹦出來一個與他血脈相連的所謂父親?

人之常情,換做是誰都難以接受。

紀浩禹有多難以接受這個身份的否定,宋灝也就同樣有多難以接受和認同這個身份。

而蘇溪此時的沉默,卻將這一切都打下了最爲真實的印記。

竟然——

都是真的!

竟然——

都是真的麼?

“呵——”姜清苑看到這裡,就是扼腕的仰天長嘆一聲,“可惜啊,那一次在這莊園門口的行刺功虧一簣,當時我在邊上看了許久,真真的是替你們父子覺得可惜。如果當時宋灝你的手段能再狠辣決絕一點,也就不用拖的這麼久了,那個時候我就會給你們機會,叫你們父子相認,讓他安安心心的上路了。可惜!真是可惜啊!”

“你簡直喪心病狂!”明樂忍了許久,這時候才終於忍無可忍的上前一步,“我就說那天你應該是在附近,果不其然,你就在旁邊等着坐收漁人之利。就爲了你的一己私利,你處心積慮謀算自己的兒子,不擇手段又拉了無數人下水,哪怕是到了此時此刻還都冥頑不靈!姜清苑,你到底是要害多少人才肯於罷休?”

“做什麼?惱羞成怒麼?”姜清苑的目色一寒,冷厲道,“因爲證實了宋灝的身份,他就沒有資格再坐在那個攝政王的位子上了,你是覺得你的榮寵富貴也要跟着到頭,所以不覺得不甘心?”

她說着就又兀自輕曼的笑了出來道,“說的也是,你這個丫頭的眼界素來都高,好端端的就要從那個位高權重的地方跌下來,你要是全無反應才叫人覺得奇怪呢。怎麼着?現在是後悔了?後悔嫁給他了?”

雖然紀千赫的身份也極爲顯貴,但是因爲蘇溪的身份太過特殊,哪怕知道他們是血脈相承的父子,到了這裡,宋灝的這一重身份也是不能被承認的,換而言之,就是見不得光。在外人看來,他也與普通人家所謂的奸生子無異。

姜清苑這話對宋灝而言,是極大的侮辱。

明樂的心中一堵,隨即便是半分也不看在眼裡的冷笑道:“那又如何?我嫁的是他,又不是他的身份位子,他的父母親人是誰和我有什麼關係?只有你這種人纔會片刻不離的算計什麼所謂的名利得失,可是算計來算計去,你又得到了什麼?就比如母后和榮王殿下,就算你從中作祟叫他們始終不得團聚那又怎樣?到了這一刻,不離不棄的還是他們,反而是你,在旁邊上躥下跳忙活了幾十年,你又得到了什麼?到最後還不是孑然一身?一場空罷了!”

姜清苑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不得不說,明樂這話的確是踩在了她的痛處。

當年她和蘇溪姐妹相認,那一段時間相處融洽,感情算是十分的要好的,蘇溪的性子單純活潑,又是她的姐姐,對她也十分的熱情關照。可是不知道爲什麼,那個女人越是純真美好,她看在眼裡就會越是覺得刺眼。那個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在面對蘇溪的時候她爲什麼會生出那樣怪異的感覺,明明蘇溪纔是自幼失散在外顛沛流離的那一個,可是她卻活的那麼肆意而明媚。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嫉妒的種子就已經在她的心中萌芽發展,每次聽蘇溪談起她的養父母和家中兄長的時候都是那般幸福而滿足的情緒。而反觀自己,自幼喪母,又因爲父親是武將而不得不跟隨着在外奔波,其實父親也是極爲疼寵她的,只是父親太忙,又不是個善於表達自己感情的性子,長此以往,回憶起來她都會覺得自己的整個人生都是那般的乏味和蒼白。

可是蘇溪不一樣,她的每一天都過的充實而快樂,哪怕圍繞在她身邊都不是她真正的親人,她卻是享受到了自己從來都渴望的天倫之樂。

那個時候,她也會爲了這樣莫名的嫉妒而恐慌,並且在心裡一遍一遍的勸慰自己,其實蘇溪也並不比她幸運多少,曾經幾乎死在亂軍的刀槍之下,幾度重病纏身性命堪憂,相對而言,她自己無病無災,她纔是幸運的一個。

可下一次再看到那個女人明豔開朗的笑容,這種隱晦的心思就會再度被激發出來。

後來她從蘇溪的口中聽說了紀千赫,聽着蘇溪用一種頑皮輕鬆又甜蜜的語氣偶爾提起的隻言片語,許是好奇心作祟,有一日她終於得了機會事先探知到了蘇溪次日的行程,並且尾隨而至,遠遠的看到了那個男人。

人中之龍,絕代風華。

不僅樣貌出衆位高權重,更讓她意想不到的是他與蘇溪湊在一起的畫面竟是那般的和諧與美好。哪怕兩個人只是在荒涼的山崗上吹風談笑,那每一個眼神交匯之間的默契都唯美的叫人移不開眼睛。

就是從那一天起,她對蘇溪的嫉妒之心不可遏止的泛濫而起,並且一發而不可收拾。

憑什麼?又爲什麼?明明是一奶同胞的親姐妹,憑什麼老天要如此不公,給了那個女人所有美好的一切?關懷寵愛她的父母家人,錦衣玉食的生活,乃至於連紀千赫那樣出類拔萃舉世無匹的卓絕男子也要一併歸她所有?

那個時候她就開始發了瘋一樣的嫉妒,當時蘇溪說哪怕是不能相認,她也很想和自己的生身父親見上一面,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可是她卻從中作祟,以兩國交戰的形勢不利做理由給推拒阻撓了,甚至於根本就沒有告訴父親自己尋到同胞姐姐的下落。

看到蘇溪眼底的失望和遺憾,那是她第一次找到了一種報復的快感。

而蘇溪身邊最讓她嫉妒的存在就是紀千赫,對於紀千赫,她是完全無能爲力的。後來某一次對鏡梳妝的時候,看着鏡中女子嬌美的容顏,再想到蘇溪那一張笑容明媚的臉,突然一個破天荒的想法竄入腦中——

如果她就是蘇溪呢!

如果她就是蘇溪,那麼她就可以名正言順享受那個女人所有的一切了。

蘇家大小姐的身份地位,父母的寵愛,兄長的呵護,甚至於還有紀千赫——

那個她第一眼看到就心生仰慕的高高在上的男子。

念頭一起,就再也無法遏制。

那一段時間她刻意的找了理由和蘇溪多接觸,從接觸中開始暗暗觀測模仿她的一言一行,並且暗中謀劃,尋找取而代之的適當機會。

其實她對蘇溪下手的那一天原來也只是個意外,那個時候她還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只是那天在桓城的客站門口偶遇,無意間瞥見蘇溪領口裡頭的痕跡讓她窺測到了蘇溪和紀千赫之間已越雷池的秘密。

那一刻她突然就失去了理智,再一刻也不能等下去,於是就用早就準備好、一直帶在身上的毒藥對蘇溪下了手。

她知道爲了蘇家的安危,蘇溪並沒有對紀千赫和蘇家人提起過她,並且姜家人也同樣不知道蘇溪的存在。

那一劑藥下去,她以爲蘇溪必死無疑,從此以後煙消雲散,再也不會有人知曉她的秘密,可偏偏事與願違,她千算萬算就是沒有料到蘇溪竟然會是個煉蠱解毒方面的奇才。雖然她下的藥霸道,短時間內造成蘇溪突染惡疾重病垂危的跡象,父親也如她意料中的那樣火速叫人送了蘇溪回盛京就醫,可偏偏,蘇溪居然命大,沒能死在路上,而給她留下了隱患。

同時另一方面的事情也出現了偏差,不如她料想之中的順利。她冒以蘇溪之名去了大興軍營,因爲她將蘇溪的言行舉止模仿的已有七成相似,蘇家人都沒有懷疑過,偏偏是和紀千赫之間的初次見面那個男人就一眼將她看穿,認定了她不是之前與他相處相對的那個女子。

那男人犀利而震怒的眼神叫她感覺到了一種源自於靈魂深處的恐懼,她恐慌和害怕,生怕這件事被掀起來要殃及己身,更怕紀千赫會再把蘇溪找回來,於是將錯就錯,抖出了她們兩人是孿生姐妹的事情,並且編排了一套謊言,將蘇溪在紀千赫面前駁斥的體無完膚。

她不能叫那個女人回來,那個女人一旦回來,她就什麼也沒有了。

她死咬牙關佔據了蘇溪的身份地位,她以爲只要給她時間,她還是能夠有機會取代蘇溪,得到紀千赫這個男人的青睞的,可偏偏,事情再一次超出了她的料想之外,無論她如何的努力靠近他,那男人卻彷彿是種了蘇溪那賤人的毒,死活都不肯買她的賬。

日積月累,這樣的怨念層層攀升,最後演變成了執念。

好在是在她有意無意的暗示之下,紀千赫對千里之外的那個女人也痛恨入骨,知道他幾次運籌帷幄對那個女人出手,她就會覺得快慰和舒爽。

如果註定了是她得不到的,她也絕對不會還給蘇溪。

而在紀千赫方面,她幾次三番的耍盡手段也終於是叫這個男人對她厭惡痛恨到了骨子裡,於是最初的癡念和幻想層層破滅,演變成了扭曲的報復。

她暗暗發誓,一定要讓這個男人爲他的不愛付出最爲慘痛的代價,而這世間最殘忍,莫過於骨肉相殘父子相殺。

所以她再次兵行險招,利用了自己意外懷孕的機會佈局。

苦心籌謀了二十餘載,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眼見着目的就要達到,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嗎?

易明樂說她算計了一輩子也註定是孑然一身一無所有?

她明明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苦心經營,爲什麼還要落到一無所有的結局?

“不!不是這樣的!”姜清苑慌亂的使勁搖頭,滿面憋的通紅的瞪着明樂,那目光陰過毒蛇,又彷彿隨時要張口吃人一般。

她的嗓音拔的很高,似乎是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證明她的底氣和信心,“誰說我會得來一場空?誰說我會一無所有?本宮是皇后,是大興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什麼情愛癡心,那些東西能有什麼用?本宮不稀罕!本宮要的是高高在上的地位,是這大好河山盡在我掌握之中的榮耀。而且無可否認,我做到了。你們這些人,還不是統統被我玩弄於股掌之間?我的兒子馬上就要做皇帝了,到時候本宮更進一步,就是權傾天下的太后,你們這些人在我眼中什麼都不是,生死存亡還不都只憑我一句話?性命都保不準了,你們還能得到什麼?”

這個時候,她對紀千赫早就不抱有任何的幻想了。

相對而言,今時今日她更想看到的是這些人慘淡收場的結局。

“你還等什麼?”姜清苑的目光狠厲,驟然扭頭朝紀浩禹看去,指着紀千赫等人,厲聲道,“你可看清楚了,他們纔是貨真價實的一家人,他們同仇敵愾,是絕對不會放過我的。你是我的兒子,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紀千赫是什麼人你比我清楚,覆巢之下無完卵,你難道還要對他心存指望,指靠着他放你活命嗎?”

若在之前,紀千赫是念着一場父子情分而不會對紀浩禹下手。

可是現在——

一場叔侄關係就顯得太過微不足道了。

更何況姜清苑算計了他,又害了他心愛的女人,這些年,這個男人可以爲了蘇溪發狂發瘋,這一刻面對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怕他不再被激起雷霆之怒。

紀浩禹看着眼前的場面,心裡就只剩下無盡的嘲諷——

關鍵時刻,爲了將他拉攏過去作爲殺人利器,她的這位所謂的母親再義無反顧的將他推上風尖浪口的位置,傷的體無完膚。

她掀開這一切,揭露這一切的真相,就只是爲了爲了逼的自己無路可走,然後只能站在她的身邊,替她去殺人泄憤!

“在你要求我替你持刀殺人的時候,你對我,可是會有一絲一毫的母子情分?”紀浩禹沒有拒絕她的要求,只是諷刺的冷笑出聲。

他的神情悲愴,語氣之中卻是極力的壓抑了憤怒,不叫自己爆發出來。

“這個時候了,你還是這樣的冥頑不靈?”姜清苑的耐性已然耗盡,暴躁的大聲道,“我的話你聽不到嗎?我叫你殺了他們,他們今天如若不死,死的就是我跟你。你是我的兒子,你不是要講血脈親情嗎?之前你不是有所顧忌不肯對紀千赫出手嗎?現在你和他沒有關係了,你還在等什麼?真的要等着他將我們母子趕盡殺絕嗎?”

“就算是死,那也是你罪有應得!”紀浩禹暴怒的大聲道,他看着面前的姜清苑,那目光卻完全不是一個兒子看待母親時候應該有的,說是看一個天敵仇家都不爲過。

說話間他更是死死的攥着自己的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若不是身份上的束縛不允許,他幾乎就要親自出手將這個女人一掌劈了。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自嘲的聲聲冷笑,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裡迸射而出:“至於我,若是今天叫我陪你死在這裡,我也只能認命了。一場巫蠱案,蘇家滿門一百二十三條性命,還有這段時間之內幾次三番被你暗手害死的人。在加上千裡之外的大鄴,兩次政權變更,加起來十幾萬人的性命,全都有你的推手在裡頭。這麼多條人命加起來,我倒是覺得今天就算你我一起死在這裡,也還是賺了很多。”

這就是說,他不肯買自己的賬了?

“就算我有千般不是萬般過錯,也就算是這世上所有人都與我成敵,咒罵唾棄,卻唯有你不可以。”姜清苑道,面目之間帶着一種理所應當的神色看着紀浩禹,語氣陰冷,“我是你的母親,這是誰都改變不了的事實,難道今天你還要爲了這些外人來和我拔刀相向嗎?”

他不僅不能對她拔刀,甚至於哪怕紀千赫和宋灝等人想要動手,也必須得要出手袒護。

那是他的母親,如果今天他不在當場也還罷了,看見了,就怎麼都不能視而不見。

誠如姜清苑所言,他們身爲母子,今天他們的命就是拴在一起的。

紀浩禹的臉色鐵青,再次不可遏止的笑了出來,“你不就是想要一個人給你墊背嗎?橫豎是已經被你算計了這麼多年了,本王也無所謂奉陪你到底,再被你徹底的利用一次。你要看這裡血流成河?好!我成全你!”

紀浩禹也是發了狠。

真要鬥起來,他不是沒有勝算,因爲今天在這裡他人多勢衆。

可是這一刻,他的這副神情語氣,分明就是做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既然和這個女人之間的血脈牽連是改變不了的事情,那麼就何妨陪着她再最後的瘋癲一次?

姜清苑聽了他這般語氣,心裡突然有些發毛。

玉石俱焚?她纔不要!她是要看着紀千赫和蘇溪那些人全部去死!

“我再問你一遍,你——”姜清苑的面目就在那一瞬間突然轉爲猙獰。

她上前一步,指着紀浩禹剛要發聲,聲音卻是卡在一半戛然而止,因爲心口處突如其來被貫穿了的感覺和刺痛一下子險些叫她窒息。

“我不管你是誰,我只知道你就是設計害死我大哥的兇手。殺人償命,今天我殺了你,對你來說也不算冤屈!”長平的手裡穩穩的握着長劍,這是她第一次握劍,姿勢都顯得十分蹩腳,可是一劍下去卻是不失準頭,從背後整個兒貫穿,又從姜清苑的前胸刺透。

大殿當中響起一片抽氣聲。

紀浩禹卻是神情巨震,用一種複雜至極的目光看着神色冷靜不卑不亢的長平。

這整個晚上,長平是一直站在紀浩禹的陣營裡的,本來是守在他的身邊,可是後來因爲紀浩禹和姜清苑之間的對峙而不得已的錯開了。

方纔若是宋灝等人出手一定會被察覺,可是因爲姜清苑正在缺失理智的時候,竟然一時忘了一直跟在紀浩禹身邊的長平與她之間也有血海深仇。

她是怎麼都沒有想到長平會從背後對她捅刀子,整個人都有些愣愣的,一直感覺到有滴滴答答的血水從劍尖滴落到了鞋尖上才一寸一寸緩緩的垂眸看到胸前露出來的尚且滾着殷紅血珠的冷厲刀鋒。

“你——”她悽聲怪叫,驟然回頭就要朝長平抓去,目光陰鷙而帶着強烈的仇怨。

姜清苑在軍中長大,自幼的歷練使然,她是會武功的,雖然和高手的程度相差甚遠,但也算勉強不錯,這也是上一次她之所以能從宋灝設計的局中脫身的根本原因。

紀浩禹的眸光一沉,見她發難,已經提力飄了過去,一把拉住長平的手腕將她從姜清苑滿懷殺意的一招之下搶了出來。

姜清苑這一下子出手是動了殺心的,力氣過大又一下抓空,身形收勢不住就是一個踉蹌往前撲出去好幾步。

然後穩住步子。

她回頭,看到被紀浩禹緊緊護在臂彎裡的長平,眼底的憤怒和殺機就在那一瞬間氾濫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你這個不孝子,你竟然——”她怒吼,因爲帶了太過狠厲的情緒而叫那聲音聽起來分外的刺耳。

她一直都知道紀浩禹對明樂是有些別樣的小情緒的,卻是不曾想今日在紀浩禹的面前她竟然連長平這麼一個憑空冒出來的丫頭的分量都不如。

長平對她下了殺手。

可是——

她的兒子卻要護着她?

這種局面,讓這個佔有慾頑強的女人憤恨不已。

“殿下!”長平的面色冷毅,抿脣擡頭看了紀浩禹一眼,然後就要從他身邊退開。

紀浩禹壓着她的肩膀沒叫她動,面上此刻已經是一副冷然的表情,就連方纔之前的那一點矛盾和掙扎都消失無蹤。

他看着眼前搖搖欲墜的那個女人,只就漠然的開口道,“你不是黎貴妃宮裡的奴才單嬤嬤嗎?本王的母后早在本王七歲的時候就已經仙逝,你要尋兒子,就到別處去尋,和本王沒有關係。再這樣不分尊卑的在本王面前大呼小叫,本王便直接將你以大不敬之罪處置了。”

姜清苑張了張嘴,一時愕然,半天沒能吐出一字來。

紀浩禹的決絕叫她感覺到了空前的恐慌和無助。

如今她已然是衆矢之的,如果得不到這個太后的身份和這個兒子的庇護,那就唯有死路一條。

“你說的什麼混賬話?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你的,你敢大逆不道——”冷不丁打了寒戰,姜清苑突然聲音拔尖兒的大聲道。

“本王看你是老糊塗了吧?”紀浩禹冷然一笑,卻是沒等她說完就已經出聲打斷,“本王的母后是蘇家嫡出的大小姐,怎麼會是你這樣一個奴才秧子?你說你是本王的母后?怎麼不自己去照鏡子看看,母后仙逝的時候本王的年歲雖小,卻也還不至於連她的樣貌都記不清楚。今日這一場鬧劇,也是時候該收場了。看在芸兒的份上,本王就給你留一具全屍,下輩子投胎,你好自爲之吧!”

母親?所謂母親呵!

與他而言,有與沒有早就無關緊要了。

冷血無情也好,忤逆不孝也罷,就算因着這一重罪名將來下地獄他也認了。

這個女人操縱了他的一生,時至今日,他已經厭倦了,還要讓她騎到自己頭上作威作福?怎麼可能!

姜清苑的身子晃了一晃,踉蹌着往前撲去就要去抓紀浩禹的袖子。

紀浩禹牽着長平後退一步,便是叫她撲了個空,摔在了地上。

她撐着身子想要爬起來,然則長平的那一劍已經讓她沒了底氣,撐在地面上的手臂一軟,就再度跌了下去。

“禹兒!”她擡頭眼神凌亂的想要去看紀浩禹的臉,聲音已然是虛弱的失去了底氣道:“我是你的母親,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你不能——”

任憑是她千般算計,卻是怎麼都不曾想到最後危急關頭,紀浩禹會將她拒之門外。

此時紀浩禹的心裡其實也並不好受,可是到了這一步,除了這樣的選擇他也無路可走了。

不是他貪生怕死,也不是他懼於和紀千赫還有宋灝等人成敵,而是——

他不想再爲着這個女人左右和犧牲。

在場衆人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場波瀾迭起的生死對決最終會以這樣戲劇化的方式收場,看着那個女人蜷縮在地上瑟縮顫抖的樣子,莊隨遠的心裡就是異常的暢快淋漓,接着她的話茬突然揚聲道,“這個女人居然自稱是荊王殿下的母親,先皇后其人你們都是見過的,你們都來看看,她是嗎?”

這女人,屢次暗中設計想要紀千赫衆叛親離不得善終,也活該是她自己自食惡果,被自己的親生兒子厭惡和拋棄。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想必這麼一種死法一定會叫她記憶深刻。

對於姜清苑的恨,紀浩禹身邊的人也絕對不比莊隨遠來的少,聽了這話,綠綺就是第一個站出來,聲音清脆而響亮的大聲道,“皇后娘娘是毓質名門,是大家閨秀,怎麼會是這幅嘴臉?這人分明就是個欺世盜名的騙子。我看這樣一劍結果了她反而是便宜了她,這樣的人就該是千刀萬剮了也不爲過。”

“的確!”蘇彤也傷口撒鹽的補了一句。

姜清苑伏在地上,舉目四望,看着周圍一片或是嘲諷或是冷漠再或是憤恨的目光,頓時就有種置身於三九寒天裡面一般的感覺,冷的徹骨,忍不住的牙根打顫。

她這一生執念太深,耍盡手段用盡心機,一直以爲是運籌帷幄無往不利的,可是怎麼會?

難道真是如易明樂那個丫頭所言,她這一生的努力,到頭來就註定要是一場空嗎?

哪怕是她一招不慎,最後死在紀千赫或者蘇溪,乃至於是宋灝的手上都好,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她處心積慮給紀千赫安排的死法最終會印證到了自己的身上?

思及此處,她的眼底瞬間又燃起一線光亮,費力的扭頭看過去。

彼時的紀千赫也如強弩之末,整個身子幾乎全是靠着宋灝和蘇溪支撐才能勉強的站在那裡。

他應該也是活不成了,可是這一刻看着那三人站在一起的場面,還是叫她覺得異常的刺目,就彷彿——

許多年前,那時候她每一次看到蘇溪容光燦爛出現在她面前時候的感覺一般。

羨慕,嫉妒,發了瘋的一樣的嫉妒。

她以爲她可以逆轉這一切的,可是最終到頭——

怎麼還是這樣一個破敗收場的結局。

對於這個女人下場,宋灝顯然是沒有絲毫的雅興欣賞,見到此間事畢沒了阻礙,就是將紀千赫一抱,快步走了出去。

一時之間他雖然沒有辦法接受這個身世,也沒有時間去考慮是否應該接受,但是隻就衝着蘇溪對紀千赫這般撕心裂肺的感情,他也必須陪着自己的母親做下這最後的努力。

至於結果——

全憑天意吧!

把紀千赫和蘇溪一起安置上了馬車,宋灝這才又探頭出來。

明樂也沒興趣去欣賞姜清苑那女人的下場,這會兒也跟了出來。

“樂兒——”宋灝開口,聲音有些暗啞和急躁。

“你去吧,這裡我留下來善後。”明樂笑笑,抓住他的手掌用力的握了下他的手指。

“嗯!”宋灝也容不得多想,只是轉念想到這裡混亂的場面還是遲疑了一瞬。

莊隨遠看出他眼底的憂慮,就主動上前一步道,“王爺放心去吧,王妃這裡屬下和蘇彤留下來幫襯着就好,回頭等安排妥當了就叫人送王妃去藥廬找您。”

“好!”宋灝點頭,於是便不再耽擱退回了車內,由柳揚和影二兩個親自駕車護送着離開。

明樂站在院子裡,一直到目送馬車在花園深處隱沒了蹤跡才面有憂色的收回視線。

不管之前紀千赫都做了什麼,這一刻,出於私心她也只是希望他能沒事。

宋灝也許不在乎這個半路里殺出來的父親,可是蘇溪這一生所有的遺憾和寄託都在那個男人身上,如果這一次真的叫紀千赫爲她所錯殺,很難想象,她是否還能再支撐的下去。

“王妃放心,王爺會沒事的!”莊隨遠在旁邊,喃喃說道。

他的神情堅定,卻有掩飾不住的焦躁恐慌的情緒透露出來。

明樂莞爾,雖然兩人心中的側重點不同,但是並不妨礙之間的默契。

“會的!”明樂道,並沒有潑他的涼水。

想着還有許多的事情需要善後,莊隨遠也沒有失神太久,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又回了廳裡。

彼時姜清苑的屍身紀浩禹已經叫人給送了出去,莊子上紀千赫的人正在被蘇彤指揮着清理血跡,並且收拾之前打鬥之間損毀的地磚和傢什。

紀浩禹和長平兩個站在大廳當中,臉上都沒什麼表情的看着衆人忙碌。

明樂和莊隨遠一前一後的走過去。

見到明樂,長平的眼底閃過一絲苦澀的情緒,沒說話,只就從袖子裡摸出一個褐色的小瓷瓶遞過去。

明樂接了,自己揣在袖子裡收好,卻是沒再提這件事,反而正色說道,“這邊的事情了了,我們當是不會在這裡滯留多久了,你的去留,我不勉強,還是你自己決定吧。”

雖然彼此之間迫於形勢已經割袍斷義,但是明樂和長平都還不至於就爲了這件事而生出嫌隙,彼此都知道彼此的無奈和苦衷。

長平抿着脣角,遲疑着沒有吭聲。

紀浩禹側目看過來一眼,道:“要去要留你自己做主,就算不是荊王妃,你還是榮王的義女,皇家上了玉牒的郡主。”

之前他在紀千赫面前一口咬定了長平是他正妃的身份,只是權宜之計,雖說出口無悔,他也不是那麼沒有擔當的人,只是他和長平之間——

紀浩禹的言下之意十分明顯,長平卻還是猶豫不決。

從心理上講,她不願意離開明樂的身邊,但是爲着長安的未能達成的願望,她又覺得落葉歸根,似乎是應該留在這裡守着長安的。

明樂見她如此,就道:“反正也不急於一時,你再考慮吧!”

“嗯!”長平點頭應了聲。

“荊王殿下!”莊隨遠等到兩人把話說完纔對紀浩禹做了一揖,開口道,“經過這一次,我家王爺元氣大傷,無論是於公於私,朝中之事只怕他都要力不從心了,這個攤子,日後應當是得要交付給您了。”

紀千赫當年對皇位放手的時候就已經是一種鮮明的態度,這麼多年他把持軍權,也只是因爲對蘇溪一事的耿耿於懷,如今誤會解開,不管這一次他能不能逃過一劫——

不是莊隨遠敢於自作主張替他拿主意,而是後面的路已經毫無懸念了。

紀浩禹神情漠然的看了他一眼,臉上半分表情也無。

那個位置,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已經推卻不掉了,可是雖然得來不易,也是叫他當成了一種必然或者說是任務來完成,而非是他心裡真心渴望和嚮往的東西。

當然了,莊隨遠也不擔心紀千赫放權以後他會對紀千赫不利,因爲只就衝着他之前對待姜清苑的態度上就已經擺明了立場。

既然紀千赫會放手軍權助他順利上位,他也就沒有了趕盡殺絕的必要。

他不說話,莊隨遠也就只當他是默認,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這才緩和了語氣道:“還有一件事,之前一直不得機會,這會兒須得要當着諸位的面說清楚了。”

他說的鄭重其事,明樂幾人面面相覷,都在等着他的後話。

莊隨遠卻沒有馬上繼續,而是對不遠處的蘇彤招了招手道:“蘇彤,你過來。”

蘇彤走過來,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怎麼?”

“有件事我一直沒來得及跟你說,”莊隨遠道,說話間便是深深的嘆了口氣,又再看向了長平。

長平皺眉,有種微微不安的情緒在心頭涌動。

“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尋你那雙外甥的下落嗎?”紀千赫道,想到長安已逝,也徒然生出幾分悲涼之感道,“她就是錦孃的女兒。”

蘇彤愕然一怔,眼睛瞪得老大,目光落在長平的臉上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我知道的時候也是太晚,另一個孩子已經遭了暗手了。”莊隨遠道,深深的看了長平一眼,“我不知道這其中是有什麼差池,還是錦娘交代了什麼事情叫你們兄妹產生了錯覺,也叫那個女人有了誤會,誤認爲你們是王爺的子女而叫你們惹禍上身,招惹了無妄之災,進而被牽連進了這一場災禍當中。”

“你是說——”長平艱難的開口,話到一半卻是不可思議的笑了一聲出來。

莊隨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她和長安都誤會了自己的身世?

母親去世的時候她雖然還少不更事,可長安卻已經懂事了,難道還能把他們母親千叮嚀萬囑咐留下來的遺言給弄錯嗎?

蘇彤是到了這個時候才緩慢的回過神來,看着眼前長平的面孔,眼裡突然涌出一汪清淚,一下子將長平抱在了懷裡緊緊擁住。

“你是長平?你是姐姐的女兒?你是平兒?”因爲欣喜過度,她的聲音顫抖的很有些顛三倒四。

長平被她抱着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就聽莊隨遠在旁邊繼續說道,“你母親的閨名應該是叫蘇錦吧?曾經有過一段時間王爺常年在外四處遊歷,在途經西域的時候在你們蘇家借住了一段時間,其間正好趕上山匪打劫,王爺便出手將他們打發了。那個時候錦孃的確是曾對王爺表露過愛慕之心,可是王爺回來中土之後她就嫁了一個常年奔走兩地的客商,並且生下了一雙兒女。因爲蘇彤跟在王爺身邊,所以錦娘那邊的情況我也就幫着留意了幾分,只是到底也是路途遙遠有很多的不方便,當年錦娘病故,我這邊得到的消息遲了一些,待到蘇彤回去接你們兄妹的時候已經晚了,這些年她一直在尋找你們的下落。蘇彤,是你們的親姨母!”

“可是——”長平是知道自己母親的名諱的,此時聽了這樣的消息還是有些恍惚和難以置信,看着蘇彤道,“大哥說我娘告訴他,父親的手肘內側有一塊胎記,如果不是——怎麼會?”

長安就是因爲無意中扯破了紀千赫的袖子才以爲終於查到了自己的身世,如果紀千赫不是他們的父親,怎麼會有這樣巧合的事?總不能兩個人的身上在同樣的位置上都生了胎記的吧?

蘇彤慈愛的撫摸着她的臉頰,苦澀的搖頭一笑道,“那次遇上山匪,姐姐受了驚嚇和刺激,不間斷的就會發作,我想哪怕是後來她嫁了人,她心裡也是一直記掛着王爺的。我聽說最後在她纏綿病榻的那段時間也經常會舊疾發作,大約是她自己又亂了腦子,纔跟你們說了胡話吧!”

原來——

只是誤會一場!

可是也就是因爲她母親臨終前的一句胡話,便是陰差陽錯葬送了長安的性命。

該是怎麼說呢?

世事無常!

明樂的心中也是五味陳雜,可是這個時候,她也知道自己說再多的話也幫不了長平,一切就只能等她自己想通,於是就輕拍了下長平的肩頭,先行離開去了藥廬和宋灝還有蘇溪等人會和。

在老皇帝紀千胥駕崩整整兩個月之後,大興三皇子、荊王紀浩禹登臨帝位,成爲這方國土之上新的主宰,年號元康。

三日之後,元康帝頒下詔書,以皇后之禮聘取前攝政王紀千赫的義女延敏郡主爲正宮皇后,十里紅妝,盛世花嫁,羨煞無數閨閣少女。

元康帝繼位以後就開始以雷霆手段整頓當年昏君紀千胥當政時候留下的爛攤子,殺伐決斷,開創盛世武功,將大興一國的歷史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十月底的天氣,邊塞之地的風已經很涼。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一騎駿馬飛馳而過,馬蹄飛揚,在身後留下一片歡暢的笑聲。

跑的累了,宋灝便駐馬停下來,兩人共乘一騎,不約而同的回頭看向遠處天地交界處那一輪緩緩墜落的紅日。

“這裡的山海闊大,無拘無束,難怪母后會那般歡喜。”明樂感慨說道,往後仰了頭去看宋灝的臉。

“怎麼?捨不得走了?”宋灝垂眸俯視下來,眉目之間一片笑容一片溫和坦蕩。

“這裡的風景再美,你我終究只是過客,若是再在他們大興的國境之內滯留不去,怕是紀浩禹便要動用軍隊驅逐了。”明樂笑道,眼眸彎起,明豔動人。

宋灝輕啄了下她的脣,笑容之間就又多了幾分寵溺道,“還是擔心長平的處境嗎?”

“怎麼會?長平那麼聰明,不管是要掌控六宮還是掌控人心都不在話下。”明樂搖頭,眼底的笑容不覺更加深刻幾分道:“那一日不管是她發誓要殺榮王還是最後刺死了姜清苑,在絕大多數的人看來她只是爲了要替長安報仇,可實際上還有更大的一部分原因,她是爲了紀浩禹做的。以他名義,替他做了他不方便做的決定。也許只是惺惺相惜,可是哪怕只就衝着這份人情,紀浩禹都不會虧待了她。長平說過她這一生不會對男女情愛抱有幻想,紀浩禹也不是會感情用事的人,但他們在一起至少會互尊互敬,這樣的感情你和我或許不會接受,可是對於一國帝后而言,卻是再好不過的了。”

最主要,是長平的後半生也有了依靠,那是長安一直以來的心願。

“是啊!”宋灝深有同感的點頭,垂眸看向她隆起的腹部道,“左司老頭兒鼓搗的那些玩意兒真的有用的嗎?確定這一次是兩個丫頭?”

“回頭等生下來不就知道了?”明樂嗔他一眼,“明日一早我們就得趕緊啓程了,否則的話趕到海域就該來不及了。也不知道爵兒是怎麼想的,居然要在軍營裡辦婚禮,尉遲瑤也由着她。還有柳揚已經先行一步回京去接兩個小的了,應該會比我們早到,母后說是兩個小子已經會開口叫人了,離開幾個月,也不知道他們還認不認得我這個做孃的了!”

“他們敢不認?打一頓也就長記性了!”宋灝挑眉。

攤上這樣的暴力老爹,明樂是真的替兩個兒子的屁股心疼,聞言就是失笑道,“風水輪流,再過個幾十年你也有落在他們手裡的時候,現在得罪他們?你的拳頭還能一直硬過他們不成?”

“是啊,英雄遲暮,總歸都有那麼一天的。”宋灝感慨着一聲嘆息,與她相視一笑,眉目之間的光彩越發柔和了起來,俯首去咬他的鼻尖:“到時候我們兩個應該是白髮蒼蒼一起坐在白水河的橋頭看花燈了吧?”

白水河,是他們之間白首之約的終點。

這一場盛宴終究會有華麗散場的一天,到時候解甲歸田,或許他們將要迎來的也會是和此刻那座獵場莊園一樣的恬靜自由時光。

因爲許多年前的那一次受傷,其實左司老頭兒是知道紀千赫的心臟比正常人偏離了一點方位,也是巧合的很,讓蘇溪那不留餘地的一刀最終還是沒有鑄就遺憾。

只是大鄴的太皇太后,在史冊之上已經歸爲過去了。

從此以後山高海闊,終於她還是得到了她一直嚮往的自由。

“駕!”宋灝清喝一聲,狠抽了兩下馬股,策馬往桓城的方向飛奔而去。

獵獵的風聲之中,明樂回頭,彷彿看到那夕陽的光輝之下一雙男女策馬追逐的身影——

鮮衣怒馬,肆意天下!

——全書完——

------題外話------

傳說中的大結局,歷時一年,終於把這個故事講完了,要結文了,突然很捨不得,現在情緒低落不想說話,只想說很感謝寶貝們一路走來的支持和陪伴,真的很捨不得你們~

然後之前我就在回覆留言的時候說過,這個文正文的故事寫的很細,基本上把所有人的結局都給完整了,於是不會有番外了,大家不要等。也捨不得我的寶貝們去新坑找我吧O(n_n)O~

《錦繡凰途之一品郡主》重生、女強文,女主比這本貌似更強悍,寶貝們速度圍觀撒!

美眸睜開,她還是那個絕代風華的潯陽郡主,

養父尚在,兄長爲伴,一切,都還來得及。

沙場點兵,她一身戎裝揮斥方遒,後宅奪嫡,她以鐵血手腕翻覆皇朝天下!

是她的,她要守,想要的,就去搶!妖顏傾世,豔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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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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