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小雨,明樂和李氏一行在廣月庵留宿。
三更左右,雨勢歇了一陣,待到四更天的時候,一聲驚雷過後,竟然轉爲瓢潑之勢,傾盆而下。
明樂在牀上翻了個身,卻未在意,側身向裡再次閉上眼。
不多時,淅淅瀝瀝的雨聲裡隱隱傳來幾聲蛐蛐的鳴叫聲。
明樂在黑暗中睜開眼,然後披衣下地,繞到牀榻旁側推開了一扇經久不用的陳舊小窗。
窗外一身溼淋淋的影六垂首站在那裡,“小姐!”
“這麼晚了,什麼事?”明樂擡頭看了看天,煩躁的皺眉。
她特別不喜歡下雨天,每到這個時候就會想到那一夜在亂墳崗和野狗爭搶浩心那一角襁褓時候的情景,心口的位置又冷又壓抑,堵得難受。
“具體什麼事暫時還不清楚,只是剛纔老二從半山腰傳了信號過來,老三和老四過去看了,屬下就先過來給小姐提個醒兒,可能會有事發生吧。”影六也看出了她不喜歡這樣溼漉漉的天氣,所以也不耽擱,儘量的長話短說。
“嗯。我知道了。”明樂點頭,閉了下眼,儘量去忽視外面陰雨連綿的天氣,“你先去吧,要是沒什麼事的話,就把他們都叫回來,都留在這院子附近就行,至於別的,暫時不用去管,我跟她們一起出來,至少得保證把她們平安帶回府去。”
“是,屬下明白!”影六點頭,試着道,“小姐沒有別的吩咐,屬下就先去了。”
“去吧!”明樂頷首,徑自關了窗子又轉身回到牀上。
後半夜的雨一直下的很大,有時候一道響雷乍起,彷彿要把整個房子都劈開一樣。
影六沒有再回來,只在後來傳了幾聲夜鶯的叫聲過來,想必是沒發現什麼大的情況。
明樂一直都睡得不太安穩,一直到將近天亮的時候,雨勢暫緩才又迷迷糊糊的睡了會兒。
日次一早聽着庵裡師父們上早課的鐘聲起牀,雨卻還沒停。
趁着早飯還沒送來,明樂就取了藥棉幫采薇手腕擦傷的地方重新上藥包紮。
“小姐,真的不用了,我——我自己可以的。”采薇有些侷促的幾次想要把手抽回去。
“皮外傷而已,這兩天陰天下雨的,注意別沾了水。”明樂一笑,也不管她的反應,自顧幫她重新擦了藥。
夏天的溫度高,不敢把繃帶纏的太緊,她就直接裹了薄薄的一層,防止傷口碰到衣服上感染。
“是!”采薇小聲應着,似乎是前兩天當面對明樂表過衷心以後,她人反而更侷促了些。
明樂也就假裝不知道,包紮好了給她把袖口拉下來,剛好聽蓉也過來傳信,說是早膳送來了,請明樂過去正屋李氏那裡用飯。
易家人所住的這座院子不大,一間正屋配幾間廂房,李氏住着正屋,明樂和易明菲各自一間緊挨着的廂房,下人們安置在另外三間裡。
采薇要替明樂撐傘,明樂回頭衝她笑笑,“就兩步路遠,其實不用傘的。”
不過話雖是這麼說,她人卻未動,站在門口等着。
對面廂房的門同時打開,易明菲的丫鬟書蕾替她撐着傘從裡面出來。
“七姐姐早!”
兩人隔着雨幕一笑,易明菲就先一步進了正屋。
由於雨天下山不安全,一行人暫時被困在了山上。
飯後閒來無事,李氏去了前面的禪房和師太誦經,易明菲過來明樂這裡,用隨身帶上山來的琴彈了兩首曲子,然後就打發了丫鬟們下去,兩人留在房裡喝茶吃點心。
屋子裡沒有外人,明樂伏在榻上一顆一顆的剝瓜子。
易明菲坐在旁邊微微皺了皺眉,自幼受到的教育使然,讓她並不十分贊同明樂這樣隨意而散漫的做法,不過她今天是明顯的有心事,便忍着什麼都沒有說。
明樂看她愁眉不展的樣子,就挑了顆蜜餞果子遞到她脣邊,調侃道,“七姐姐怎麼了?這眉皺的跟吃了苦瓜似的,妹妹送你顆棗子,甜一甜。”
“就你貧!”易明菲嗔她一眼,張開小嘴刁了那蜜餞過去,作勢要去咬她的指頭。
明樂偏頭避開,就勢翻了個身坐起來,抖了抖袖子上沾着的瓜子皮。
易明菲探手過去幫忙給她整理,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九妹妹,昨天的事你沒說實話,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跟母親?”
明樂愣了愣,卻發現易明菲在說話間一直低垂着眼眸,似乎是在有意避讓她的目光。
昨天她被紀紅紗的人劫了,後來采薇帶了易家的護衛挨個院子找過去,卻又迎着她自己從容的回來。
當時她給李氏母女倆的解釋是一個朋友的惡作劇,兩人見她毫髮無損,也就沒說什麼。
這母女兩人會不會信,明樂不知道,但她一直以爲就算有懷疑也該李氏懷疑她,卻沒想到先對她提出質疑的會是這個心思單純的七小姐。
“姐姐怎麼這麼問?昨天我不是同你解釋過了?”明樂不動聲色,理好袖子,端過桌上的茶呷了一口。
“如果是你的朋友,怎麼會真的傷了采薇?而且你纔回來沒幾個月,大多數的時候又和我一樣都是在府裡呆着,怎麼會有這樣交情的朋友?”易明菲道,她似乎是有些激動,但卻不是質問的語氣,咬着脣似是在權衡,半晌,終於一咬牙擡頭迎上明樂的目光道,“那會兒采薇拿你昨天的衣服去洗,剛好我在門口碰見了,你的袖子上——有血跡!”
明樂一直安靜聽着,卻也不吃驚。
她昨天拉紀紅紗那一刀,雖然控制的極小心,但還是未能倖免濺了兩滴血在裡面衣服的袖口上,沒想到易明菲竟然細心的發現了。
易明菲見她不語就有些急了,從墩子上起身蹭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道,“你到底怎麼回事啊?他們是不是欺負你了?你受傷了嗎?傷在那裡?母親現在不在,你告訴我,我幫你看看嚴不嚴重?”
“七姐姐大約是看錯了,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明樂不動聲色的抽回自己的手,把手裡茶碗放回桌上,偏過頭去衝她展顏一笑。
“樂兒!”易明菲當然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一時間又焦又急,想說什麼,但再一見她紅潤如常的氣色又覺得無從說起,糾結半晌,還是狐疑,“可是我真的看見了——”
“七姐姐你纔多大,就成天這麼多心事疑神疑鬼的。”明樂笑嘻嘻的打斷她的話,也很認真的想了想,然後道,“不就是血跡嗎?也有可能是采薇的手腕不小心蹭上去的,要不我叫她進來給你問問?”
采薇的手腕的確是有擦傷,易明菲想想也有可能,也就沒再說什麼,但心裡卻總還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場雨一直的下,入夜之後也不見停。
晚間等到李氏和易明菲等人睡下,明樂就召了影六過來。
“小姐,正好屬下也剛準備來找您,白天的時候七小姐一直在您這裡,我就沒敢露面。”影六仍是垂首站在窗外,擡手擦了把臉上雨水。
“嗯?”明樂警覺的擡頭看她一眼,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可還是跟影二昨夜的發現有關?”
“是!”影六道,“老二說昨夜他在山間巡邏的時候發現有一批人行蹤詭異在半山腰上出現,可是等他追過去的時候卻沒能截住人,最後查找之下也沒有蛛絲馬跡露出來。”
“一批人?”明樂思的眸子眯了眯,思忖道,“大約是多少人?有數嗎?”
“因爲下雨天色又黑沒能準確確認,但老二說起碼是二十人左右!”影六道,“應該不是殺手,如果是的話,昨夜就該現身了。”
“是啊,二十多名殺手來對付幾個婦孺,的確是有些小題大做了。”明樂沉吟着呼出一口氣,隨即話鋒一轉,道,“以不變應萬變,既然沒線索就暫時不要管了。咱們賭坊那邊這兩天應該也沒什麼事吧?”
“沒!小七白天的時候回去過一趟,一切如常。”影六答道,雖然恭謹的垂着頭,眼底卻有種複雜的光影一縱即逝。
他隱藏的極小心,若是在平時或許還瞞不過明樂的眼睛,但眼下雨夜天黑,卻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
明樂揮揮手,示意他退下,躺回牀上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安的開始琢磨影二所謂的那些神秘人的目的。
正好自己在山上的時候就有人雨夜裡都不消停,似乎不該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吧?
難道是——
易明峰?
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又帶着這個問題入睡,次日天還沒亮,明樂就被夢裡似乎是一種近乎地動般的極其細微的震動驚醒。
她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還四平八穩的躺在牀上,虛驚一場,卻出了一身的汗。
彼時窗外已經開始慢慢透出一線朦朧的天光來,雨聲又小了些,但還在連綿不絕的下。
連日裡陰雨連綿的天氣,她的情緒有些低迷,懶得動,剛想拉了被子再睡,卻聽見對面易明菲房間的開門聲,然後不多時又的李氏模糊不清的說話聲和來來回回的腳步聲。
明樂心裡奇怪,也就睡意全無,乾脆直接爬起來簡單梳洗了推門出去,正迎着李氏從易明菲房裡出來,臉上神色焦灼不已。
“三嬸兒,您怎麼了?怎麼這麼慌里慌張的?”明樂快走兩步迎上去,越過她往易明菲房裡看了眼。
“九丫頭,你起了正好,我剛準備讓人去叫你呢!”李氏道,愁眉不展的拍了怕她的手背,“菲兒她病了,大約是這山上風涼,她那身子適應不了,我想了想,趁着這會兒雨小,咱們趕緊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七姐姐病了?”明樂皺眉,擡頭看了眼天色道,“也好,那就聽三嬸兒的吧,行禮我讓采薇去收拾,我先進去看看七姐姐。”
“好,你去吧,我先把話兒吩咐下去。”李氏握了握她的手,急匆匆的回了正屋。
明樂也吩咐了采薇去打點行禮,自己提着裙子進了易明菲房裡。
彼時她屋裡兩個丫頭書蕾和書蘭也都在忙着打點她的隨身物品,見到明樂進去緊忙行禮道,“九小姐!”
“不用管我,你們忙你們的,我來看看七姐姐!”明樂微笑頷首,徑自往裡走。
“九妹妹來了——”易明菲聽見動靜都撐着半邊身子探頭看過來。
這一夜之間,她似乎是病的不輕,只從聲音裡就能明顯的分辨出虛弱的味道來。
“自家姐妹,你不舒服就不要動了。”明樂眉頭一皺,急忙快走兩步過去將她扶回牀上躺着。
易明菲似乎是真病的沒什麼力氣,也不逞能,只就虛弱的笑笑,順從的任由把她自己塞回被窩裡。
明樂坐在旁邊,一邊給她掖了掖被角一邊仔細瞧了瞧她的臉色,卻發現她人雖然虛弱,但臉色倒不見得幾分病容出來,就不禁奇怪道,“七姐這是怎麼了?昨天不是好好的?”
“都是我這身子不爭氣,染了點風寒就下了來牀了。”易明菲笑笑,她的精神十分不好,說話都有點蔫蔫兒的。
明樂探手去試了試她的額頭,“好像是有點低燒,應當不礙事的。正好這會兒雨勢小了,三嬸已經吩咐下去了,丫頭們正在着手整理東西,咱們正好下山。”
“嗯!”易明菲點點頭。
明樂見她神情實在睏倦也就沒有刻意拉着她說話,只安慰了兩句就起身告辭。
院子裡下人們忙成一團來回搬東西,明樂閒來無事就站在屋檐下看着,不多時周媽媽帶着一箇中年尼姑從外面進來。
李氏從正屋裡看見,詫異的迎出來,“惠玉師父?怎麼是您?”
“阿彌陀佛,易施主有禮。”那叫做惠玉的尼姑長相一般,但眉宇之間的氣韻卻十分隨和寧靜,很有出家人的隨和安詳之氣。
周媽媽受不了她慢條斯理的脾氣,急忙上前一步解釋道,“夫人,老奴剛纔替您去前面禪房和主持師太辭行,可路上聽說山下剛傳來的消息,說是連日暴雨把路給給沖垮了一段兒,這會兒官府派下來補修的衙役還沒到,咱們怕是今天下不得山去了。”
“路沖垮了?”李氏一驚,明樂也忍不住沉吟一聲走上前去,“怎麼會呢?這條路用了幾十年都沒出問題?而且這兩天說是下雨,也就頭一天晚上的雨勢大些,怎麼就會把路沖垮了?”
“是啊,怎麼就這麼巧呢!”李氏也道,扯着手裡帕子心急如焚的回頭往易明菲房裡張望,“這菲兒又病着,這可怎麼是好?”
“夫人莫急!”周媽媽上前抓住她的手安撫道,“這味兒惠玉師父是通醫術的,主持師太聽說小姐病了,就特意讓師父過來看看。”
“是嗎?”李氏喜出望外,急忙就引着惠玉師父進了易明菲的廂房,“那就有勞師父了,你快請!”
明樂和周媽媽也都跟進去,看着惠玉給易明菲看診,李氏緊張的也陪在旁邊。
惠玉替易明菲診了脈,李氏迫不及待道,“師父,我女兒她怎麼樣了?”
“令千金沒什麼大礙,夫人放心,她只是最近心慌氣亂,昨夜可能又沾了這山野間的溼氣有點風寒之狀,庵裡有藥廬,貧尼寫張方子,回頭讓人給煎了藥送來,臥牀休息兩日就好。”惠玉微笑道,把易明菲的手塞回被子裡細緻的爲她掖好被角。
“謝天謝地,沒事就好。”李氏終於鬆一口氣,不住的手上合十對天拜了拜。
惠玉又交代了幾句就起身告辭,李氏急忙道,“周媽媽你跟着惠玉師父去煎藥吧,就麻煩庵裡的師父們了。”
“是,夫人!”周媽媽福了福,轉身引着惠玉出門。
易明菲這裡惠玉交代要讓她靜養,明樂也就沒再強留下來陪她,獨自一人出了院子,沿着院落之間的小路散步。
好巧不巧一場雨,莫名其妙就把山路沖垮了?怎麼說她都是不信的!
不過這會她倒是知道影二前天夜裡看到那些人的真實意圖了——
動手腳,毀了路!
可是爲什麼呢?將他們困在山上?
如果只是易明峰想要除掉她,斷犯不着這麼麻煩的,夜長夢多的道理他們都懂,與其走這麼多彎路,不如快刀斬亂麻。
可如果不是易明峰,那還能有誰?
還是她想多了,這件事也許本身根本就和她無關?
這樣心不在焉的想着,不覺已經走出去好遠,冷不丁一片烏雲漂移過來,噼裡啪啦就又落下幾滴稀疏的雨珠來。
一顆冰涼的雨珠砸在鼻尖上,明樂皺了皺鼻子,下意識的擡手去蹭,目光不經意的往旁邊院裡一掃——
參天巨木之下,一剪素白孤影長身而立,鳳眼長眉,容顏絕代如畫。
明樂歪着頭目光在他沾了水漬的長袍下襬上來回掃了掃,突然一笑,提了裙子大大方方的走過去,“我就說我七姐姐爲什麼會突然一病不起,原來是王爺又是王爺妙手,又施展到這佛門清淨之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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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更,木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