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嗣戰戰兢兢的將兩封信的內容複述出來,他不敢說其他的,眼巴巴的瞧着幾位長輩和八哥哥寧佑。
卻沒想,對自己而言是晴天霹靂的大事,自己舉措不安,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擺了,幾位長輩卻泰山崩於前卻面不改色:
大伯父和大伯母如兩尊泥胎木雕般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上,大伯父保持這捧着一卷書若有所思的神態,好像聽見寧嗣說話了,又好像已經神遊千里之外,什麼都沒聽見;大伯母微合着眼,手裡的蜜蠟佛珠流水似在指尖轉動,那種神態表情,居然和已逝的祖母有些相似了!
七嬸孃柳氏喝着茶水,眉毛都沒挑一下,似乎在欣賞半舊桌面上擺放的綠釉仿齊太公豆;九叔父因是早就知道信中內容的,他一個人無法決定兩個侄女的婚事,所以纔會和大家商量。
只有八哥哥寧佑有些驚訝,不過很快就平靜下來,欲言又止的看了母親一眼。
九老太爺放下茶盅,問道:“寧嗣,你怎麼看?”
寧嗣腦子裡亂哄哄的,背後也起了一陣冷汗,若是一般人家也就罷了,魏國公府和泰寧侯府是勳貴世家,而且一旦七姐姐和十一妹妹嫁過去,將來都是要當家的,這兩門親事也是政治聯姻,自己一個泡在書堆的小書生,那裡懂得朝堂上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會給顏家帶來禍患!
所以聽到九叔問他,他也說不來什麼,只得說道:“與公侯結親是大事,我——我年紀還小,見識淺薄,此事還是請各位長輩定奪。”
人貴有自知之明,父親生前教誨過自己,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裝懂遲早會被戳穿,招人笑柄不說,還會誤了大事。
皮球意料之中的被踢了回來,九老太爺就向坐着首位的大老太爺和大老夫人拱了拱手,“不知大哥大嫂有何看法?”
——反正是寧嗣說請各位長輩定奪的,大哥大嫂是最長的,沒有您先發話,其他人都不敢說的。
大老太爺避無可避,他是久居官場之人,如今丁憂在家,從政治生涯來講,他已經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了,雄心已逝,眼界卻是越看越明瞭,他嘆了口氣,仰首望天道:
“兩封信幾乎在同一天送到顏家,一個求娶嫡次女,一個求娶最後一個庶女,若說巧合,就太牽強了。依我看,是燕京要變天了,很多事情必須未雨綢繆,別等雨淋下來纔想着找避雨的地方,也別等餓了肚子纔想着儲存糧食。”
寧嗣聽得雲山霧罩,巴巴等大伯父下文,可是大老太爺卻再次表現出神遊狀,鋸嘴葫蘆似的不再說多說一個字!
寧嗣正欲硬着頭皮追問,大老夫人卻跟上一句:“夫君說的極是。”
再看看衆人,皆是一副明瞭的樣子,寧嗣內心大哭:衆人皆醒我獨醉!太丟人了!
九老太爺又問道:“七嫂覺得如何?”
柳氏微微頷首道:“大哥說的極是,燕京要變天了,我們顏家已經被動的選擇了避雨的地方,那兩家恐怕向着聖意靠攏,故有此舉,三年之後,這兩門親事也成了必然。”
九老太爺立刻拍板道:“既如此,那我就立刻回信給魏國公和泰寧侯,等三年孝期將滿後議定這兩家親事。”
寧佑似懂非懂,而寧嗣徹底傻眼了……。
孝期是不能議親的,所以今日的幾位長輩的談話是嚴格保密,寧嗣縱使聽得滿頭霧水,也不敢問他人,只得自己關在屋子裡琢磨,似乎有千頭萬緒,但是就是揪不出關鍵來。
次日,九老太爺將寧嗣叫進去,問道:“弄明白了沒有?”
寧嗣搖頭,“侄兒愚鈍,沒能聽懂諸位長輩的意思。”
九老太爺道:“這也不能怪你,你大伯受了僞帝的牽連,不敢將朝堂之事說的太明瞭,怕引來禍患;你七嬸孃呢,她雖極明白此道,但是一介婦人,不方便說的太透;你呢,年紀尚小,還不懂裡頭的玄機,不過也沒關係,慢慢學便是了。”
言罷,九老爺子將皇上給順平伯和睡蓮賜婚,意在立目前的皇長子魏王爲太子的淵源說了,“……皇上沒有嫡子,那麼按照常理,是應該立長、或者立賢,原來的皇長子肅王被貶爲庶民,從皇家宗室除名,現在的皇長子,就是魏王。”
“魏王憑藉長子的名分,就能獲得一大批老臣保守派的支持。而趙王憑藉着趕僞帝下臺的功績,現在是贏得了賢德的名聲,但趙王在僞帝作亂時種種不作爲,導致燕京大亂,民不聊生,已經被皇上所不喜,而且趙王此等不顧大局,爲了一己私利,將國家陷於危難的行爲,遲早會被人瞧出來——像魏國公這樣經歷百年的世家,還有一些朝中大臣,恐怕已經覺察出來了,將來只要皇上決定立太子,魏王上位幾乎是板上釘釘的……。”
“……魏王妃畢竟是出身顏氏宗族,皇上給你九姐姐賜婚沒多久,魏國公和泰寧侯就求娶顏家女,可見朝廷的風向是慢慢轉向魏王的。”
“更何況——。”九老太爺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我們還有三年孝期,若三年之後趙王能反客爲主,力壓魏王。魏國公和泰寧侯也可以反悔的,他們也損失不了什麼,而我們也只能忍下,畢竟孝期不能定親。”
寧嗣猛地點頭,若真的到了那個地步,顏家只能吃悶虧。
“不過,這是最壞的打算,魏王的贏面越來越大了,皇上也中意魏王,不出意外的話,三年之後魏王能順利立太子,將來我們顏家、順平伯、魏國公、泰寧侯都是有從龍之功,家族才能繁榮興旺。”
九老太爺諄諄教誨道:“作爲一個當家人,要謹慎思考,同時也要有樂觀的心態,你必須讓家人感到安全,感到有希望,否則一家婦孺跟着你戰戰兢兢過日子,早晚就會出事。”
寧嗣低頭連說了好幾個是,少年人單薄的肩膀更顯孱弱了。
末了,九老太爺又是一嘆,說道:“你是未來顏家的當家人,單是讀聖賢書考功名是不成的,無論是朝堂上的事,還是家裡庶務,人情來往,你都必須要學通透。你父親做當家人的時候,家裡有老太太和五嫂打點,無須他操心,你母親已經走了,內宅之事還是需要女人打點。”
九老太爺看着十三歲稚氣未褪的寧嗣,不由的嘆道:“所以等過了三年孝期,你也是要速速成婚的,五房不能沒有女主人照應。”
娶妻?寧嗣又驚又羞,忙說道:“侄兒——侄兒三年後也只有十六歲,家裡男子都是十八/九歲說親,未免太早了,內宅之事有兩個嬸孃和嫂嫂們管着,侄兒是放心的。”
九老太爺搖頭道:“你和其他男丁不同,你們五房的小姐在孝期之後都會很快的嫁出去,而且她們嫁的個個都是高門,都需要孃家撐腰。”
“泰寧侯府和魏國公府水都深的緊,你九姐姐雖然是開府單過,但是那本家永定侯府豈是好相與的?永定侯府世子遲遲不得立,恐怕將來順平伯府和那位庶出侯爺的惡鬥在所難免。”
“你一介男子,很多地方不方便出面,就必須靠女人在貴婦堆裡斡旋打點造勢。所以你娶妻是當務之急啊,即便現在是在孝期,叔父我回京之後便要開始尋訪書香大家族,給你物色妻子,你心裡要有個準備。”
五房三個女兒雖然都即將嫁入勳貴世家,但是顏家本質還是書香門第,寧嗣作爲未來當家人,他的岳家肯定也是門當戶對的書香門第。
十月底的時候,許三叔果然拿了兵符從衛所調兵馬去雲南和世代鎮守在此地的沐國公府會和,先打北越,後攻緬甸,戰事持續了一年,震懾西南諸國。
與此同時,顏家九房登上返京的官船,趕在京杭大運河冰凍之前回燕京,七房柳氏出乎意外的帶着張嬤嬤也跟着九房回京了。
柳氏肯定是捨不得和兒子兒媳還有已經會翻身的孫子靜白,可是沒辦法,柳氏回京有個非她莫屬的任務——給寧嗣挑選妻子、未來的顏家當家主母。
大夫人此生都不會離開成都老宅,本來九老天爺是將這個任務交給九老太太沈氏的,畢竟他只能選擇家世,而相看還必須得由女人,可是沈氏很有自知之明,她理家都勉強湊合,挑顏家當家主母這種需要十分眼力的活計卻是做不來的,一番推脫之後,重擔自然落在見多識廣的柳氏身上。
柳氏心裡惴惴的,感覺責任和壓力都很大,張嬤嬤安慰道:“夫人不必太過懸心,無論是京城的書香府邸,還是江浙那些老牌的書香世家,誰家沒有供奉幾個宮裡頭出來的老宮人當教養嬤嬤的?”
“媒人的話不可信、傳言那些溫柔嫺淑的小姐浪得虛名的多了去,可是那些教養嬤嬤卻是最瞭解自己調/教的小姐們,若有夫人相看中意的,我偷偷去尋那人的教養嬤嬤細細打聽,這樣看走眼的機率就小了很多不是……。”
柳氏心裡還掛念着白白胖胖的白哥兒,不經意說道:“三年後,白哥兒能跑能跳的,我這把老骨頭估計都抱不住他了。”
張嬤嬤勸道:“養兒方知父母恩,寧佑和宋氏辛辛苦苦拉扯白哥兒長大,方能知曉您以前的諸多不容易,三年一晃就過去了,你若想孫子想的狠了,叫他們兩口子抱着白哥兒提前回京,或者等您定下寧嗣媳婦的人選,再坐船回成都也成,橫豎現在路上也太平。”
“哪有那麼簡單呢,一到燕京,我們有的忙呢,不僅僅是給寧嗣挑媳婦兒。”柳氏悄聲道:“臨行前,睡蓮央我打聽永定侯府的細狀,上到開府的第一任永定侯爺,下到現在泰寧侯本家和多個分支,還有各種姻親情況,如今府裡的臉的管事什麼的,幾乎是要把永定侯府掀翻了細細查訪,單是這一宗就夠我忙活的。”
“這丫頭看我答應的如此乾脆,還腆着臉說泰寧侯府和魏國公也不能落下,呵呵,真當我有三頭六臂呢,這事不能我一人出力,還得要九房幫忙,五房三個姑娘將來在婆家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過日子。”
張嬤嬤說道:“還是睡蓮心實,忙着自己的還不夠,還替兩個姐妹盤算着。”
柳氏不置可否道:“這也不是什麼壞事,五房寧嗣暫時還撐不起這個家,其他三房幾個寧字輩等着出息,還需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錘鍊,她們姐妹三個必須互相扶持着,才能走的穩當,小小年紀就身居高位,險啊……。”
一年後,西南大捷,許三叔升爲一品伯。
兩年後,顏家和原籍浙江台州的秦狀元家的嫡長孫女暗中定下親事,後年成婚,秦氏大寧嗣兩歲。
三年後,成都老宅顏家除了大老太爺和大老太太繼續留守以外,悉數登船回京。
燕京順平伯府,靜靜等待着女主人……。
作者有話要說:一章搞定三年,哈哈。
圖1爲成都老宅子正堂桌子上擺放的綠釉仿齊太公豆,是清光緒官窯禮器,造型規整,釉色青翠欲滴,賞心悅目。
豆,爲盛食器和禮器,上部呈圓盤狀,盤中可盛放食物。
圖2是放大版本,可以清晰看見齊太公豆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