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初,齊王薨,趙王和太子都上書父皇,請求進京祭奠六弟,朝中熱議此事,有人說如今尚未緝拿兇手,倘若趙王和太子此刻入京,勢必也會有危險,爲江山社稷着想,還是不要趙王和太子入京的好。
有人說,趙王可以入京,但是太子不能,因爲二龍不得相見,否則會遭遇橫禍,貢院的那場大火,諸位進士們的屍骨未寒,怎能重提此事?
也有人說,幼弟死,在外的兄長回家奔喪天經地義,若不許趙王和太子入京,有違天理倫常。
如此這般,大臣們衆說紛紜,各有各的道理,龍椅上的承平帝頭髮已經白了大半,齊王死的那晚,他彷彿衰老了十歲,六十多歲的人,此刻已然是七八十歲、將行就木的光景了。
大臣們吵的他頭疼,他虛弱的擡了擡手,階下議論之聲漸漸平息,承平帝說道:“齊王靈柩送到南京皇陵安葬,趙王去南京和太子一起祭奠他們的六弟,此時不得再議,退朝吧。”
衆臣跪拜,承平帝拒絕了太監的攙扶,緩緩站起,走出大殿,剛進御書房,承平帝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醒來時,嘴邊殘餘着藥汁的苦味,苦的好,苦的好啊!能感覺到苦,這說明自己還活着,還有知覺。
“皇上醒了。”趴在他枕邊的夫人驀地起身,此人正是曹貴妃,正要命人宣太醫,承平帝搖頭止住了,說道:“朕沒事,端一盞溫水來。”
驚聞齊王遇刺那天,承平帝就昏厥過一次,一個時辰後醒來,他逼着太醫說了實話,每日藥食調理着,他這幅身體還能撐兩年,可是他的公務太過繁忙了,這兩年的期限,便要打個對摺。
承平帝喝完了水,問道:“什麼時辰了?”
曹貴妃看了看沙漏,說道:“剛過了子時。”
“都這個時辰了,怎麼還不回去歇息?”
曹貴妃嘴角一滯,而後說:“臣妾躺在牀上也睡不着,不如在這裡陪着陛下,慢慢的竟然也能迷糊一會。”
齊王死後,承平帝的心裡像是被生生挖掉了一塊,可想而知曹貴妃是多麼悲痛,整顆心都要被掏空了吧,如何睡的着。
承平帝說道:“多點亮幾盞燈,朕和你說說話。”
三盞宮燈亮起,曹貴妃臉上的倦容和悽容顯露無疑,鬢髮微鬆,也就這幾天,白霜已經悄然染上去了,目光如曠野般荒涼,見承平帝怔怔的看着自己,曹貴妃說道:“臣妾蓬頭垢面的,失儀了。”
“無妨的。”承平帝嘆道:“真想不到啊,最後陪朕一起老去的,是你。朕十七歲和先皇后結爲連理,那個時候,朕和先皇后都以爲可以白頭到老,最後一起老死在封地處,那個時候朕以爲,如此相守一生也還不錯,不枉在這世上走一遭,可後來——咳咳。”
話說的太急了,承平帝猛咳一陣,曹貴妃又是捶背,又是遞水,好容易止了咳,承平帝躺在引枕上繼續說道:“可後來,朕還是捲入了儲位之爭,朕登基爲帝,朕的皇后卻鬱鬱而終,朕送走了她,蓋棺的時候朕對皇后說,你先睡吧,再過二三十年,朕就來陪你了,永遠陪着你。”
“再後來,朕送走了大兒子(即肅王),今年,朕又送走了幺兒子,朕昏迷的時候,夢到他們三個,皇后還是當年做王妃時候的模樣,她手裡抱着一個嬰孩,那嬰孩和幺兒小時候一模一樣,大兒子站在她身邊,大兒子是少年郎的樣子,他對朕說,父皇啊,連六弟都來了,您什麼時候來陪我們呢?”
曹貴妃大驚,“皇上!”
承平帝嘆道:“朕在想,皇后、大兒子、還有幺兒的死,其實都怪朕啊!朕沒有盡到爲人夫、爲人父的責任,朕爲了穩固江山,讓皇后忍氣吞聲,受了多少委屈;朕眼睜睜看着長子野心一發不可收拾,差點釀下傾國之禍;朕貪圖父子天倫之樂,寵愛幺兒,他卻成了別人玩弄權術的棋子,十四歲就走了。”
“早知如此,朕就應該狠狠心提前給他行冠禮,封一塊藩地給他,以後雖父子不得相見,可是他至少可以活下去,娶妻生子,等朕歸天了,他接你去藩地做太妃,你在一羣孫子孫女的陪伴下老去。”
聽到這裡,曹貴妃心有所觸,已經乾涸的眼淚又滴落下來,她哽咽道:“都是臣妾的錯,臣妾沒有管束好孃家人,外甥在家鄉爲非作歹,口出狂言,才被人抓到可乘之機,害了臣妾的孩子。”
曹貴妃得寵後,並沒有把曹家接到燕京,一來是她對曹國舅這個過繼的弟弟沒有什麼感情,只爲父母牌位前有人上供香火,二來就是擔心外戚行事不當,被人抓到把柄,乾脆命曹家留在千里之外的成都,賜給財物田地養起來,卻沒想依舊防不勝防。
曹衙內強搶不成,口出妄言後,此事迅速在燕京傳播開來,曹貴妃大怒,派人去成都訓斥曹家人,並着力調查曹衙內身邊人,曹衙內的一個狗頭軍師,還有一個寵妾神秘消失,據曹家人說,這兩人也就是最近五年來曹家的,平日裡,這狗頭軍師煽動的曹衙內鬥雞走狗,無惡不作,寵妾更是把曹衙內迷的一年進不了幾次正室夫人的門。
曹國舅生來懦弱老實,不敢往死裡管束這根獨苗,他也不知道兒子怎麼會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而且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嚷嚷出來。
種種跡象表明,曹家早就被人盯上了,事發僅僅一個多月,齊王就被刺身亡,五個躲在獵場的刺客得手後咬了藏在牙齒處的藥丸自殺,當錦衣衛揭開刺客屍體的面具,發現這五個人的臉都是被強酸物質毀過容的,而且鼻子和耳朵都割掉了,根本無法辨認其原來的相貌。
不僅如此,刺客毀容、割鼻、斷耳的傷口早就癒合了,留下不人不鬼的面容,太醫根據疤痕推算,刺客們毀容的行動應該在兩年前,也就是說,計劃刺殺齊王的行動至少在兩年前就開始實施了,計劃如此周密,幾乎是天衣無縫。
至於接近曹衙內和刺殺齊王的是不是一撥人,根本無從斷定,錦衣衛和五城兵馬司幾乎將整個燕京城都翻了一遍,各種似是而非的線索千頭萬緒,實質性的東西皆無,比大海撈針還難,除非奇蹟出現,這案子就會是一樁無頭公案。
這也沒有什麼奇怪,歷朝歷代,類似的案件屢屢出現,枉死城裡,早已人滿爲患,不缺齊王一個。
承平帝和曹貴妃說了會子話,漸漸精神不支,昏睡過去。
曹貴妃熄滅宮燈,摸着黑去了隔間的御書房,御書房的地龍終日不滅,在春寒下依舊是溫暖的,書房空無一人,只聞得淡淡水仙花的香氣。
曹貴妃靜靜的看着書案後面那張龍椅,那個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位置。她緩緩移步向前,腳下似乎燃着炭火、插着尖刀,每走一步,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終於走到了龍椅旁邊,她靜默了很久,然後伸出纖纖玉手摸向盤踞在椅背上的九條龍,這龍明明是金色的,可在她眼裡,這寶座全是血一樣的猩紅。
總有那麼一滴,是屬於兒子的鮮血。曹貴妃突然一展衣袖,如一隻輕盈的飛鳥般坐在寶座上!
御書房一片靜寂,曹貴妃只聽見自己的心臟狂跳,而後慢慢平靜下來,俯瞰着階下,隱隱棹棹中,似乎看見了御書房滿是鬼魂,這其中就有她的孩子,齊王。
一直以來,齊王是她的希望,是他的出生如一股東風般吹散了多年幽居的寂寥,她以爲自己從此心滿意足,可是他漸漸長大,她覺得兒子的最爲完美,她開始想,這樣完美的一個皇子,難道註定要囚在藩地一輩子嗎?這世界海闊天空,他身爲皇子,難道不能翱翔九天?
慢慢的,她開始幻想他坐在這張龍椅的樣子,她明知這樣很危險,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漸漸的,她開始在腦海裡構思通往這張龍椅的途徑,可構思尚未成熟時,孩子就沒了。
她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己祈求上蒼給她一個孩子,無論男女,只要健康就好。她一心幫皇帝穩定後宮,和死灰復燃的太后勢力抗衡,求得是將一雙兒女養大成人,安樂一生就行。
原來老天一直盯着她,見她改變初衷,便將這個孩子收回去了。做人不能太貪心了,得隴望蜀的結果,往往是雞飛蛋打啊。
這張龍椅的誘惑,使她忘記了初衷,忘記了隨之而來的危險,可坐上去又怎麼樣呢?龍榻上,承平帝從身體到內心都精疲力竭,到頭來,他是世上最寂寞的人。
曹貴妃坐在龍椅上,直到天明方離開。
承平四十二年,三月初一,齊王的靈柩終於運到南京,葬在皇陵,太子和從南昌而來的趙王率南京文武百官,素服送葬舉哀。
十幾年後,已經是太后的曹貴妃終於查清殺害兒子的真兇,可在歷史上,齊王之死始終都是個迷,因涉及到皇室的體面,真相不能公之於衆,成爲大燕國十大奇案之一。真相被埋沒在歷史的塵煙裡,饒是曾經轟動全國,在史書的記載裡,也不過是渺渺幾筆而
作者有話要說:在各種原因之下,齊王之死成了必然。
齊王之死會在以後揭曉,三章之內江山易主,睡蓮要帶着三個孩子回燕京了。
圖1是明朝龍椅,圖2是清朝龍椅,兩者的差別還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