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嘴脣真紅

翠兒當時的名頭比朱裳響亮。

我們小時候,娛樂業不發達,女影星基本上都是大嫂以上的打扮,剪個齊耳平頭,偶爾有個把小姑娘在電影裡露頭,也永遠笑嘻嘻的,傻子似的開心。女特務是稀缺資源,聽老流氓孔建國說,演完電影之後都量了三圍、秤了體重、編了號,全國統一計劃調撥。那時候什麼都憑票,布票、油票、麪票,最值錢的就是女特務票和金瓶梅票。女特務票和金瓶梅票是等值的,一張女特務票可以領一個女特務,使用一天,一張金瓶梅票可以領一部未刪節的《金瓶梅》,看一輩子。一張女特務票或是金瓶梅票都能換一千斤麪票。

但是,我們也有明星。老流氓孔建國出名是因爲他知道幾千年來鮮爲人知的事情,朱裳出名是因爲唱歌。

有一次朝陽區中學生聲樂比賽,街面上所有的有頭有臉的混混都去看了,人山人海的。我和劉京偉、張國棟皮糙肉厚,不怕挨冷拳冷腿,擠在最前面,我們的襯衫釦子都掉了好幾顆。朱裳吉他彈唱,吉他比她的身體大兩圈,紅棉牌,古銅色的,還有個揹帶,跨在朱裳的脖子上。她的脖子可真白。朱裳頭髮散下來,又直又順,遮住半邊臉和一隻眼睛,沒被遮住的那隻眼睛也低斜,死盯着舞臺上的地板決不看人。一條白裙子,從脖子一直遮到腳面,好像個白麪口袋,什麼胸呀、腰呀,屁一股呀,全都看不見。歌好像都是兩段的,朱裳先用中文唱第一段,再用英文唱第二段,中文、英文我都沒聽懂,歌名好像叫Feelings。她唱英文的時候,眼淚靜靜地流下來,滴滴答答打在吉他上,但是歌聲沒有一絲改變,震住了臺下大大小小的混混。“這就是傳說中的美女呀!”張國棟嘮叨,充滿他特有的好奇。我看見他嘴張得老大,嘴脣通紅,兩片嘴脣之間有連綿不斷的唾沫絲連接。我擡肘頂張國棟的下巴,他差點咬着舌頭。

我覺得朱裳特別做作,裝丫挺的。我伸着脖子看,想看到她謝幕時會不會從裙子底下露出沒穿襪子的腳。我喜歡看見肉,特別是很多布包着的肉。另一個不買賬的是劉京偉,他說,你們這幫人傻呀?人傻沒辦法呀。劉京偉喜歡一個三里屯二中跳俄羅斯舞的女孩,白白胖胖的,個頭老高,瞳孔還是半藍不黃的,聽說是她媽媽的奶奶是俄國人,幾十年前在哈爾濱跳脫衣舞,嘴脣通紅,外號紅菜湯。劉京偉說,跳舞的時候,她一身的肉都在動,她的奶長得一定隨她奶奶的,小兔子似的東蹦西跳。肚臍眼裡好像真的有個眼珠子,滴溜亂轉。十幾年後的一個冬天,劉京偉拉我去日壇附近一個叫“七星島”的大酒吧,門口斗大的字:“賣婬嫖娼吸毒販毒是違法的”,我們在裡面又一次遇見了這個三里屯二中跳俄羅斯舞的女孩。她穿了一件帶獸皮邊兒的連衣裙,憑着高奶大臉白,冒充俄羅斯來的,收取一次八百元的高價。劉京偉出來的時候可興奮了,口冒白氣說:“不只是冒充的,有真俄羅斯的,還有蒙古的,捷克的,南斯拉夫的,現在真是昌盛了,再現大唐盛世,再現大唐盛世。”那天晚上,他說了一百遍大唐盛世,然後就把當時他能挪動的現金都買了B股,然後就發財了,這是後話。

翠兒出名是因爲好看,實實在在、簡簡單單的好看。

我和翠兒很熟,我們一起上幼兒園,她第一天就坐我旁邊,兩隻手放在膝蓋上,眼睛乖乖地望着老師。那時候,我在幼兒園門口等她一起回家,多年後的後來,我被女流氓女強人拋棄之後,翠兒偶爾會把自己借給我抱抱,睡一兩覺兒,幾個反覆,翠兒還險些成爲我的老婆。由於翠兒的名頭,張國棟硬要我和劉京偉陪他一起去工人體育場,看翠兒的學校爲某屆農民運動會排團體操。我們坐在空無一人的體育場看臺上,劉京偉從來沒見過翠兒,這種無風無情的土混混,在場下幾百個小姑娘裡一眼就看見了梳着兩個小辮的翠兒,問我:“那個舉着個大黃麥穗的是不是翠兒?丫嘴脣真紅!”在認識她二十五年之後,翠兒洗完臉,衝我一笑,齒白脣紅,我還會驚詫於她簡簡單單的美麗,繼而感嘆天公造化。

我去過翠兒家,她爸她媽她弟弟都在。她父母都是中學教師,爸爸教體育的,長得像李逵,媽媽教化學的,長得像李逵的大姐。她弟弟曾經和同學到北京郊區的金山玩,丟了一整天之後才找到,找到的時候他的眼神迷離,在草叢裡露出一臉憨笑,同學都說他野豬附體了,從此給了他一個“豬頭怪”的外號。總之,如果翠兒真是她父母的孩子、她弟弟的姐姐,天地間一定存在基因突變這回事兒。

結果翠兒分到了外班,朱裳分到了我們班。安排座位的時候,朱裳坐在了土流氓桑保疆的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