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和孔丘

那個時候,不陽光的東西都被消滅了,所以陽光明亮得刺眼。老流氓孔建國是所有不陽光的東西的化身。老流氓孔建國是香菸、毒品、酒精、頹廢歌星、靡靡之音、西部片、三級片、下流小說、小黃畫片兒、巫術、邪教、幫會、格調、時尚、禁止在報紙上宣傳的真理、老師不教給我們的智慧、孔雀開屏之後的屁一股、月亮的暗面。我們從老流氓孔建國那裡學習知識,懂得了女廁所、女浴室有不同的爬法。驢的陽具醬好了,切成薄片,圓而有孔,叫驢錢肉。我們對老流氓孔建國盲目崇拜。劉京偉、張國棟從家裡偷出糧票,我從家裡偷出肉票,那時候糧票、肉票都能換煙抽,我們努力不讓老流氓孔建國抽九分錢一包的“金魚”,我們努力讓老流氓孔建國抽兩毛三一包的“大前門”。事後想來,如果時候對,如果老流氓孔建國會些醫術,被當權部門用釘子釘死在木板上,過幾百年就是另一個耶穌。如果老流氓孔建國會說很多事兒逼的話,被劉京偉、張國棟和我記錄下來整理出版,過幾千年就是另一個孔丘。

老流氓孔建國後來告訴我,他知道自己的確已經很老了,但是他總是很得意地認爲自己是近百年來方圓十里最老的流氓,就像他總是堅信朱裳的媽媽是近百年來方圓十里最美的女人。流氓是種愛好或是生活方式,彷彿寫詩或是畫水粉畫,只要心不老,流氓總是可以當的。即使老到連和女人調情的興趣都沒了,還可以擔負起教育下一代的責任。花好月圓的晚上,在防空洞,在老流氓孔建國的周圍,總能看到一堆眼珠亂轉,鼻涕老長的野小子。老流氓孔建國更加鄙視那些鄙視他的胡大媽們,那些人都是庸人。他說,如果時候對,圍着他的這堆野小子裡就會出劉邦,就會出朱元璋。

老流氓孔建國說我是那堆野小子裡眼珠轉得最快的一個。我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靈動如珠,鼻涕快流進嘴角的時候總能及時地吸進鼻孔,爽潔利落。我讓老流氓孔建國高興,因爲我能迅速領會每一種精緻的低級趣味,別的野小子還在做思想鬥爭的時候,我已經笑得很婬蕩了。老流氓孔建國說我讓他頭痛,因爲我記性太好,老流氓孔建國不得不絞盡智慧回憶起或創造出新的趣事。這件事隨着老流氓孔建國記憶力和創造力的減退以及我的不斷成長而變得越發艱難。根據老流氓孔建國回憶,當老流氓孔建國有一天不得不怯生生地開始重複一個黃故事的時候,他在我的眼珠滾動裡看到了一種他不能鄙視的鄙視。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回過防空洞課堂。

我對老流氓孔建國的讚譽並不以爲然。老流氓孔建國向來是以提攜後進爲己任的。他私下和劉京偉或張國棟交心,也會同樣地誇他們是那堆野小子裡眼珠轉得最快的一個。我和老流氓孔建國討論,我說劉京偉眼裡有光,下身總是硬硬的,元氣充盈,將來一定了不起。他骨子裡的貪婪常常體現在小事情上,一根冰棒,他會一口吞到根部,再慢慢從根部嘬到尖尖兒,第一口就定下基調:從根到尖,塗滿他的哈喇子,全部都是他的。老流氓孔建國卻說他神鋒太俊,知進不知退,興也速,敗也速,弄不好,還有大禍,充其量也就是一個軍閥的胚子。我聽了糊里糊塗的。老流氓孔建國又說,我也很貪婪,眼裡也有光,但是我的眼底有很重的憂鬱。我更糊塗了,知道不是什麼好話,就嚷嚷:“你丫別扯淡了,我平面幾何考試怎麼及格還不知道呢。”

十五年後,老流氓孔建國關於劉京偉的話應驗了。劉京偉已經是一家集團的董事長,下面兩家上市公司,一大堆兒子公司和孫子公司。劉京偉最後死在他自己一家五星級酒店頂層的總統套房裡。服務員早上打掃房間,發現劉京偉漂在巨大的浴缸裡,身上滿是半寸長的傷口,像是被仔細去了鱗的魚。浴缸裡全是血水,血水上漂了厚厚一層血紅的玫瑰花瓣。消息傳出來,說是情殺。劉京偉的相好因情生怨,怨極成恨,在浴缸裡捅了劉京偉六十四刀,在血水上鋪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拆散的花瓣,然後自己如落花般從窗口墜落,落在地面上,一米七八,一頭長髮。

這是我在那幾年聽到的最扯淡的事情。如果說浴缸裡漂的是菜花花瓣或是金花葉子,我可能還信個一二。無論老流氓孔建國怎麼教育,劉京偉對女人和玫瑰的認識一直都停留在二至四歲的肛門期,要求很簡單:能不能讓他感覺牛逼。所以他帶出來的女人,一定是一米七八,一頭長髮,大奶窄腰,見人必上豔妝,男人看一眼會想辦法以別人不察覺的方式再看幾眼。總之,一看就知道,是包起來很貴的那種。我問過劉京偉,個子這麼大,牀上好嗎,我喜歡那種腰肢柔軟,能劈橫叉豎叉,擡腿踢到面門的。劉京偉說,像木頭。然後問我,說真的,有什麼區別嗎?什麼女人都沒有自己好,又幹淨又好。

喝劉京偉喪酒的時候,公檢法的都來了,他的一幫小兄弟也都來了,小兄弟們的深色西裝都穿得有款有型,鼻毛也剃了,輓聯裡還有“不信美人終薄命,誰教英雄定早夭”。我心裡在想,時代是不同了,黑幫都變得香豔起來了,現在再號稱是老流氓,難道必須熟讀《離騷》和《花間詞》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