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震驚的雙眸,知道自己沒有控制好情緒,便深吸了一口氣,緩聲道:“是你們的皇帝親口問的,問琅玡王名字叫‘小憐’的人在哪裡,這也並非是我逼問,難道……我也有錯?”
小憐卻一個字都無法反駁。
她忽的緊緊閉上雙眼,耳邊縈繞不去的喧鬧聲卻像惱人的蒼蠅,讓她更加的心煩意亂。
她以爲這些年自己在鄴城練就的“火眼金睛”早已把面前的這個人看透。她覺得這個人有野心、有計謀,他是帶着他的計劃接近她的,她覺得這場計劃中她已經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就被囊括了進去!
她可能是這個計劃中奪人性命的一把刀!
她不想!
可是……
她的鼻尖有些酸,胸口的委屈一陣又一陣的反覆洶涌着,如同浪花一般前赴後繼。
他剛剛好幾次的“有何錯”讓她噎得說不出一句話,哪怕是一個反駁的字眼她也說不出口,就好像被活生生的剝奪了開口的權力。
她覺得自己看透了他,卻又在一瞬間發現自己連自己都沒有看透,她甚至連自己在做些什麼都開始質疑,好像這一步一步的走過來,包括現在她坐在這裡,都是其他人替她做的、動的,她對這些一無所知。
而這,正印證了她的恐懼。
在鄴城這些年,與李祖娥低調的生活在妙勝寺時,她從不與寺外的人攀談;在高肅府邸暫居的時候,她除了高肅、鄭玲瓏、高儼、姜豪和蕭許陽,就不怎麼與人交談。在她的認知裡,她知道自己父親與高肅心中的抱負,也知道高儼是衆人的寄託,更知道他們有許多的人虎視眈眈的盯着。那個時候她也知道自己不能被公諸於衆的身份,所以她與高儼見面的時候從不曾過分的親密,也總會害怕有誰會跟在他們的身邊,所以她總是會分心出來環顧周圍是不是有緊盯着他們的雙眼,久而久之,她就覺得只要是陌生人投過來目光,那就一定有異。
所以她不相信有人會平白無故的救她。
小憐眼眸中閃過的千百種思緒皆被文代收入了眼底。
他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剛剛的話對於一個才十歲出頭的孩子來說也許太重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剛剛的那一席話早已在心中憋了許久,他不喜歡這樣被人懷疑,而且還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他不知道她曾經是活在怎樣的環境裡,又是誰讓她變成了這樣不信任他人的性子,他只知道他不喜歡這樣的她。
這和他那一日在被圍困的人羣中見到的她不一樣。
那個時候,即便是遠遠地瞭望,他卻覺得她猶如是天上的飛仙一般,不諳世事、純潔善良,這樣的人怎麼會時時刻刻的都在懷疑別人的好意?
即便,他的好意並不是純粹的好意。
“那個皇帝對你有意吧?”
並不打算再在這件事情上讓彼此更加動氣,文代將話題拉回到原話上:“你父親已死,即便你想救琅玡王只怕也是回天乏術。我可以幫你去晉陽,只是你要知道,如果你想救琅玡王,說不定就要犧牲你自己的自由。這樣的話……你還願意?”
“這本來就是我與姜豪之前的計劃。”她眸色暗沉的盯着他:“那麼作爲你幫助我的條件,我要做的是什麼呢?”
“我希望你能夠幫助我,所以我需要你順利進入大齊的皇宮。”
揮手讓站在一旁的張明過來倒茶,文代現在的表情有了一些餘裕,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在他的掌控之中:“當然,我也知道姜豪原本的意圖就是不讓你被宮裡的人抓到,可是我也知道因爲你們大齊和士開那個人,現在與你指腹爲婚的琅玡王陷入了泥沼進退兩難。其實你們的皇帝年紀也不算太大,我也知道實權一直被太后掌控在手裡。你若是回去,說不定皇帝會看在你的份上饒了琅玡王的性命,而太后也不會希望自己的兒子就這麼死掉。”
說到底,還是要去那個地方嗎?
的確,馮子琮已然不在,若是連高儼也不在了,她甚至都不太清楚自己在鄴城還能夠做些什麼或者能去依靠誰。雖然她這些年從妙勝寺離開後一直住在高肅的家,可是連高儼都懂得要把高肅支出鄴城以保全他,那麼她又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再去扯上與這件事情毫無干系的高肅呢。
從姜豪的口中得知高肅也正在趕往晉陽想要救高儼一命,可是她覺得高儼若是平安無事必然會因爲高肅這樣魯莽的行爲而對他大加責備。而她如果真的進宮了,是不是又像姜豪說的那樣,能夠在後宮成爲高儼的助力,從而繼續幫助他去完成他和自己父親的願望呢?
“好。”猶豫了片刻,她回答道。
文代狐疑的瞟了她一眼,從張明的手上接過茶水溫熱的茶杯,又笑了笑:“若成功,我會盡快的幫助你在後宮站穩腳跟;若不成功,我也就只當做一件好事,至於你的結果如何,那也就與我無關了。”
“好。”
小憐接連說了兩個“好”字,文代卻有一種她似乎什麼都沒有聽進去的感覺,可是她漆黑的雙眸卻又告訴了他,她其實什麼都聽進去了,還有可能比他想的更多、更透徹。
輕抿了一口茶水,文代動作輕緩的放下茶杯,杯底接觸到桌面的時候只發出了非常細微的聲響。他看着她看似毫無波動的眼神,卻知道她現在腦子裡在考慮的事情並不少,他也不想要打斷她的思緒。
叩叩——
文代與守在門邊的侍從交換了一個眼神,侍從微微點頭,隨後打開了房門走了出去。房門的縫隙間,他看到站在門外的侍從卻是剛從晉陽跟蹤姜豪回來的兩名侍從裡的其中一人,他還記得自己命他繼續去打探晉陽的消息,卻不知道爲什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房門關上的聲音有些重。
小憐像在睡夢中被驚醒一般,有些驚愕的擰過頭看着剛從房外回到雅間的侍從。侍從卻並沒有看她,而是面色急切的快步往桌子另一端的文代走過去。
小憐的眼皮卻突地重重跳了一下。
她有些不安的擡起手按住跳動的眼皮。
她沉默的看着那位侍從彎下身子,俯身靠近文代的耳旁。
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小憐卻注意到文代的臉色漸漸地變得有些錯愕,眼神中甚至透出了一絲慌亂。
他突然擡眸看向了她。
這個眼神有些重,小憐與他四目相對的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胸口似乎被重重的撞擊了一般。她欲言又止,看着似乎已經傳達完了話的侍從慢慢的離開了文代的身邊,她的眼神也一直追隨着他,直到他走到了自己的身後。
小憐把目光收回來,看向臉色鐵青的文代。
文代看着她,眉頭微微皺起,似乎有些於心不忍不想要開口說出,卻又覺得自己並沒有理由去欺瞞她。反覆思量好幾次之後,他眼神擔憂的看着她:
“琅玡王……駕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