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多拎了傢什鋪蓋站在宿舍裡,沒命令就絕不敢放下,於是越發顯得傻氣逼人。Β因爲住在這裡的主絕對說不上遵守內務的範例,三張高低鋪只用了兩張,剩一張卸了下鋪作爲堆放雜物的空間,四張鋪上倒有半數的被子根本沒疊,桌上散着幾副撲克牌。這要是在新兵連,是被視爲洪水猛獸的東西。
許三多一臉新奇,這是一個新兵第一次進入一羣所謂老兵的生活空間。
老兵們一言不發在自己造就的殘局邊站着,李夢、老魏、薛林三個。李夢更加關注桌上的套牌,因爲牌型太好還照抓在手上的樣子扣着,這就愈發讓何紅濤覺得不滿意:“你們班長呢?昨天就說了要來新兵,怎麼連個歡迎也沒有?瞧瞧這多打擊新同志情緒?你們內務怎麼能搞成這副賊性樣子?許三多,東西放下。你們,說話。”
三個人戳弄推諉了幾秒鐘,終於出來個老魏,一臉倒黴蛋神情。
“報告指導員,班長輸了牌,伙房里正煮麪條呢。”
何紅濤再好的性子也就要爆發,班長老馬一股風似的衝了進來,繫了個制式炊事班圍裙,臉上非制式的紙條還沒扯盡,倒是一股子平易近人。
一說話紙條被鼻孔裡的氣流噴得亂飛:“唉喲嗬!報告指導員,您咋這就到了?我尋思着得黑天才到呢。”
如果他那敬禮還算標準,前邊那語氣詞和臉上紙條可讓何紅濤泄氣,萬般無奈,一聲嘆息,何紅濤伸手把他臉上紙條撕了下來“我怎麼說你?你在三連待的時間比我還長。你看這內務…”
老馬掉轉了頭:“李夢、老魏、薛林,你們讓我咋說?”
那幾個把被子團巴了團巴,撲克收攏了扔進抽屜,這就算是個交代。
李夢反應得快:“歡迎新同志!”他鼓掌,帶起那幾位乾巴的掌聲,何紅濤愈發皺了皺眉。
老馬湊上來:“新同志叫啥?”
許三多怯得沒地鑽:“許三多。”
老馬加倍熱烈地鼓掌:“歡迎許三多來咱紅三連二排五班!許三多同志真對不住,早說要給你列隊歡迎,就是沒碼個準點!我這班長先給你賠不是,賠…”
許三多臉紅了:“謝謝。這裡真好。”
老馬不由得犯了愣怔,再一瞧那小子一臉崇敬嚮往之色,又愣了愣然後變臉,因爲要對那三位說話:“知道咋對新同志嗎?”
於是給何紅濤和許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許三多喝一口後神情有點古怪,給何紅濤上那杯水可就有點不懷好意。
李夢賊兮兮地說:“指導員,你慢着喝,這水含銅量高,也算礦泉水,就是不知道對身體是好是壞。”
何紅濤一仰脖,咚咚咚幾聲,一杯水灌了個乾淨:“我傳達個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這,你們可以喝乾淨水了——爲四個人接根水管子,別說三五三團心裡沒你們。”
老魏接茬:“就手再接個俱樂部來就好了。”
薛林也不甘落後:“就手把三五三團也接過來就好了。”
李夢看了一眼許三多:“是爲五個人接根水管子。指導員您心裡有沒新同志呀?”
何紅濤也有點語塞,而且發現李夢這壞小子又給他續上了滿滿一杯水。
他不想再喝了,對李夢說:“帶新同志去熟悉一下戰備環境,別再雞一嘴鴨一嘴的。”
許三多機械地跟在李夢後面走了出去。
何紅濤又轉過身對老馬說:“老馬,我得跟你談談。”
老馬忽然驚咋地揮了下鍋鏟:“麪條,麪條糊啦!”轉身跑了出去。
李夢一言不發地領着許三多在草原上晃悠,他有點存心地讓氣氛沉悶:“剛纔在車上往外瞅了沒有?”
“一直有瞅。”許三多恭敬地回答。
“那你就已經熟悉戰備環境了。從新兵連來這跑了幾個鐘頭?”
“四小時五十四分鐘。”許三多很精確,許三多似的精確。
“那你也熟悉地理位置了。嗯,這就完了,咱們回去。”
許三多:“我好像還沒熟悉呢。我笨,學得慢。”
李夢瞟了他一眼:“不是笨,是死認真。有什麼好熟悉的?四間東倒西歪屋,五個…不,你不夠格…四個千錘百煉人。本班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離團部五小時車程,補給車三天一趟,卸下給養、信件及其他。地下四通八達,各路自動化管道及油泵齊備,我班主要任務就是看守這些東東,保證野戰部隊訓練時燃油供給…”
許三多東張西望:“哪呢?咱們看啥?”
李夢扳回他尋找方向的腦袋:“腳下五米,深挖。我跟這待了一年半也沒見過,自動化操作,不用咱管。咱們就像田裡的稻草人,戳這,立正!站好!起個嚇唬人的作用…累死了,三天也沒說過這麼多話,煙有嗎?你立正幹嗎?”
許三多趕忙放鬆一些:“沒有…有。”
他拿煙給李夢,李夢點菸,並沒忘了給許三多,許三多搖頭。
“自己不抽?這煙給老兵預備的?”李夢樂了,“很上道麼。這麼跟你說吧,我們這無驚無險,此地民風淳樸,敵特破壞?連偷油的念頭都沒有走過腦子,風暴冰雹等自然災害百年罕見,地下管道也是工兵專業維護。這塊苦不苦,說累也絕對不累,就是兩個字——枯燥…有什麼愛好?”
許三多想了想:“愛好?沒有。”
李夢大手一揮:“趕緊找一愛好,要不人生苦短長夜漫漫,你五分鐘就閒得兩眼飛星星。跟你說吧,班上那幾個瞧見沒?薛林,熱愛迷路羔羊,見頭走失畜生如見大姑娘,他絕不圖表揚,就圖跟五班外的人說個話。老魏,一天給人起十個外號。老馬,咱班長,現在不迷下棋了,正研究橋牌…這幫傻蛋。”
許三多怔了許久:“你…您愛好什麼?”
“見外啦,我叫李夢。”李夢忽然變得很莊嚴起來,“我的愛好,說實話,不來這草原我沒法實現它,來了這我就一定能實現了它。”
許三多看了看暮色下的草原,草原讓他茫然,現在面前的人類讓他更加茫然。
“我寫小說,平心靜氣踏踏實實開始寫小說。關於人生,我已經二十一了,我會寫一部兩百萬字關於人生的小說。如果在繁華鬧市,我一定完成不了,可命運…”李夢看了看許三多“有一位偉大的作家,因爲坐牢寫出了傳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許三多已經無法避免地開始崇敬起來:“我不知道。”
李夢又點點頭:“我原來是知道的,現在忘了。我會像他那樣。”
許三多:“你會的。”
李夢忽然警惕起來:“這事別讓你以外的人知道。”
“殺了我也不說。”
李夢滿意地笑了:“指導員有沒有跟你說這是個光榮而艱鉅的任務?”許三多點頭。
李夢接過許三多的煙盒,“再給支菸。我先拿着吧,你也不抽——指導員在打官腔,他不明白這話的意義,光榮在於平淡,艱鉅因爲漫長,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無限的事業上,這一切,指導員他明白個蛋。”
李夢對着荒原做如上感慨。許三多的崇敬無止境,但我們千萬別相信他很明白。
何紅濤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幾乎把一碗麪條扣在自己臉上。
老馬面無表情,遞過一塊疑似抹布的東西,何紅濤盛情難卻地擦擦嘴。
何紅濤:“老馬,你好好幹,這是個…光榮而艱鉅的任務。”
老馬像個見過一萬次海市蜃樓的人,他早已經不衝動了:“光榮個蛋,艱鉅個屁。”
何紅濤氣得把碗重重一放:“五班長!我說你…立正!看着我!別把眼睛轉來轉去的!”
老馬立刻便戳成了一根人樁,只是眼神閃爍,迴避着何紅濤憤怒的表情。
何紅濤恨鐵不成剛:“你以前多好。現在呢?現在就像那屋那幾個兵。”
對一個曾經是三連模範班長的人,這話很重,何紅濤以爲老馬會被刺痛,老馬卻只是念天地悠悠地嘆了口氣。
“一年半。”何紅濤嘆氣,“從紅三連最好的班長掉成現在這樣,只用了一年半。爲什麼?”
老馬不說話,眼神直直地看着窗外的地平線。何紅濤也看了看,在這裡此窗的地平線和彼窗的地平線絕沒有任何區別,那片荒漠把他的怒氣也消弭無形。
何紅濤發現了他的眼神變化:“又要說賴這地方?”
“不知道,興許賴我自己。”
何紅濤拍拍他:“好吧。苦處我知道,你好處連裡也記得。連里正給你力爭三等功,說白了能在這地方待下來就該無條件三等功。退伍找工作管用,不讓你在這乾耗。”
老馬低下頭:“別別!指導員我沒說要走。”
何紅濤又詫異又生氣:“那怎麼辦?一世英名非晚節不保嗎?你沒帶好那幾個,倒讓他們把你帶壞!不趁早光榮退伍…你到底在想什麼?”
老馬噓了口氣:“不知道。…指導員知道嗎?這方圓幾十公里就這幾個人,想好好待下來,就得明白多數人是好,少數人是壞。”
如此喪失原則的話幾乎讓何紅濤又一次發怒,但他只是瞪着老馬狠狠甩了甩手,看來也預料到必將得回一個死樣活氣的反應。
老馬所說的多數人,也就是李夢、老魏、薛林幾個正在路邊望呆,實在是閒得燒心了,連隨車司機在對車進行例行維護也被他們目不轉睛地看着。
司機也不知道是被他們看得發毛還是不屑,連頭也不回。
何紅濤終於青着臉出來,老馬聊盡人事地跟着送。許三多跟得居然比老馬更緊,那源於驚慌,何紅濤一走他就跟以前的世界徹底斷去了聯繫。
可何紅濤一直走到車門前才發現自己有兩條尾巴,而且坦白說,五班的狀況比許三多的心情更讓他操心。
何紅濤拍着許三多的肩膀:“都回吧,你…你們好自爲之。”
老馬瞪一眼那幾個望呆的,盡力提高了嗓門:“敬禮!”
總算把那幾個喊回了魂,拖泥帶水的軍禮敬出來時,何紅濤已經關上了車門,他實在是不忍心看。那輛空調車空空蕩蕩地去遠,老馬和許三多目送,兩人的表情充滿被拋棄感。
李夢幾個早已經萬事大吉地回屋。
老馬看看許三多,兩人一般的茫然,他仔細地琢磨着許三多,就像人琢磨鏡裡的影子。
“你叫許三多…不愛說話?”
許三多點頭。老馬笑了:“指導員說你是錘子都砸不出個響。你別在意,我新兵那會兒也這樣,不愛說話也不敢說話。”
“我是不會說話。”
“那你境界比我高。”老馬蹺起來二郎腿,“許三多,就當這是個島,你到島上了,印象怎麼樣?”
許三多很真誠:“挺好。”
老馬就沒當實話聽:“真的嗎?”
許三多居然迅速就有了個期待:“班長,咱們班發槍嗎?”
發槍?老馬伸了個懶腰:“發。荷槍不實彈。這裡用不上子彈。”
“發槍就好啦!”
老馬苦笑:“你挺會說話嘛。這話我愛聽。”
許三多沒看出老馬的意思,接着說:“是很好啊。指導員說這任務又光榮又艱鉅。李夢說光榮因爲平淡,艱鉅因爲漫長。”
老馬有些不屑:“他有沒有說他在寫兩百萬字的小說呀,他的人生什麼的。”
許三多瞪大了眼睛:“他說…他說不讓告訴別人。”
老馬:“連草原上的耗子都知道,撕了寫寫了撕,折騰小一年了還是兩百字序言。不過許三多,你新來乍到,我這就一個要求,要團結,日夜就這幾張臉,不團結不行;一個建議,給自己找個想頭,要不在這會生悶出病來。”
許三多不明白:“想頭是什麼?”
“就是能讓你不數着分分秒秒捱時間的東西。自己體會。”
許三多還是不明白:“那班長你的想頭是什麼?”老馬被問得有點生氣,但又樂了。
“下次別刨根了。”老馬談到了他喜歡的話題,“李夢肯定說我臭棋簍子,臭牌簍子什麼,那是個虛,我真正的想頭是你們這幾個兵,我帶過很多兵,現在這兵跟以前不一樣,有人管都這樣,沒人管要翻天啦,我就帶好你們。奉獻這兩字我是不愛說,但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吧。”老馬又盯着荒原如是感慨,許三多再次更加的佩服無止境。
夜裡,李夢在宿舍裡翻他桌上那摞稿紙,撕下第一張,團巴團巴扔進個人專用字紙簍,下邊的稿紙全白淨。而這是個信號,薛林對老魏使個眼色。
老魏帶頭喊起來:“托爾斯泰收工啦!閻錫山、沈萬山,哥幾個支桌子啊!”
幾個人又開始支牌局,邊吵吵嚷嚷,薛林不樂意了:“老魏,我啥時候又改叫閻錫山呀?”
老魏說:“你沈萬山,他才閻錫山。我打算給咱全班湊出五座大山,這纔想出兩。”
三個老兵正在逗着嘴,老馬和許三多走了進來,“又支上了?先停,跟你們說個正經。”
老魏摔牌:“有聽呢,偉大的伏龍芝同志。”
老馬清了清嗓子,說真的他早已不習慣這樣正式地說話了:“指導員再次對五班狀況表示了看法,我尋思咱也該正正風氣,不說查內務也圖個自己舒服,怎麼說也穿的軍裝…”
李夢眼皮都沒擡:“一天一查我一天疊三次被子,可他一月也不來一趟啊!”
老馬有點生氣了:“起立!內務是給人查看的嗎?”
薛林小聲找補:“是給自個舒服的,所以我們做得還不賴。”
老馬徹底光火:“全體起立!牌扔了!全班列隊!這還反了你們啦?像個兵嗎?今兒個不許打牌!按作息時間,現在…現在看電視!”
可是這惱火也是日常休閒,幾個兵嘀嘀咕咕地拿了馬紮列隊,許三多詫異地排到隊尾,他搞不懂的是班長髮火而士兵們居然很驚喜,像是終於發生了一些常例之外的事情。
老魏小聲說:“發火了發火了!”
“上次兩星期前了。”這是薛林。
李夢總結:“我就說指導員得常來,要不班長哪來這精神頭。”
老馬使勁調整着電視:“去你們的幽默感!放!坐!”
於是把馬紮放下,然後坐下,這一切被老馬搞得很喜劇,四個人整齊劃一地坐在電視機邊,瞪着班長與滿屏雪花做生死搏。
老馬用上了舉世聞名的修理方法,狠砸電視,電視出聲了,還是沒畫。
李夢聽着聽着樂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怎麼上電視了?這是侵權…”
老馬打斷他:“別說話,聽!”電視裡影影綽綽的大概是軍事節目,說着某邊防哨所的兵。
老魏居然很認真地道:“我羨慕他們。”
老馬滿意到了驚喜的地步:“看!看!嗯,大家可以談談想法。”
薛林挺起了胸口:“羨慕他們,因爲他們離城市上千公里,怎麼都有個偉岸身影美好回憶。咱們離着就三四小時車程。敢說苦?想想紅軍兩萬五,敢說累?洗洗回屋上牀睡。”
李夢也接上了話茬:“班長,我很想捨身搶救落水兒童,兩個必要條件是得有水和兒童對吧?昨天終於聽着呼救聲,你猜怎麼着,偷糧的耗子落咱水缸裡啦!”
老馬再也撐不下去了:“解散!”他好像終於也找準機會幽了一默,“想發牢騷?不給你們說,捂也捂死了你們!”
大家一聲歡叫,牌局又開始了。老馬觀望,他很清楚自己是又失敗了,但他脾氣好,而且也這樣失敗過很多次了。想了想又湊上去問:“玩橋牌嗎?”
薛林半點不給面子:“那是你們有身份的人玩的。小的們就愛拉耗子鬥地主。”
李夢看也沒看老馬:“班長心情好就給新兵訓訓話。許三多,聽班長話,他可是好人哪!”
許三多嗯了一聲就跟上了老馬。老馬抓耳撓腮,剛掏出幾副撲克,擺出個橋牌的格局。
許三多:“班長,你要跟我說啥嗎?”
老馬想起自己是班長來的,有些難堪地看看手上那牌:“說啥?要說啥?”他又念天地之悠悠地嘆口氣,“你小子算是趕上啦。要說在咱們中國,像咱們這樣的班還真沒幾個…”他頓了頓,又頓出了很久以前軍人的驕傲——確定地說,“可以說獨此一個…你吃了沒?”
許三多搖搖頭,他也發現自己真是很餓了,肚子裡咕嚕一響。
老馬拍着腦袋站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趕緊去吃飯!我是真羨慕你有事幹,我們可都吃過了,我陪你去吧?”
在這荒原之上,五班的幾棟小屋是幾棟突兀的建築,透着不合時宜,早晚要被歲月和這過於廣漠的空間吞噬。日升日落,五班似乎永不會有半分改變。
這裡的陽光永遠很好,晨曦照耀中一人從高低鋪上爬了起來,那是許三多,他開始輕手輕腳整理被褥。薛林矇矇矓矓地看看他:“搞什麼?”
許三多想了想自己在搞什麼,早起是習慣,並不要搞什麼,但薛林又睡了。
許三多躡着腳地出去。
草原的山丘上**着銅礦石,遠處的廣漠和半沙化土地上的生機蒼茫而壯美。
許三多跑步過來,跑得已經氣喘吁吁,通常到了這種地方,看着遠處的日出,任誰都會站住了感嘆一回。
許三多焚琴煮鶴地開始踢正步,他開始練習一個姿勢,這個姿勢讓人想起不久前伍六一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我總不能讓你這麼一路踢着順拐去新連隊吧。”
說實話,他比以前踢得好多了。
李夢坐在鋪上,抽着煙,盯着許三多那張整整齊齊的牀,犯着睡起之後的愣怔。
老馬從上鋪翻下來,班長住上鋪是這支軍隊一個不成文的規矩,而且通常都是睡在新兵的上鋪,爲的是排遣新來者難免的寂寞,老馬仍下意識地延續着。
老馬看着李夢:“發什麼呆?”
“沒發呆。”李夢不滿地回了他一句,“你們以爲我發呆的時候我在思考。”
老馬橫他一眼,問都懶得問了,他知道李夢一定會說他在思考什麼的。
李夢果然沒有停:“我在思考,人的慣性和惰性能延續多長時間,這新兵蛋子能保持他的內務到什麼時候?”
老馬因此又看看這屋,發現有點改變,除了幾個人睡的地方一片凌亂,屋裡被收拾過,裡倒外斜的桌椅被收拾過,亂糟糟的紙牌被摞好,只會是一個人乾的,只有許三多的被褥被疊過。
老馬:“這叫慣性和惰性嗎?你瞧瞧你那張牀像什麼?”
像狗啃的,而且有四五條狗在上邊咬過架,另兩張牀上,老魏和薛林還拿枕頭扣着腦袋,要堅持到最後一刻才睜眼。李夢一臉深邃地繼續猛抽菸。
老馬忽然聞了出來:“你小子抽的什麼煙?玉溪啊?給我一根…不對,這哪來的?”
“我買的。”
“扯你個犢子!最近的煙攤離這十二公里。你拿許三多的!吐出來!”
許三多正好汗水淋淋地進來,李夢不情不願地掏出來。
老馬搶過煙,回頭看許三多:“你幹嗎去了?”
許三多興致勃勃:“你們還沒起,我又跑了一圈。”
老馬舉着手裡的煙盒:“許三多,李夢忘了把煙還你了。”
“我不抽,李夢抽吧。”
李夢忙把煙搶回去,又點上一根,然後他愣住,許三多正在疊他的被子。
“我的被子你別動。”
許三多手沒停,嘴裡回答他:“班長說,內務問題上要互相幫助。”
李夢就回頭瞪老馬:“你說的?”
許三多:“新兵連。新兵連的伍班長說的。”
李夢愣了兩秒鐘以後,和許三多爭搶着疊自己的被子,那是個面子問題。
跟李夢一起望着被子發呆的人又多了幾個,連薛林和老魏都在。
每個人鋪上的被子都被疊得一絲不苟,對這幾位以散漫爲己任的傢伙來說,那有一種被蹂躪和踐踏的感覺。老魏小聲嘀咕:“這都一個星期啦,怎麼還這樣?”
許三多在屋裡,薛林就捅老魏:“小聲點,人也是好心。”
老魏只好無奈地搖頭:“繼續拖拉機吧。”
剛起身,許三多就衝過來,拍掉牀上幾人剛坐出的屁股印,拉好牀單。
然後幾人就坐在桌邊,看着那幾副撲克牌不知道該怎麼伸手,也不知道許三多怎麼幹的,把幾副毛了邊的撲克疊得如剛出廠一樣,這和把被子疊成豆腐塊一樣是門水磨功夫。
“這哪行?我沒心情玩了。”
“還玩?我屁股都不知道放哪好了。”
李夢掉頭找老馬麻煩:“班長,你說說他吧?”
老馬一攤手:“他做得對,我不說你們就不錯了。”
李夢急了:“那我們只好天天坐馬紮啦?”
老馬得意非凡:“坐牀躺牀本來就是不對的!現在也沒什麼不能坐的,你只要咬咬牙,狠狠心,往下一坐!”於是薛林橫眉立目,就要過去坐。
老馬斜着眼睛看着他:“如果你覺得對得起你們那身軍裝的話!”
如果說那幾位和老百姓還有一點區別的話,就是那身軍裝,於是薛林只好又老實坐在馬紮上。
許三多在掃地,現在他決定把幾個屋之間的沙化土地也打掃了。
李夢幾個人在嘀嘀咕咕,準備了一下,從伙房裡溜出來。
一個端着一面“優秀內務”的小紙旗,墨跡淋漓,顯然剛剛造就,一個拿着盆,一個專管鼓掌,三人叮噹二五地從許三多身邊經過,許三多愣住,跟着。
三人將那面小紙旗放在許三多的被子上,拼命敲盆鼓掌。
李夢模擬大會發言喇叭裡的聲音:“向榮獲五班有史以來第一屆優秀內務獎的許三多同志致敬,希望他見好就收,不要再…”
老馬讓這動靜吵了進來:“你們幹什麼?全收起來!薛林你把個和麪的盆也抄出來了,你咋不用自個的臉盆呢?”
薛林委屈:“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馬咆哮:“閉嘴!”於是都閉嘴,那幾個知道一個極限,別讓這老好人真發火。
老馬瞪着三個人:“馬紮抽出來,都給我坐下!現在開班務會!”
繼續老實照辦,因爲老馬額頭上青筋未退。
“班務會現在召開,許三多同志,這是小事,你別往心裡去…”
許三多:“我知道。我會繼續努力的。”
老馬愣住,許三多有些靦腆有些歡喜,對從未嘗過讚揚滋味的許三多來說,這點不懷好意的小榮譽居然讓他挺高興。
老馬噓了口氣,沒忘了再瞪那幾個一眼:“這就好這就好…說實話,許三多,我是打心眼裡喜歡你保持這種良好的軍人作風,內務軍容加口令,好兵孬兵一眼就能看出來…”
許三多馬上立正:“報告班長,我覺得做得很不夠,我會繼續努力。”
老馬:“可是說實話,更重要的是大家和氣團結,不鬧矛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大家都對我很好。我也一定跟大家搞好關係。”
老馬只好欲言又止,他從來就不是個把話說到死處的人。
李夢失望之極:“班長這彎子繞大了,我看他明白纔怪呢。”
薛林看着許三多:“謝謝你,許三多,可是別再疊我們的被子啦。”
許三多有點疑惑:“咱們不是應該互相幫助嗎?”
李夢接過話頭:“這個事情上,我們不需要你的幫助,明白啦?”
許三多終於明白了:“嗯——班長,班務會還有什麼要說的?”
“會?哦,散會散會。”
許三多出去。幾個兵一時都有點內疚,看着。
許三多又開始了折磨步槍,一支拆開的八一槓步槍,許三多很快將零件還原成待擊狀態。
他瞄準草原上遙遠的一個點。
老魏從外邊進來,回到牌桌前說:“他沒事,在玩槍呢。”
老馬跳起來就要往外衝:“槍?槍都扛出來了還說沒事!”還沒起來就被薛林和李夢拉住。
“班長你知道的,這兒蒐羅遍了也沒一發子彈,要整事不如他扛根呢。”
老馬急了:“整事,你們是怕他整事?你們給我摸着良心說,那是個整事的人?”
老馬是在發火,那幾個雖不至摸着良心,也都有些垂頭喪氣。
薛林:“那倒不是。其實這人挺好的。”
老魏:“主要是和咱們不大一樣。”
李夢:“主要是少根筋。”
老馬又瞪過去:“我看你多了幾根不該多的筋!”
在老馬的人生尺度中這絕對叫做罵人,李夢也知道,悻悻撓頭不語。
薛林打圓場:“不整事就沒擔心了。班長你消消火。”
老馬:“我呸你!你們不管他的心情嗎?他實在,離家又遠,到這地方,什麼委屈都結結實實自己吞了!你們這幾個,你們就好意思?要我才懶得管你們那狗窩呢,人家天天給你們操心費力的。”
老魏立刻就悟了:“是啊是啊。”轉身又跑了出去看。
李夢接茬說着:“可他一個人攪得咱們雞犬不寧呀。就說班長你吧,跟我們紅過臉嗎?爲了他你這幾天跟我們發多少火了?”
老馬犯了會兒猶豫,他一直以爲自己是身在局外的,到了也是深受影響的一位。
老馬盯着李夢:“忽然想起你大作家常說的話來:多數人掌握的不一定是真理。”
李夢居然點了點頭:“很可能他掌握的是真理,可也說不定是虛榮。”
“在你手上是真理,到人那就成了虛榮?”老馬不高興了,“你那小說就打算這麼寫啊?也行吧,可你啥時候寫出來啊?你撕掉的稿紙也得有十幾摞了吧?題目到底有沒有啊?薛林你別樂,你最近又蒐羅到幾隻羊啊?*着這羊你又跟牧民小姑娘搭了幾句話呀?你沒把人家羣裡的羊給拉過去請功吧?…”這會兒老魏又轉回來:“沒事,他是在練瞄準。”
許三多仍在草原上練瞄準,這回是換到了那處山丘上,對着地平線在練臥式射擊。
老馬沒精打采地上來。
他悶悶地看了會兒,看許三多也看他的目標,這地方荒得讓他的目光沒有焦點。
“你在幹什麼?”老馬問道。
“報告班長,我練習射擊姿勢。”
“姿勢很對,比我標準。”
“可我就是跑靶。”
老馬苦笑:“那是打得太少。槍法是拿子彈喂出來的,你要換個像樣點的連隊,一匣匣子彈喂着,你早成神槍手了。”
許三多一臉憨笑:“那不會。”他繼續瞄。
如果許三多現在不瞄準的話,他會注意到老馬現在的神情不同平常,有點像伍六一,像史今,像個常年在戰鬥部隊錘打着的軍人。
老馬沒看許三多,而是看着遠方:“你是對的,我很想維護原則,可我先得維護團結,有時候這是個痛苦。…許三多,你別瞄了,我實話跟你說,咱們五班配了槍,可不發子彈,這槍到報廢也許放不上一槍,跟別人比起來,咱們這個班就是空心的,你得明白。”
許三多卸下彈匣看了看裡邊的空空洞洞,又裝上。
“連長說,當兵的別想手上的槍會不會用,只要想到用的時候能不能用好它。”
老馬有些狼狽地看着許三多:“哪個連長?”
“新兵連。”
老馬苦笑:“七連長高城?他當然能這麼說。他可是三五三營連一級最有前途的軍官…我這麼說也許不大對?”
“哦。”許三多的“哦”不表示態度,表示沒聽懂。
老馬繼續苦笑:“跟你講個故事。狗欄裡關了五條狗,四條狗沿着順時針方向跑圈,一條狗沿着逆時針方向跑圈。後來順着跑的四條都有了人家,逆着跑的那條被宰了吃肉,因爲逆着跑那條不合羣養不熟,四條狗…甭管怎麼說,它們的價值也是一條狗乘以四——你聽明白了嗎?”
“哦?”許三多這回的“哦”表示疑惑。
老馬耐着性子:“我給你分析,有時候你也許覺得自己做得對,別人都是錯的,但不要太相信自己對,要想大多數人做的纔是對的,明白?”
許三多不明白:“可是…我不覺得順着逆着就是對錯呀。”
老馬氣得直揮手:“就這麼個衆人皆醉得過且過的理,還要我磨破嘴皮子嗎?”
“哦。”這回的“哦”表示聽見,但繼續疑惑,而且還要深思。
老馬接着啓發:“也許對也許錯,可我是爲你好。你想想總沒錯。”
他決定走,並且帶着一種“我終於把所有事說通了”的表情。
許三多突然站起來了:“班長我明白了!”
老馬滿臉期許地回過頭,許三多站在崗頂上,逆着陽光也能看見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
許三多:“我就是那條逆着跑的狗吧?”
也許是氣的,也許是背的,老馬一腳踢到塊石頭,險沒滾下山去。
許三多現在黏上了老馬,而且甭管什麼時候,這已經是老馬胡扯出那個故事後三兩天的事。“班長,我又想明白了!”
老馬悶悶地清理着地上的小石子,那純屬無聊,在這半沙化地帶挖去三層地皮也照樣滿地石子。
“哦。”老馬的這個“哦”表示鬱悶,因爲他顯然已經爲這事被許三多糾纏了很久。
許三多不理他,接着說他的“明白”——那條狗要是一會兒順着跑,一會兒逆着跑就好了。
老馬明顯是噎了一下:“爲…什麼?”
“因爲…反正在圈裡,反正得跑圈,這樣有意思一點…”許三多被老馬瞪得有些發毛,順時針逆時針地划着手指,“這樣跑不容易暈…跑圈嘛,很容易暈的。”
老馬小聲地嘀咕:“我服啦。”起身進了一間簡陋的倉庫。老馬臉上烏雲密佈。
許三多:“而且…”
老馬忍無可忍地回頭:“什麼呀?!”
他看起來想K人,而且如果換成李夢之流的厚皮的兵,恐怕早已K了下去。
許三多怯生生地說:“這樣這條狗可以向那幾條狗學習,學他們的好…”
老馬指着五班的宿舍:“那幾條狗有什麼好能讓你學嗎?”
他進屋,狠狠摔上門。許三多往宿舍看了一眼,椅在桌邊,牌在桌上,但李夢幾個都不在。看許三多的表情,他似乎剛意識到那四條狗是指他同一個鍋裡扒飯的戰友。
許三多看着桌上那攤凌亂,往常他的第一反應是立刻過去收拾了它們。
老馬關在屋裡扒拉着幾件簡陋的工具,許三多怯怯把門開了條縫。
“好了好了。我道歉,這兩天邪火大,跟你們都沒關係。”老馬有些發火。
“李夢撿到一隻羊,他們三個給老鄉送羊去了。”
“我知道,我準的假。”老馬竭力讓自己回到平時那樣,無所謂有無所謂無,心事很重但老好人一個。
“我、我又明白了。”許三多很快聽到老馬重重吞下一口空氣的聲音,似乎呼吸被空氣噎到。於是他就越發膽怯,“我知道我總是把事情搞錯,而且我笨,每次就能明白那麼一點點。”
五班最怕軟話的人叫老馬。老馬就立刻把那口氣吐出來,趕緊往回收:“沒有啦。你認真思考是很好的,只是有點…想得太多了。”
“可我剛纔還是想明白了。”
老馬只好沒精打采地鼓勵:“哦。想明白了什麼?”
許三多很認真,認真到說話都有點一字一頓:“打撲克牌是不對的。”
老馬做好了再被噎一下的準備,可這回他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打撲克牌有什麼不對?價廉物美,又能動腦又能打發時間。許三多我必須跟你說清楚,現實地講,撲克牌是五班的根本,因爲它需要四個人齊心協力,尤其在這種環境下,有助於維護集體的團結。”
許三多眼直直地看着他,老馬被看得有些赧然,現實的道理很多時候聽起來就是歪理。
“哦。”許三多哦得茫然,因爲不信服。
老馬嘆了口氣,他不大自信:“我在找一種五個人的玩牌方法,你好和大家打成一片。”
這事讓許三多堅定得不像許三多:“我不玩,玩撲克牌沒意義。”
老馬又嘆了口氣,這些天他快把山也嘆倒了:“什麼有意義?”
許三多很有主見地道:“我二哥就是玩牌玩得就不大回家了,雖說我倒不覺得像爸說的那樣,他變壞了。”
“可是什麼有意義呢,許三多?人這輩子絕大多數時候都在做沒意義的事情。”
“有意義就是好好活。”
老馬又有點噎:“那什麼是好好活呢?”
“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情。”許三多看一眼老馬後強調,“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
老馬聽到這裡幾乎想冷笑,幸虧這個人並不擅長做出那種偏激的表情,他對生活中常見的碌碌無爲甚至不會憤怒,只是有一天就發現,自己已經消磨成現在這樣。
老馬站起來:“你跟我來。”
所到的地方並不遠,就在倉庫門外。老馬對這塊小小營地劃了一下手,把幾間東倒西歪屋全包括在裡邊。許三多就看這塊雜草與砂石間生的營地,這永遠是片被歲月侵蝕的土地,朔風和時間永遠在消磨這幾間房和這裡的人。
“你看。”老馬指着營地說,“是不是很寬敞——對五個人來說。這裡最多的時候駐過一個排,三五三團最好的一個排,排長是現在三五三團的團長。”
許三多哦了一聲,對這種事他不大有感覺,因爲他甚至連本營營長都不曾見過。
“他們被這地方荒的,也被日子給耗的,那時候的排長,也就是現在的團長就想修條路,做有意義的事情。”老馬從腳下直指到了遠處。
許三多瞪眼看,可即使是調來世界一流的偵察器材也絕看不出這裡曾有過路的痕跡。
“最後沒修成,一個滿員排,三十多人,也半途而廢。意義是經不起耗的,今天明天你說有意義,今年明年呢?過一個十年呢?還是這地方,還是這荒土,你看得出意義來嗎?”
許三多抓了把土,砂質從指縫裡漏下,剩下是什麼都派不上的小石子兒。
“明白我說的麼?”老馬看着許三多,希望他明白,這地方抱太多希望不好,會失望。
許三多好像沒聽懂:“修路很有意義。”
老馬傻了一下,湊得更近地看許三多,他確定一件事,不管是聰明人碰上笨蛋,還是有經驗碰上零經驗,剛纔的話全白說,根本不在一個思維頻率。
老馬一番苦口婆心全成了白扯,生氣了:“那你修條路吧,許三多,有這麼一步寬就行。”
“那太窄了。”許三多看了老馬一眼,老家叫它田埂道。
“那就五步。”老馬把自己氣樂了,“坦克車體的寬度,標準吧?咱們是裝甲步兵團嘛。”
許三多很認真地想着:“是命令吧,班長?”
老馬苦笑着走開:“如果我會命令你們做做不到的事,嗯,那就是命令。”
他打算回宿舍,今天就算到此爲止了。
許三多臉上抑制不住地興奮:“班長,這是我到五班接到的第一個命令!”
老馬回頭看看他,許三多興奮上臉的表情讓他再走兩步又回頭看看,這次回頭老馬忽然有一個感覺:他也許是惹了禍。
草原的夜裡風很大,聲音能在黑暗裡傳出很遠:高高的山上一呀一頭牛,尖尖的角來歪着一個頭。李夢幾個談笑風生地自黑漆漆的草原裡歸來,忽然愣住。
幾間屋之間用石灰劃上了整齊的白道,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就此地的一成不變,那算一個改變。幾人猶豫了一下進屋。
老馬獨坐桌前在擺橋牌,那三人進來:“許三多呢?”
老馬瞟他們一眼:“撿石頭去啦。”似乎有點心虛,“他…想修條路。”
三個人都傻了。
老馬接着說:“一條路,從這到哨位那,他覺得那很有意義。”
老馬撓撓頭,他越發心虛得沒邊:“也許我說錯了話…好像下了那麼道命令…”
李夢他們的似笑非笑終於爆成了笑,那三個傢伙你拍我打,李夢和薛林甚至互相三擊掌,再撞了一下屁股。
老馬正爲那道命令不安,於是瞪他們:“搞什麼?這沒有妨礙你們打牌。”
薛林樂了:“何止啊?班座!這意味着,許三多終於入鄉隨俗,不再騷擾我們的生活!你想啊,一個人,修條路,在這,從這到哨位…班座,你不會插手吧?”
老馬搖頭不迭:“我?乾點什麼不好?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對呀!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根本是不打算完成的事情嘛!就是一個打發時間嘛!…你們看着我幹什麼?你們笑什麼?我說錯什麼了嗎?”
他們四個人在打牌,心煩意亂地一聲不響,絕對沒了平時的咋呼。
外邊多了一種漫長的敲擊石塊之聲,簡直是無休無止。
薛林忍不住了:“這他媽的…”
老魏撓撓頭,幾乎沒心看自己的牌:“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老馬瞪着自己的牌:“他干擾你們了嗎?”
老魏:“他干擾你了嗎,班座?”
“當然沒有。”可老馬瞪着牌的眼睛完全沒有焦點,所以老魏絕不相信地看着他。
老馬乾咳一聲:“你們在打發時間,他一樣,在這誰都有權打發自己的時間。”
薛林竭力讓自己的語氣熱情一點,對着窗外:“許三多,我教你打升級好嗎?”
許三多的聲音在窗外,敲擊的聲音也未停:“我不愛打牌。”
“你愛幹啥呢?棋?象棋,軍棋?卡拉OK?你要不唱卡拉OK?”
仍在敲着:“我不會,什麼都不會。”
李夢對着薛林擠眉弄眼:“忍一會兒,再忍一會兒,再忍個三五天他就歇啦。”
薛林不信:“這話你三五天前就說過啦!我恨不得就…”
“恨不得什麼?”老馬把牌放下了,“我跟你們幾個說,他沒有做錯,你們也不準胡來。如果再有這類有損本班安定團結的言行,我就——”他一巴掌拍在牌桌上。
這天幾個人從營地裡走過時,走得都極不自在,因爲駐地間忽然有了條路。
車體寬度,長度還沒跨出駐地,只能說初具其形。路一邊堆着許三多從各處撿來的石頭,都比荒原上常見的爲大,而且因爲此地富含礦脈,有着各種色彩。另一邊是已經被砸碎的石頭,砸成同等的大小再分門別類,考慮到這是一個人乾的,又是一個小奇蹟。他們都存心避開那條剛初具雛形的路,老馬亦然。
傍晚的時候,李夢在窗口瞧着,外邊在敲擊。窗外的暮色金黃而輝煌,外邊的人應該是不折不扣的沐日而作。李夢對着屋裡的人說:“他根本就是塊木頭,對着那麼好的景色不會擡頭去看,這樣的人乾巴、枯澀,全無情趣。”
屋裡無人迴應,但李夢說話的習慣向來是只要有人聽見。
“這哪是在修路?是在…在磨路。以爲他拿石頭砌出個路沿來就算了,結果他號稱要把這條路用石頭鋪上。這是半沙化地,草原,你們說那些石頭他從哪塊翻出來的?你們說?”
無人迴應。於是李夢問窗外:“許三多,你把石頭一個色放一堆幹什麼?”
“我想砌…砌…圖案”許三多自己也不知道砌什麼圖案。
李夢向着屋裡攤手:“聽見沒?還圖案。他以爲他在搞藝術,我看他要被藝術搞…你們看着我樂什麼?”李夢匆匆從窗前走開,“我要把他寫進我的小說,我一定要把他寫進我的小說。”於是宿舍裡的字紙簍裡又扔進了兩個剛揉就的紙團。
許三多撿石頭去了。
李夢,薛林和老魏過來,三人你捅捅我,我捅捅你,然後三人不約而同開始做同一件事情:跳上石堆,連踢帶刨,把些石頭灑得遍地都是,一泄心中怨氣和怒氣。
薛林一跤摔倒,三個做賊心虛的傢伙連滾帶爬,一窩蜂逃回宿舍。
許三多進來,那幾人破天荒地第一次沒有打牌,薛林在翻書,李夢在寫和撕,老魏在發愣,三人都有些心虛。
許三多興高采烈,精神頭十足,這可能是那幾位不喜歡他的主要原因,他真有事情幹,儘管是那幾個絕對不打算去做的事情。
許三多:“草原上的風好大呀!我撿的石頭都給吹跑啦!”
老馬瞧那幾位一眼:“什麼歪風能吹得跑石頭?”
許三多:“也沒吹多遠,我撿回來就是啦。班長,你看見我工具了嗎?”
老馬又看看那幾個:“李夢、薛林、老魏,你們知道嗎?”
“啊?哦?竈眼堵了,我們拿去捅火了。”
“你家捅火用錘子?一分鐘之內放回原處。”
薛林和老魏飛跑着出去。老馬神情鬱郁,他並不太清楚自己的立場,只是在就事論事地解決問題。
今兒是個大風天,陰着,滿場飛沙。窗外的路已經延伸得很遠,盡頭處有個小小的人影,那是許三多。李夢又在窗前施展他的口才,事情已經在往極端上發展,每個人都在失去原來一直恪守的分寸。李夢則是乾脆地在對着那個遠影大叫。
“你這傻子!給個棒槌當針使的凱子!不分香臭的驢子!”
他嚷由他嚷,那條路現在已經是這麼個長度,風沙下,路那頭的許三多絕聽不見他的喊聲。倒是老馬擡頭瞄了李夢一眼:“噯噯,適可而止吧。”
可李夢絕沒要止住的意思:“我說哥幾個,大傢伙心照不宣吧。班長,你要不要把你算在我們裡頭,是你自己的事。”
老馬停了在擺的橋牌,有點驚訝地又瞄了一眼:“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咱們爲什麼能心安理得?一隻走失的羊都能讓咱們高興半天,咱們怎麼就能在這麼個地方待下來?”
誰都看看他又低頭,似乎沒人在聽,但每個人都在等他的答案,他把五班最敏感的問題提上了桌面。
李夢很自信地翻出答案,可說有些過度自信:“因爲我們不抱希望。”他看看那幾個人陰沉的臉色,決定稍微收斂一些,“或者說,我們只有希望,我們抱定一個在這裡無法完成的希望,我們在做的事情都不可能完成,也不打算完成。”
風沙很大,遠處的許三多也就小而模糊,他正逆着風在把新鋪就的路面夯平。
李夢的說話也有些風沙的凜冽:“現在來了個傻子,他真的打算,一門心思地把他的事情做完。我不討厭他,說真的我們都不討厭他,可我煩,你們別不吭氣,你們也煩。現在砸石頭的聲音聽不到啦,可外邊有個人在幹活,幹他不知所謂的活,我們很煩,以前做得很高興的事突然沒了意義,我們突然覺得也該乾點什麼?”說到這裡,他很慘淡地笑——“可是幹什麼?我們能在這幹什麼?你們知道嗎?我那次去團裡辦事,抱着一棵樹哭,我一邊哭一邊想,哭什麼?這只是一棵樹,一棵樹,一棵樹…”
他狂態畢露,那幾個人的臉色也越發陰沉。生存在一片絕對看不到樹梢的風沙星辰之中,每個人都有同樣的苦楚。
薛林忽然將手裡快洗爛了的牌重重拍在桌上。
老魏:“閉嘴!”
李夢毫不示弱:“別衝我吼!你們真想吼的人不是我!你們不要吼兩句嗎?我剛試過了,他聽不見。”
薛林到窗前,聲嘶力竭:“白癡!!”
老魏索性打開因風沙而緊閉的窗:“二百五!”
老馬終於憤然而起:“你們有夠沒夠?”
李夢迴頭拉老馬:“班長也要吼一下嗎?你真的很需要吼一下。”
老馬是那種容易疑惑的人,而且一疑惑就忘了原本的怒氣:“我爲什麼要吼?”
李夢很認真地看着老馬:“打他來這最早過不安穩的是誰?”
老馬看着他:“我爲什麼要過不安穩?”
薛林、老魏兩個剛喊掉了火氣,一邊捂着嘴偷樂,老馬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馬忽然嘆了口氣:“你們就是想我下個命令,讓他把那路停下來,對不對?”
幾個人不說話,不說是也不說不,但確有一種期待。
老馬搖搖頭:“我不會下這命令,知道爲什麼嗎?”他單對着李夢說,“許三多不聰明,可不是個混蛋,你聰明,總能讓多數跟你站一邊,總能讓大家的矛頭指着你想對準的人,可是多少…有點混蛋。”
這就是總結,李夢再笑不出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老馬噓口氣想走開。
李夢在他身後冷冷地說:“好了,他已經成功地讓咱們咬起來了。”他語氣冰冷,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老馬站住了,他能忍受一切但不能習慣這種冰寒徹骨,他幾乎要打個寒噤。老馬看着窗外,那個小小的人影還在忙碌,這屋裡的世界似乎傷不到他,這屋裡的世界似乎就根本與他無關。老馬看起來很疲勞也很悲傷。
幾個兵稀里嘩啦地在伙房裡吃飯,前天蒸的饅頭,像粥一樣的麪條,伙食並不差,但因爲這地方不大有軍紀約束,五班吃飯看起來十足是單身漢們的湊合。
許三多對老馬說:“報告班長,我明天請一天假,路先停一天,好嗎?”
一時所有的吸溜聲和咀嚼聲都停了下來,這份安靜把許三多也嚇了一跳:“嗯,那就算了。”老馬忙着擦嘴:“別算了,爲什麼算了?”
許三多:“我想在路邊種點花。我想去店裡買點花子,我來這快半年了,還沒去團部看過,我想上團部看看,我還想看看我老鄉…”
老馬:“應該應該!太應該了!合理要求!一天假不夠?要不我給你兩天?這路可遠,你自個會走嗎?”
“我記路特厲害。”他很疑惑,他不知道老馬何以這麼熱情,而李夢們又何以那樣關心。
老馬就着許三多眼神看去,李夢幾個正捅咕着無聲地大笑。
李夢開心地說:“我們覺得許三多同志這種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確實應該看看山那邊是啥樣再做這份苦力。”
老馬沒理李夢,他轉向許三多:“你一定要上團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隊是什麼樣的,你得開開眼。”
李夢做出很納悶的樣子:“這不和我說的一回事嗎?”於是他語重心長地揉着許三多的肩膀,“許三多同志,你就好好地去吧。”
當許三多仰望路邊一隊靜止但未熄火的坦克炮塔上的軍人們時,他正坐在一個牧民拉羊的拖拉機上。
那些兵倨傲的眼神從他頭上掃過,他們不願意看見一個穿着軍裝的人和拖拉機鬥裡的幾隻羊待在一起,如此的灰頭土臉,全無軍威。
許三多看看坦克,又看看身邊簇擁的幾隻羊。自卑從他離開五班封閉的小天地開始,就又找上了他。
許三多下車,拖拉機開走,他看看門上的八一軍徽和幾個雕塑般的士兵,威嚴得讓他發毛,第一感覺是這地方絕不會姑息他的渺小,於是很沒底氣地往裡挪。
一隻手理所當然地將他攔住。
哨兵仍然是目視着前方,但手卻伸在許三多身前:“證件。”
許三多越發沒了底氣:“我是這個、這個三五三團的。”
哨兵的手指向另一個方向:“登記。”
於是打算去登記,一隊步戰車打靶歸來正進營門,引擎聲和口令聲頓時響徹了營門,許三多回頭看着,這些戰車、車上的士兵,跟五班那份半死不活比起來絕對是兩回事。車上忽然一個大喊大叫的聲音:“許三多!是不是許三多?”
許三多驚訝到張了嘴,一個讓油彩抹得看不清臉的人從車頂上探出半個全副武裝的身子,躍了下來,真個是龍精虎猛。許三多嚇得連退了三步,他想逃跑。
那位一把抓住了他,狠砸一拳:“是我呀!我是成才呀!”
車上的一個排長已經開始不滿意:“成才歸隊!”
成才興高采烈地回頭嚷嚷:“我老鄉!是我老鄉!”他拍拍許三多,“我先歸隊,你等我,你就在旗杆下等我!”
他又躍上了車,車駛進去了。許三多忘了登記這碼子事,怔怔跟在後邊,於是哨兵的手又伸在身前:“登記。”
還得登記。
旗杆下,許三多老老實實地在那站着。如果說以前一直沒有見過一個像樣的軍營,那他現在見到了,一隊士兵全副披掛着在跑步,一隊士兵在練習拆卸車載大口徑重機槍,幾個坦克手在比畫挺舉105炮彈。武器與人很和諧地交融一處,那就和新兵連、五班都是兩碼子事,這裡只有一個目的:戰鬥力。
這三字與許三多完全無關,落落寡合地站在旗杆下甚至不敢挪動一下腳步,似乎只有踩着兩隻腳的那點地盤才屬於他。
有人在他背後說話,全沒人情的聲音:“請把您的衣領翻進去。”
許三多回頭,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兩個警偵連的執勤正站在跟前。許三多忙把被風吹亂的襯衣領子翻到軍裝裡邊。
執勤:“請出示證件。”
於是又出示證件,本團的人在本團被查證件,連許三多都覺得有些屈辱。
執勤詫異地看着隨證件掏出的登記條:“三五三的人爲什麼還開進門條?”
許三多狼狽得快把舌頭吞了:“因爲、因爲讓我開。”
成才已經擦去了滿臉的油彩,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他是我的朋友!他紅三連五班的,駐紮在作訓場!遠了點!”
那就是說明了原因,形同說此人來自蠻荒地帶。執勤理解地把證件還回,有些淡淡的不屑:“以後注意軍容。”立正敬禮,然後走開,許三多的還禮甚至都沒被人看見。
成纔像以前一樣,他從不在意他人的情緒:“怎麼樣?這裡怎麼樣?”
許三多沒說話,轉頭看一輛正在練習原地轉向的坦克,那引擎聲也讓人根本無法說話。成纔可早習慣了:“走!我帶你看看!看我現在怎麼活!”
通過了車場的兩名警衛,許三多和成才就穿行在整隊和整庫以營爲基準單位停放的戰車之間。一個裝甲步兵團的標準配備是近二十種型號近三百輛中重型裝甲履帶車輛,這一切足以讓許三多目不暇接。
成纔看來打見面就沒停過嘴:“我現在在鋼七連,就是原來新兵連高連長的那個連!鋼七連很拽,全團第一拽!我和史班長伍班副他們也在一個連,不過我是七班他們是三班,鋼七連是尖刀連,知道啥叫尖刀嗎?好好琢磨這兩字!我們是裝甲偵察連。我現在是班裡的機槍副射手,見過機槍嗎?”
許三多聽得喘不過來氣,也看得喘不過來氣。
車那邊有人叫:“成才?”
成才立刻變得謙卑而討喜:“排長好!我帶我老鄉看咱們戰車!他也三五三的,可分到作訓場去了!”
排長:“哦,那是該好好看看。今天打靶成績不錯,明兒再加勁。”
成才一直目送他的排長遠去,然後回頭:“我和排長關係可好啦!到了,就這,我的704號車!”
且不管他把裝一個班的步戰車說成他一人的合不合適,總之這麼近看着那輛被三百六十度火力武裝起來的鋼鐵傢伙,許三多被壓得出不來聲。
成才親熱地撫摸着冰冷的車體,這是真誠的,對物他往往超過對人,一個來自鄉下,多疑而又聰明的孩子,但成纔可能永遠也意識不到這點。
“它很漂亮吧。”
根本不是問的語氣,許三多也沒回答,成才抓住他的手摁在車體上:“感覺一下!”
第一感覺像是觸電,然後就摸瓷實了,許三多確定這東西不會咬他後就讓手伸着裝甲的邊線滑下去。而成才又開始吹噓:“我們今天打靶!我是副射手,今兒一天打了兩百發子彈!輕機槍射擊帶勁呀。許三多,你用的什麼槍?”
許三多想從射擊孔裡看車裡有什麼,可看不見,“步槍”。
“你一天打多少發子彈?”
是人都要個面子,許三多也不例外:“班長說,等實彈射擊。我們一年就有兩次實彈射擊。”
成才做了個哭笑不得的表情:“搞笑了,你是什麼兵呀?我告訴你,兵有飛在天上往下跳的,那叫空降兵;有坐着直升機垂直打擊的,那叫空中騎兵;我們是一線平推決勝千里的,那叫裝甲步兵。我們是最能打能扛的。你說你那是什麼?”
是什麼許三多也不知道,可他還是想了想:“我覺得…我們那也挺有意思。”
成纔不屑到了極點:“有個屁意思!——你想進去看看嗎?”
許三多讓這想法嚇了一跳:“我可以進去嗎?”
成纔有點拿腔:“按說是不讓看…可是…”
他有些賣弄地開了後艙門,許三多驚奇地打量着緊湊而有序的車內空間。
“酷吧?車載炮,重機槍和反坦克導彈發射器,還有航向機槍、同步機槍,專業名詞你聽不懂,聽聽就行了。這個射擊孔是我的,要不要看看?”
許三多就從那個射擊孔潛望鏡往外瞧着,正好看見史今在外邊,在檢查另一輛車,三班的207號車。
成才用種能知天下事的語氣:“別讓他瞧見啦,這人臭講原則,死硬死硬的。”
於是許三多默默地瞧着史今在那裡檢查車輛,然後低了頭。
成才:“你怎麼一直不說話?怎麼啦?想家啦?”
許三多默默地摸着身下那個座位,眼圈有點發紅:“我…不知道。”
成才立刻就明白了,他甚至很高興許三多這樣,有人羨慕感覺是很好的。
於是成才長長噓了一口氣:“誰讓你在新兵連不好好表現呢?我早就說過啦。”
這中**隊特有的景觀,吃飯點到了,整連整連的兵排着隊唱着歌去食堂。兩個相鄰的連隊在食堂前拉歌,那是每天必有的一種較量,都習慣了,誰也不會被對方的歌聲帶跑。成才帶着許三多悄悄溜過:“快走快走!我跟班長說了陪你,可不能讓連長瞧見。”於是許三多愈發顯得像賊一樣。
團大院內的一個餐廳,團隊家屬們的小小副業,相對簡陋無華,但講究個價廉份大,足以解決一部分官兵偶爾興起的口腹需要。
成才已經要了幾個菜,又拿了幾瓶啤酒回到桌前。許三多看着那幾瓶酒。
許三多很驚訝:“你會喝酒?”因爲離家之前他們還都是父親監視下的孩子。
“當然會!”成才笑了,“節假日要會餐的,會餐就要喝酒!你們不會餐嗎?”
“我們就五個人。”
成纔多少有點好奇:“你們那到底什麼鬼地方?好在下季度就要去那兒演習了,那時候我就知道了。”
許三多拼命想五班有什麼可吹噓的東西:“我們人少,可地方大,老馬好像個大哥一樣,可別人老在背後取笑他,李夢天天嚷着要寫小說,可我看他那樣又不像要寫什麼…”
成纔不屑道:“那有什麼意思?跟你說我吧,我們班配屬裡有一個狙擊手,我的理想是年底做到狙擊手,我們機槍手希望我接他的班,可那機槍加上彈箱加上槍架可就太沉啦。我還是想幹狙擊手,因爲狙擊手每次比賽演習都有露臉的機會。知道啥叫狙擊步槍嗎?”
許三多老實地回答:“不知道。”
“知道你不知道。所以現在我很忙,但是很充實…”
許三多不甘示弱,但是卻極度缺乏自信:“我也很忙,也很…充實。”
成才瞪大了眼:“你怎麼會也很忙很充實?世界上還有比射擊更有意思更充實的事情嗎?我跟你說啊,今天一個射擊日我就打掉四百發子彈…”
許三多偏偏記性太好:“不是兩百發嗎?”
成才只好瞪眼:“我說了嗎?我說是四百發…你忙什麼呀?也能很充實?”
許三多老老實實地道:“我修路…”
可那位根本沒聽:“知道四百發子彈是多少嗎?”
不知道,而且沒下文,許三多忽然恭敬地站了起來,恭敬得有點過分,因爲看見史今拎着兩個飯盒從身邊走過。而且這樣的距離不可能不看見他們。
史今的表情立刻變得很複雜,內疚、審度、寬慰、高興和傷感都有一點。
許三多:“排、排長。”
“我是班長。”史今糾正他,“在新兵連臨時調的排長。…你還好嗎?許三多。”
不知道爲什麼,史今這種遲遲疑疑邊說邊想的說話方式就是比成才的果斷自信讓許三多聽着舒服,從心裡聽出一種。“我好…挺好。”
成纔打斷了他:“嘿,你該說班長你好嗎纔是…”
史今點點頭:“知道你在三連五班,那裡…很重要,沒你們看守和維護,我們的車就要在草原上拋錨。”
“我知道。這工作特別特別有意義。”
史今說不出話來,因爲這話是他說的,而且是他不打算要這個人時說的。
“挺苦吧,委屈你了。”
“不苦。大家對我特別好,還給我評了優秀內務。”
成才拉史今坐下:“三班長,一塊跟咱們吃飯。”
“不吃了。我們班戰士病了,我還得趕緊給他把病號飯送過去。”
成才拽許三多:“那你也得跟班長喝杯酒。”
許三多忙拿起酒杯,沒喝過酒,可這酒他想喝,也不會說話,光瞪着。
史今只好也拿起酒杯:“許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個好樣的,是班長沒做好。”
許三多:“我不是個好樣的…我知道班長對我好…”
不諳人事也可以百感交集,一天的所得所見全鬱在心裡,許三多說不下去。史今看不下去,只好看看手裡的酒杯:“許三多,其實…我沒你以爲的那麼好。”
他一口把酒喝了,外加在許三多肩上重重的一下拍打,頭也不回地出去。
成纔有點反應不過來:“我就說這人有點怪怪的…”
他回頭看到許三多正對着門口史今消失的背影把酒喝了。
成才的表情似乎說,又有一個人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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