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儀見他說的這般切齒相訾,心裡頭只覺悲涼一片,滿心滿肺俱是悲慟欲絕。未見朱元璋之前,徐碧儀心裡頭還是頗有些希翼。原本以爲朱元璋還會念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不會對自己。可是一見之後,朱元璋卻頗爲頤指氣使,連正眼也不願瞧自己一眼。
口中更是口口聲聲說到自己謀害人命,禍害她人骨肉,更不不容自己置辯一詞。徐碧儀想到此處,忽然人事難測,郎心如鐵,就算是平日共枕同眠的夫妻,亦復有反目成仇之日。
一是之間,千種衷曲,萬般無奈,俱是奔到心頭,言語難盡。
徐碧儀頓時不復來時的平和心緒,低着頭,唯見神情悽愴,滿面愁容。
朱元璋一見徐碧儀如此光景,知道是自己方纔的話語說中了徐碧儀的心事,自然也就不願放過,繼而開口說道:“本國公不妨告訴你,李凝絡腹中的胎兒被你害死,也就是你這個毒心婦人能作出此等殘忍惡毒滅絕人性之事。”
李凝絡猛地擡頭回了一聲:“此事不是我所爲,定然是有人嫁禍於我。”
朱元璋面色一沉,冷冷的喝到:“事實俱在,你還敢巧言狡辯。上次你與葉文輕私通,被李凝絡屬下的丫鬟撞個正着,報知了本國公。本國公趕到之後就料理了葉文輕,一念之忍之下任由除軍師將你帶走,原本以爲你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卻不料你心胸狹窄,居然對本國公和李凝絡一併懷恨在心,伺機報復於她,害死了她腹中的胎兒,欲要斷絕了本國公的子息。這等狠毒心腸,本國公留你不得。本國公原本想要令你在被你致死的胎兒大葬之日,令你陪牌位以贖前衍,眼下看來,已然無此必要。”
徐碧儀聞言,心下頓時涼了個透底,徐碧儀憤然高聲抗辯道:“我徐家世代家法謹嚴,我如何會作出這等剖墳掘墓,斷人子息的事體來。再則孝友天性,我本心存善根,有無外人荼毒,更何況自己的孩子也是新亡未久,如何會對一個尚未出世的胎兒下手。”
朱元璋冷哼了一聲說的:“說起此事來本國公倒是曉得,正是因爲你的孩兒亡故未久,你方纔對李凝絡心中憤恨,不欲她的孩兒安然無事,這不也正是你的心曲所在。”
徐碧儀蹙了蹙眉說的:“難得吳國公如此費心索慮,可以居然是這般的穿鑿附會,不俟將此案鬧個明白,只是想出了這麼一個緣故便要後,便欲要定行責罰,碧儀真是看錯了吳國公。”
朱元璋聞言不覺一愣,低下頭來在心裡頭盤算了一番,雖然覺得此事還有疑竇未明,可是如今的情勢看來確實只有徐碧儀會如此行事,再加上李凝絡明裡暗裡的催逼着要他給自己尚未出世,便已然悲慘的胎死腹中的孩兒討回一個公道,而當日只有跟徐碧儀有牽扯,朱元璋先入之見就以爲此事定然是徐碧儀有意加害。
心中存着這般的念頭,自然對於徐碧儀是大起反感,再加上徐碧儀言辭之間極爲不恭敬,似乎是倚仗着背後有個在外統兵的靠山哥哥徐達作爲奧援,言辭之間對於朱元璋也不肯想讓分毫,朱元璋自然是怒火中燒,不願意就此放過徐碧儀。
徐碧儀自然也是明白這一點,可是這些時日以來,迭經大變,徒逢巨創,徐碧儀心裡頭也是窩了一把火,今日眼見朱元璋根本就不念舊情,平素的夫妻一場自當作一場夢幻泡影一般,鬱結於心,忍了這麼久的氣無處可舒的懊怒之火猛地宣泄了出來,自然也就不管不顧,口無遮攔。
徐碧儀的這般態度,本就出乎朱元璋的意料之外,故而朱元璋心中的怒氣益發無法控制,原本想要姑且聽聽徐碧儀有何陳辭,在定責罰,眼下被怒氣衝昏了頭腦,別說什麼伸冤理枉,就領靜下心來聽一聽徐碧儀的傾訴也做不到,也就更聽不得什麼其他的事情去了。
徐碧儀卻一點也沒有相饒的意思,對着背手立着的朱元璋頂撞般的高聲說道:“誣告我謀害李凝絡腹中胎兒之事,吳國公先前並未踏勘,事後也無登場開驗,風聞途說,並無目見耳聞,鉅細靡遺更是稱不上,吳國公有怎可謹憑几人言語,偏聽偏信,就斷定此事就是我徐碧儀所爲。如此斷案,是否太過草率,於理不合。”
朱元璋被徐碧儀的這番話語頂的有些面紅耳赤,一是之間也想不出其他的言辭來壓過徐碧儀一頭,只有張口怒喝道:“大膽,居然膽敢當堂挺撞本國公,本國公自問審事公道,斷案如神,絕不枉曲枉縱,你若是在這等巧言辯白,小心本國公送你去公堂,用刑拷問,到了那時,本國公看你如何傲刑抵賴!”
徐碧儀冷冷的笑了一聲說道:“公堂,此間哪裡有什麼公堂,還不是憑你吳國公你一言而決。什麼都是虛的,唯有你的吳國公的那顆大印是真的。”
“大膽,你如何越說越不像話了,若是在公堂之上,本國公可以治你咆哮公堂之罪。”朱元璋見到徐碧儀似乎根本就不怕他,像是撕破了麪皮一般,口無遮攔的隨口亂說,極爲有損自己的威嚴。
這時候屋子外頭聽的屋裡吵鬧,很快的就聚過一羣僕役和丫鬟,遠遠的盯着,又不敢逼的太近。都在踮腳着腳跟往屋子裡頭窺探,似乎是想要打聽吳國公和徐碧儀主人之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爲何屋子裡頭咆哮聲不斷,撕心裂肺的鬧得人不得安寧。
朱元璋自然是不願自己和徐碧儀爭執的這些情形都落到了外頭窺視的丫鬟婢女和僕從眼裡,就先不搭理呆在一側的徐碧儀,自顧自的走到花廳門口,對着遠遠的窺視着的那羣丫鬟婢女和僕從喊了一梭子道:“你等不要在此鬼頭鬼腦的探視,此事與你等無關,本國公這邊也不用你等服伺,你等若是有事就儘快去做,不要耽擱了正事。若是還有誰有心留下此處,本國公就讓他這輩子也出不去。”
聽的朱元璋這番頗有些震怒的話語,吳國公府邸中在旁窺視的諸人俱是心驚膽顫,不敢再在一旁窺探,就連再呆上一會的心意也都被打消了,一羣人呼啦啦的一下子就做鳥獸散了。
等到諸人散去之後,朱元璋跺了跺腳,便轉回了花廳裡頭。
徐碧儀一見朱元璋回屋,便冷言冷語的諷刺般的說道:“堂堂的一城之主,居然連讓自己府邸中的下人在旁見證的勇氣都沒有,也不知道你這個吳國公到底是怎麼當的。莫非吳國公就想暗地裡頭將我處死,好爲你和李凝絡那個未出世的孩兒報仇,可是吳國公你可曾想過我腹中的胎兒死時的慘狀。若是沒有發生這些事情,我的孩兒都要出生了。”說道此處,徐碧儀不覺悲從中來,兩行熱淚禁不住的從眼眶中流了出來,流過消瘦的臉龐,垂落到地上,淚珠便跌個粉碎。
“不要提你的那個胎兒,那個胎兒簡直是死有餘辜。徐碧儀,你真不要臉,不要將你和葉文輕做那等齷齪苟且之事,珠胎暗結而來的孽種和我的孩兒相提並論。你居然乘着我軍務繁忙之際,耐不住寂寞,也一個下九流的戲子私通,簡直就是敗壞門風,無恥之尤。”朱元璋頗爲痛恨的戟着徐碧儀的鼻樑叫罵道。
聽到了朱元璋的這般痛罵,徐碧儀自然是痛心不已,她原本以爲朱元璋還是會認爲自己腹中的胎兒是他和自己的骨肉,可是聽的朱元璋方纔的言辭,根本就沒有將自己腹中那個未出世就夭折的胎兒認作是自己的骨血。
徐碧儀自從痛失愛子之後,精神極爲恍惚,後來得到了楚流煙的聖手治療之後,方纔好轉了一些。生病的時候,徐碧儀時常琢磨朱元璋前次爲何會放過自己,總是覺得朱元璋一是看在自己哥哥的面子上沒有對自己下手,二則是因爲自己腹中胎兒的事情有所愧疚,故而沒有提出休了自己。可是眼下看來全然不是這般,原本以爲朱元璋是上次能夠放過自己,並非是看在死去的胎兒的份上,在朱元璋的心裡頭對於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居然是極爲痛恨,簡直是恨不得要將那個孩子親手除掉一般。
徐碧儀的心裡頭自然是極爲驚詫,沒有想到自己苦苦等來的居然是這麼一個殘酷的現實。徐碧儀眼下方纔知道朱元璋絕非是因爲對於那個胎死自己腹中的孩兒的愧疚方纔放過了自己,而是因爲其他的事情纔沒有休了自己。再加上這些日子以來朱元璋根本就沒有去看望過她一次,原本徐碧儀還以爲應天的軍務繁忙,軍事倥傯害的朱元璋脫不開身來,而馬秀英也是這般說法,故而徐碧儀雖然是心有不滿,可是依舊覺得朱元璋應當還是將她視作自己的妾侍一般看待了。
可是如今看來,這一切都錯了,而且錯的極爲離譜。
朱元璋並不是因爲戎馬倥傯抽不出時機來探視她,而是心裡頭早就對她厭惡萬分了,在朱元璋的心目之中她早就被定格稱一個不守婦道,不知廉恥,耐不住寂寞和戲子葉文輕私通的浮浪。女子,根本就不是以前的那個清純可人,極富魅力的徐碧儀妹妹了。
吳國公朱元璋早就已然對自己心死了。
夫哀莫大於心死,一發見此事的真相,徐碧儀驀然覺得人世間的一切都是虛幻不實的,什麼海誓山盟,什麼白首鴛盟,什麼海枯石爛,什麼永不相棄,統統都是假的,全部都是虛妄。
所有的真情,不過是人心裡頭的桃花源,只是情感的虛妄。總有一天桃花源會崩潰,真情也會隨着時間的長河而流逝,繼而消逝不見,再也找不到丁點的痕跡。
“莫非你真的一點也不憐惜我了,夫妻一場難道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的黃粱美夢麼。”徐碧儀垂頭嘟噥着,不知道心裡頭究竟想些什麼。
“鏡花水月,不錯,確實是虛有其表的好看,若不是看在你哥哥的份上,你這個犯了七出之條的蛇蠍心腸的狠毒婦人,早就被本國公休了,趕出了吳國公府。事到如今我真是後悔當初的一念之慈,沒能將你掃地出門,養虎遺患,鬧到了今日這般不可收拾的境地。若是當初我能夠聽從了李凝絡的話,也就會令她腹中的胎兒就此喪生。我那可憐的未出世的孩兒。”朱元璋冷冷的說道,言辭之間分明毫無一絲一毫的憐惜之意,反而含着某種怨毒的意思在裡頭。
一聽朱元璋這般話語,徐碧儀內心猛然一震,忽然明白了過來這些事情背後果然是李凝絡在背後搗鬼,李凝絡處心積慮的做了這麼多事情,究竟是想要如何,徐碧儀不覺陷入了沉思之中。
莫非只是爭寵邀功,若是如此李凝絡早就已然辦到了,自從吳國公朱元璋從李善長府邸中娶了李凝絡過門之後,朱元璋自然是日日專房,幾乎連馬秀英那邊都沒有回去過幾回,這般榮寵,吳國公府邸中的其他侍妾是一個也及不上的,就連徐碧儀也是自愧弗如。若不是爭風吃醋所致,李凝絡如此處心積慮的對付自己又到底是爲了什麼?
徐碧儀只覺陷入五里霧中,根本就看不到邊界,只覺虛虛浮浮的,看的極不真切。有時候卻覺得模模糊糊的摸到了一些脈絡,這般感覺實在是過於難受,一切均是模糊不清,令人迷離恍惚,無法得知其後到底隱藏着一些什麼不爲人知的東西。
朱元璋卻不知道徐碧儀在這半刻之間想到了這許多的事體,只當是自己方纔的言辭說的徐碧儀啞口無言,理屈詞窮了。便接着說的:“不是本國公不願寬其心曲,只是你的所作所爲,已然是人神共憤,本國公素來以仁孝治理應天,若是讓天下的臣民得知本國公的一位夫人居然是如此毒辣狠心,居然要活活的害死了一個無辜的胎兒,本國公日後又如何可以垂範世間,佈施仁義。就算本國公一力行之,衆口悠悠,普天下的黎明百姓也未必會心服。”
朱元璋的這番說教倒也入情入理,不過在徐碧儀聽來卻是刺耳不已。徐碧儀更不就不認爲自己是心腸狠毒之人,可是吳國公朱元璋就是不信。
徐碧儀百口莫辨,微微的思忖了一下,情知此時想要朱元璋覺得自己不是那種心腸狠毒之人,已然是極爲困難。
徐碧儀慘淡一笑,嘆了一口氣說道:“雖是沉冤莫白,不過眼下情勢,碧儀卻是百口莫辨,若是吳國公欲加責罰,碧儀也唯有領受,決無怨詞。只是此時衷曲,言語難盡。就請吳國公賜我三尺白綾,若是日後有幸得洗此冤,請吳國公於我墳頭焚香一束,奉知泉下。”
聽聞徐碧儀忽然口出此語,哀婉悽清,其情動人,聞之感怖。
吳國公朱元璋心裡頭也不覺一陣悽苦,不知今日之事自己究竟做的對與不對。沉默了一陣,朱元璋覺得此事應當做一個了結了,便對着徐碧儀開口說道:“這般說來,對於謀害李凝絡腹中胎兒之事你是已然承認了。”
徐碧儀心如槁木死灰,不過聽了李凝絡這三個字,依舊有些怨恨的開聲說道:“是又如何,是否要我畫押具結,然後送給那個賤人過目一二。”
朱元璋情知此話乃是氣憤之語,聽的徐碧儀已然承認此事,也就不以爲意,便開口繼續說道:“自古殺人償命,本國公也是以法律民,你雖是我的妻妾,卻也不能例外,眼下應天百姓對於此事已然是羣情洶涌,本國公也無法庇護與你,今日便要送去你菜市口明正典型,以公正無私,公示天下。對於此事,你是否還有言辭要說。”
徐碧儀今日徒逢巨創,大受打擊,只覺生不如死,對於朱元璋的問話更不在意,只是微微的點了點頭,隨即就靜默不語。
朱元璋見到這番情形,便喚入了兩名侍衛,對他耳語了一番,兩名侍衛便帶着神情有些恍惚的徐碧儀悄然離開了。
朱元璋回到太師椅邊上,定定的站了好一會,心裡頭只覺一陣蒼涼,過了不多久,方纔出去的一名侍衛走了見來,對着朱元璋躬身下拜說道:“啓稟吳國公,小人已然奉命將犯人縊死,吳國公是否要去察看一番。”
一聞此語,朱元璋不覺跌坐了下去,雙手捧着臉,垂着腦袋,埋到了胸腹之間,微微顫抖的朝着侍衛擺了擺手,示意侍衛先行出去,侍衛領命便悄悄的退出了花廳。
片刻之後,只聽門外的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朱元璋驀然一驚,擡眼望去,只見馬秀英帶着兩個丫鬟急匆匆的奔入了花廳。
走的氣喘咻咻的,卻顧不得休息,馬秀英當頭就喝道:“碧儀妹子,她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