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千年慶典將近,蓋婭城裡的盤查越來越嚴密,旋風就把蘇吉拉納安置在軍營裡。此處位於蓋婭城和聖山之間,門口有一條鐵軌,馬拉的軌道車每天十幾次從門口經過,運送辦事的軍官去那兩個地方。
蘇吉拉納長途跋涉,隨身只帶着一本書,就是《瓦爾登湖》,將近一年來,他已經讀了不知道多少遍。平日裡旋風執行公務,蘇吉拉納就乘上軌道車,來到位於蓋婭城的中央養成院,在那裡看看書,聽聽講,尋找人生疑問的答案。以蘇吉拉納的教階,這裡對他完全開放。
蓋婭城中央廣場上有團真理之火,由兩隻巨型金屬火炬組成。一隻火炬燃燒時,另一隻火炬則熄滅檢修。憑着手工業時代的治金技術,無法煉製出長期耐受高溫的合金。火炬後面有一處方圓半平方公里的宏大院落。樹木茂密,氣氛幽靜。一段段紅牆碧瓦從樹木間隙裡露出頭來,顯得莊重肅然。院內石板路上,穿着教袍的師生們三三兩兩地走着。
這裡就是真理教世界的最高學府——中央養成院。它既是最高級官員養成所,也是真理教的智囊團。每名大教士、總督、軍團級指揮都必須在這所學院裡接受教育,很多中級官員也要來接受培訓。有幸在這裡讀書的學生,日後更能平步青雲。
地方養成院門楣上或寫着“汗水方能修身,粗繭即是資格!”,或刻着“正心誠意,護教安邦”之類經文,中央養成院大門上卻刻着獨一無二的口號——“我們是人類的良知!”其它任何低級學校,都不能刻上這句話。它代表着整個教士階層的自我定位。
養成院裡平時有數千名青年學生,以及數百名受訓官員,教師也有幾百人,還有十萬冊圖書!在這個時代,有點文化的家庭可能會擺着幾本書,大教士經房裡會有幾百本書,地方養成院最多保存幾千本書,十萬冊書簡直多到無法想像。
二十年前,中央養成院還沒有這麼大規模。當今教主從這裡登上大位,重視文教,沒少花錢添置翻修,以至能有今日規模。甚至,門口的軌道車也是在巴達察里亞任期內才延伸到這裡。在這個厭棄知識、反感文化的世界上,這是僅有的幾處能夠公開讀書而不被譏笑的地方。
蘇吉拉納可以自由出入圖書館,他最想檢索有關“魔氣外泄”的資料。歷史上最後一次魔氣外泄發生在二百年前的西方大陸,如今只剩模糊的記載。蘇吉拉納在圖書館裡找到一些相關文獻,讀了幾遍,仍然不得要領。
魔氣是自然現像還是魔鬼器物?或者是某種自然的破壞力,但會集中在某些魔鬼器物上?據說魔氣無形無像,看不見,聞不到,聽不着,卻能隔空施害,那怎麼能知道它存在不存在?人被魔氣傷害究竟有什麼症狀?是當下暴斃,還是大病後死亡?或者,有些人其實能挺過來?
養成院中與自然科學稍有關係的部門,只有農、工、醫三科。那些只傳授耕種、木作、熬鹽、煅鐵的老師無法回答蘇吉拉納的問題,他又請教自然療法專家,什麼體液派、順勢派、阿育吠陀派、漢方派等等,不一而足。對於魔氣外泄,各派大師都有自己的解釋。請教了一圈後,蘇吉拉納產生的疑問遠比答案更多。
這麼一番探索,鞏固了蘇吉拉納最初的疑問。如果這些當今最有學問的人都說不清什麼是“魔氣外泄”,南方大教區海軍憑什麼下達海戒命令?
或者,弟島上究竟有沒有發生真實的災難,以至於必須將二十萬人從世界上抹掉?
這天,蘇吉拉納一邊啃着乾糧,一邊讀書。一個外形儒雅的中年人坐到他對面。蘇吉拉納今年二十六歲,看到對方比自己大十歲左右,又穿着教師服裝,馬上站起來致意,口稱“上師”。
來人示意他坐下,溫和地說:“吃飯時最好不要看書,世上書籍很少,吃完了把手洗淨後再讀,書會得到很好的保護。”
“哦,啊……”蘇吉拉納尷尬地在衣服上擦擦手,他從小就沒聽過愛護書籍的教悔。
“我叫巴班吉奧,教義學教師。你是受訓官員嗎?這些天我一直看你在這裡讀書。”
蘇吉拉納簡單介紹了自己的來歷,巴班吉奧略顯驚愕。“幹過稽察隊長?你殺過人嗎?”
“殺過兩個異端,一個魔媒,可能還有幾個海盜。我砍翻他們,但不知道具體死活。”蘇吉拉納坦率地回答。
巴班吉奧點點頭,眼前這個紅髮漢子身材粗壯,確實更像打手,不像文官。“這麼一算,你離開老家有一年了吧?”
“是的,已經離職一年。”
“怎麼沒有調任新職?”
“人生大事,在信與修。我覺得自己的信仰已經動搖。所以想集中一段時間恢復正念。作爲稽察隊員,如果自己的信仰不正確,怎麼導世人以正道?”
巴班吉奧讚許地點點頭。“那麼,你爲什麼覺得自己的信仰在動搖?”
蘇吉拉納把自己對魔氣外泄的懷疑講了一遍。這些天,不管是從《朝陽啓信錄》,還是從其它典籍上,他找到的有關記載前後加起來超過百條。但它們彼此矛盾,和蘇吉拉納在兄弟羣島看到的情形更無相同之處。海禁之初,他曾坐着軍方船隻沿海岸線觀察島上情況。記載中的那些異狀,什麼“日間黑氣沖天”,“夜有熒光”等等,他一次都沒看到。即使那些海灘上哭叫哀求的難民,遠遠望去也不像有什麼異變,並非如書中所說的那樣“額增單目”,“背長兩翼”。
巴班吉奧讚許地點點頭:“你真不簡單。我認識很多大官,他們都說自己信仰堅定,從未動搖,其實只是爲保住官職,信口胡說。不過,如果這個問題你找不到答案,可以先看看其它書。這裡面書很多,有不少其它地方根本看不到。”
“這個……”蘇吉拉納有些猶豫。
“你已經有‘師長’教階,比我還高一級,當然有資格看這裡所有的書!”
“只是,只是我對讀書很有罪惡感。好像是哪位異教先驅說過,‘智慧出,有大僞’,我來這裡,只是想查查有關‘魔氣外泄’的資料。”
“呵呵,你這句話是異教先驅老子講的。不過你被他騙了。”巴班吉奧笑道:“老子先讀過很多書,才體悟到書不能盡言的道理。如果是凡夫俗子,不讀書的話只能兩眼一抹黑。”
這些話讓蘇吉拉納想到了金子淇,是的,她也勸自己多讀書。天底下勸他多讀書的人,掰着手指頭就能數清。“那麼,您覺得我應該讀什麼?”
“你既然能當這麼大的官,《朝陽啓信錄》肯定都讀過,應該再讀些異教先驅的書,也好知道爲什麼本教能順應人類千古正道。”
說完,巴班吉奧帶着蘇吉拉納去參觀書架。他們先來到異教先驅哲學著作專櫃。有古代中國的《老子》和《莊子》,蘇吉拉納記不清出處的那句話就來自《道德經》。有古代法國哲人索雷爾創作的《進步之幻像》,認爲科技進步只是權勢階層製造的假像。還有很多這類著述,只要主題是批判科學,批判知識,都能在這個世界上合法流傳。
蘇吉拉納翻着書籍梗概,頓覺自己才學淺薄,還沒有足夠積累去理解這些書。
“那就看看古代異教小說吧,文學作品比較好懂。”
說完,巴班吉奧又帶着蘇吉拉納來到文藝區。這裡面保存着古代作家托克維克的《白鯨》,描寫人類狂妄自大,最終被自然懲罰。有諾里斯的《章魚》,記載權貴階層以魔鬼器物爲工具,剝削貧苦農民。還有沈從文的《知識》,描寫一名魔鬼學校畢業生被鄉村生活折服,最終返樸歸真。諸如此類,層出不窮。
“這個……這些小說都是虛構的吧?”蘇吉拉納問道。
“虛構的故事也都來自現實。如果你想看真的歷史,那咱們就去歷史專櫃。”
於是,兩個人轉到歷史專櫃區。蘇吉拉納看到一本書,名叫《空谷幽蘭》。他立刻想到金子淇畫的那些植物,便把它抽出來。結果發現這並不是一本講植物的書。
“哦,這本不錯,記錄了古代中國的隱士。他們生活在魔鬼時代,卻能抵制誘惑,進山修行,你可以看看它。”
選來選去,蘇吉拉納就挑中了這一本。他向巴班吉奧道了謝,帶着書回到軍營。見到旋風后,蘇吉拉納講了今天遇到的這個人。聽到巴班吉奧這個名字,旋風吃了一驚,又問此人的相貌,愈發肯定猜的沒錯。
“老弟,看來你知道這個人?他是誰?”
“要說他本人嘛,就是個養成院的學究。不過,他老爹可是當今聖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