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拉着顏如卿跑回宿舍,將門鎖了。女人握着菜刀衝到門外,叫着“狗男女出來!”同時使勁往門上砍,一邊罵一邊砍。
木門堅硬,刀口全捲了,她還不歇,聲嘶力竭。
“天啊天啊!”
顏如卿不住地叫。
他很想叫上帝,又覺得上帝不一定理解自己。況且,他從來沒有信奉過上帝,上帝怎麼會理他呢?
他想叫“阿彌陀佛”,但東方的佛,他顏如卿是看不起的。佛總說能夠幫人消災,可廟裡的尼姑和尚卻總要求人們多多投幣以積功德。功德不是靠善行而是靠人民幣積累了,這樣的佛還能夠相信嗎?在他的意識裡,只有智力低下、地位卑微的人,纔去燒香,因爲他們在世間無奈無能。
“你爲什麼老是叫天啊?”阿哈忍不住問。
他對阿哈攤開雙手:“天啊天啊,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瘋狂的女人!”
“你怎麼惹的她?”
“這個……”
顏如卿覺得實在沒有解釋的必要。世間的人和事情,很多都是荒謬的,如果硬要一個解釋,會把正常人逼瘋的。
“我沒惹她。”他悶頭坐進沙發裡。
阿哈看看他,又聽外面鄰居女人毫不新鮮不斷重複的咒罵,覺得好笑,乾脆在屋裡唱起歌來。
女人罵累了,在走廊上拉了個凳子坐下來,在顏如卿的門口守着。只要他們敢出來,她就……
女人繼續罵着,有些累了,聲音不再高亢,門裡面的女孩子唱的好聽的歌謠就傳了出來。門口的女人罵着骯髒的話,罵着罵着,因爲聽歌忘了罵詞,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不知所云。
直到她男人,也就是顏如卿的同事,那沉默寡言外號叫阮大頭的,買了菜回來,問她:“你在這裡幹哪樣?”
顏如卿聽見後,立刻撲到窗前大叫:“阮大頭,管管你婆娘,她想殺人哪!”
向來被老婆辱罵的阮大頭,聽到同事求救倍感鼓舞,也有了些勇氣,就將老婆往自家拖:“丟人現眼!你還老是這樣,我和你離婚算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看來女人就怕小她幾歲的大頭男人提出離婚,他一說離婚,她就偃旗息鼓了。
此後,瘋女人雖然不再動刀動棒,仍是一看見阿哈和顏如卿就吐口水,或者嘀嘀咕咕地謾罵。如果是在布依山寨,野性的阿哈早就拔劍削了她的舌頭。但現在她是在漢人的地方,就得做個溫文爾雅的漢家姑娘。況且,她是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心裡幸福着,不覺得冬天寒冷,瘋女人源源不斷的謾罵詛咒也不損她分毫。
顏如卿的屋裡沒有任何取暖的東西,最多可以灌個熱水袋摟着。阿哈懶得去燒水,就蹦跳取暖。每當那眉如蚯蚓顴骨如核桃眼圈烏黑的瘦女人在走廊上詛咒的時候,她就大聲在房間裡唱歌。如果是週末,女人不去上班,會罵一整天,阿哈也不出門,就在屋裡唱一整天。街上正在寒假裡漫遊的孩子們聽見了,圍到樓下來,聽阿哈的歌聲和瘋女人的謾罵合奏。她可以將所有的歌串聯起來唱,唱個沒完沒了,樓下的孩子們快樂地喝彩,聽到他們熟悉的歌曲時也跟着唱。瘋女人振奮精神,又朝那些看熱鬧的孩子吐口水,他們起鬨着散去。
顏如卿卻是個容易受環境影響的人,漫長寒冷的冬天已經令他沉鬱,瘋女人又令他膽顫心驚。他躲避着不敢和那女人打照面,早上上班總是趕在她起牀之前他就急忙出門。
那女人很明白整文化人要依靠單位整,就到文聯告了顏如卿一狀。深度近視的主席找顏如卿他談話,含含糊糊地兜了大圈子,才說出個大意:不是不允許年輕人談戀愛,但要注意道德和影響,這是會影響到自己的前途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什麼。”他低聲咕噥,心裡揣想,人家都說近視到老年就轉爲老花,怎麼他依然還是那麼近視呢?
老近視主席從他的咕噥裡聽出了一腔幽怨,很不高興:“年青人,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嘛!”接着說一堆他慣常管教臭文人們的關於思想政治工作的話。顏如卿想說金子埋在土裡也就是土圪塔,終究還是怕主席越說越多,就悶聲聽,等待聽完了離開。主席辦公室的角落放了個某畫家拍馬屁送的盆景,長得綠悠悠的,顏如卿突然想到,已經是春天了啊,春天已經在寒冷的背後悄悄來到。
他一時間頗覺傷感。
晚飯時間是隔壁女人最猖狂的時刻,那個時刻她身體裡的某種激素洶涌地分泌,不能自己,總是一邊吃飯一邊大罵自己的丈夫,或者蹦出來罵顏如卿,令顏如卿心驚肉跳。以後一下班,他爲了迴避這場漫罵,乾脆不回家,就在外面呼阿哈出去,然後他們就在那些酒吧和夜總會等地方消遣,直到深夜鄰居的燈都熄了纔回來。
總是繃緊了神經在恐懼中熬,這日子熬不了幾時就感到簡直是在地獄裡一般。本來已經是明朗滋潤的春天,顏如卿向來的憂鬱積久成疾,變成了憂鬱症,整日不想做事,書是肯定看不進,畫筆用過乾裂了也沒泡洗,再不想動。在酒吧裡,他也是要一杯藍色妖姬小口的喝着,不說一句話。
唯一能夠做的事,就是聽阿哈唱歌。她的歌聲永遠如流水,如獅子山灌木林裡滾動的春風,也如同十五的圓月,令他心頭感到溫馨和明朗。阿哈笑他如同女人的週期,總是在月圓的時候才能夠興奮。他這才發現自己和她相處久了,竟然沒有性別意識,再沒騷擾過她,也是怪事。有時候看她的背影,他還會想起那個披巨大蜡染披風的模特,做夢一般。那模特沒有溫度和語言,唯有眼神將他震懾。如今到了夢裡,他已不知她與阿哈,究竟是兩個人還就是一個人呢?
他給阿哈買了很多CD和一個小單放機,滿足她對音樂那越來越多的渴望,潛意識裡還有個自私的想法:說不定哪天阿哈會成爲一個賺大錢的紅歌星,那時候他娶了她,衣食無憂,還上什麼班,還去什麼文聯,拉倒吧老近視,談話吧老近視,他只管畫畫得了,隔一段時間就舉辦一個畫展。
所有的老歌手裡,阿哈只喜歡鄧麗君。這個用氣息來歌唱的女人有着那個時代特別多見的圓而結實的大臉龐,難以超越的不是她那“二十世紀華人的聲音”,而是她的氣息,那氣息裡飽含了情感,象熟透了的水蜜桃香甜又多汁。阿哈喜歡的當然不是她的大圓臉,而是她的氣息,喜歡她氣息裡源源不絕的女性風情。
阿哈也喜歡齊豫,齊豫的聲音裡有天堂和夢幻。
但無論鄧麗君還是齊豫,她都只喜歡她們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她也不會反覆的就聽一首歌,她是象飢渴的人一樣從別人的演唱裡吸取甘泉和營養。她還按照王鷹的建議,讀詩歌和文學名著。王鷹說過,文學可以培養飽滿又細膩的情感,文學的修養對理解音樂有重要的作用。所有這些,是她用造物主賦予的美聲展示心靈和世界的必須條件。
她發現,顏如卿有時候會嘮嘮叨叨,說什麼她卻記不住。王鷹偶爾給她說的一句話,她卻記憶深刻並且受到影響。
不到一星期,她將聽過的歌都學會了,然後用自己的嗓音、氣息和情感重新演繹。唱到《小雨》她會有些傷感。“小雨一滴滴,你來自哪裡?爲了什麼離開家,又要去哪裡?有歌聲,有笑語,家中的溫馨甜如蜜。世界上再遼闊,比不上家中的小天地。小雨就像我,我就像小雨,爲了什麼離開家?又要去哪裡?”
這支歌讓她非常想念阿爸阿媽,想念雲遮霧罩的金竹大寨。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的將來了,因爲顏如卿顯然是不會和她回去的。
淚珠兒一串串地從她的臉上滾下來,那麼新鮮晶瑩,雖有些莫名,但是美麗的憂傷,令顏如卿莫名感動。
顏如卿的感動不是真感動,他雖然立刻從後面將她緊緊抱住,心裡卻覺得好玩。他長到這麼大,一直學習美術,具有敏感的視覺感受能力和判斷能力,但對人喜怒哀樂的真實性和強烈程度卻是缺乏瞭解和體驗,他自己就是個情緒平和偏向低沉的人,沒有什麼大起大落,也很難突然爆發強烈的情感。
他的頭從她身後探出來向着她的臉,她看見他的凝視裡透露着對她的好奇。他白皙的面孔柔嫩的膚色,竟然近似於嬰兒邦。
一個自己熱愛的男人突然幻化成嬰兒的形象,阿哈的悲傷又有了另一個層次上的加劇,她用力甩開他,伏倒在地毯上嚶嚶哭泣起來。
他不知所措。
她的哭泣似悠長的夜曲,莫名地感動了他,就像他平常被什麼電視劇感動一樣。他彷彿進入了劇情,優雅地撲過去,跪在她的身旁,一隻手在她修長的背脊上溫柔撫摸着。這新鮮的溫情得到了充滿感激的迴應,她擡起上身,扭曲着她柔軟的腰肢緊緊地抱住了他。他們親密地久久擁抱着,在這擁抱中得到彼此的安慰,年青的心中充滿感動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