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是藍調樂隊下班時間。Jam和沃森等王鷹收好樂器,叫了炭燒咖啡等他,酷愛紅酒的沃森還點了一支法國波爾多紅酒。
沃森說:“鷹,彆着急走,留下來喝酒好嗎?”
王鷹說:“你們都知道我滴酒不沾。我喝茶陪你們吧。”
三個男人悶悶喝了一會兒。桌布上的燈光,淡淡的。
沃森似乎有些醉了,抓住王鷹的手:“鷹,柔桑愛你嗎?”
“爲什麼問這個?”
Jam說:“是啊,你應該去問柔桑纔對。”
沃森又說:“我感覺她是愛你的。”
Jam說:“我知道鷹愛誰,在雲貴時就知道了。不然,鷹不會來南方,對不對,鷹?”
王鷹不語。
Jam繼續說:“告訴你,鷹,我和你愛的是同一個人。不過,因爲我不是中國人,所以給你優先。但是我敢肯定,是你做得不好,阿哈纔會跑掉。我要和你講清楚,”他伸出小手指頭去勾王鷹的手指,“如果現在阿哈出現在我們眼前,我不會再讓了,我要和你公平競爭!”
王鷹甩開Jam多毛的手:“你依然競爭不過我。”
Jam站起來:“走着瞧。”
沃森伸出兩手去制止Jam:“坐下,坐下。”
三人一時無語。
沃森自言自語一般:“Jam,如果他愛的不是柔桑,那他們……”
王鷹解釋:“我只是借住在她那兒。”
沃森有些惱怒地扭頭面向王鷹:“你爲什麼要借住她的房子?爲什麼?”
王鷹對沃森的態度感到愕然:“爲什麼?因爲我有個孩子,需要一個家……”
“你並不愛她,但爲了你的孩子……鷹,你太自私了!”沃森站起來,把酒杯重重地放到桌上,向吧檯走去。
Jam和王鷹一齊看着沃森的背影。
王鷹說:“他怎麼啦?”
Jam說:“如果倒退兩個世紀,沃森一定用劍和你說話。”
“有這麼嚴重麼?”
兩人一時無話。
“王老師,看來沃森對你有些誤會哦。”
王鷹回頭,看見倪小姐抱着雙臂站在他們旁邊。燈光裡,她的煙燻妝讓人有點認不出她來了,一雙眼睛黑黑的如同熊貓,厚實性感的雙脣殷紅欲滴,身上的夏奈爾香水一定是剛噴的,濃烈的香氣跳躍一般迅速改變了四周的氣息環境。
他們站起來:“啊,倪小姐,你沒休息?”
“你們這些帥哥都沒休息,我怎麼睡得着。”
Jam對王鷹聳聳肩。
倪小姐在酒吧裡有工作間和休息室,最近她常常在酒吧裡耗到很晚,然後就在休息室睡上半個夜晚半個白天。
倪小姐自己拉開一張椅子緊挨着王鷹坐下來,又端起他的茶杯喝了一口。王鷹有些不快,心裡決定再不用這隻杯子,下次來上班就另外換一隻。
王鷹沉默着。
聰明的Jam看看王鷹和倪小姐,趕快離開,去找沃森。
王鷹不想說話,扭頭看Jam和沃森。從外型上看,沃森不及Jam強壯,是屬於修長型的。沃森是個很敬業的樂手,對音樂很投入,很瘋狂,不演出的時候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如果和沃森面對面,就會看到他碧綠的眸子裡不時會出現幾分女孩子似的羞澀。據Jam介紹,沃森真正的身份是外交官,但他是個不錯的園藝師,還是個不錯的畫家。雖然他不象Jam那樣對中國文化津津樂道,但在王鷹看來,他那含蓄的氣質正好體現了他的祖國文化——丹麥文化的優美。Jam和他在一起,被對比成了一個喜歡打打鬧鬧、個性單一的美國小夥。
倪小姐悠悠地在王鷹耳邊說:“如果我是作曲家,我會寫一首藍調。”
“哦。”王鷹說。
今夜王鷹有些莫名的煩躁,並不想去品味倪小姐的情調,也不想揣摩沃森的情緒變化。在演奏《哈雷姆夜曲》的時候,他又出現幻覺。
他看見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黑暗,如同夜晚的江水起伏漫延,又彷彿一個點燃的菸頭就可以洞穿。黑暗中有人,有他熟悉的氣息,卻不易捕捉。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呢?是地窖?南方沒有地窖。是地下室?是巨大的箱子?是沒有窗、沒有出口的房間?
演奏接近尾聲的時候,他竟然在薩克斯的低音裡聽到了阿哈的聲音,阿哈跟着他的音樂在哼唱。
爲了打破幻覺,或者尋找更真切的幻象,他把這支曲子反覆吹奏。樂隊的樂手們習慣了他經常對音樂的即興處理,也一直跟進。在他反覆吹奏的時候,他仍然聽到了清晰的女聲,是阿哈的聲音。她究竟在什麼地方?她的斷斷續續、縹緲的吟唱,讓他感到綿綿不絕的憂傷。當他想停止吹奏,想停止一切聲音,就只讓她的聲音留下,只聽她的聲音。他一停,她的聲音也消失了。
他只好繼續吹奏,沿着樂聲的路徑,去找她,找她的聲音,她的所在。
“如果我是詩人,我也會寫一首藍調。”倪小姐又說。
沉默了許久,王鷹都以爲她已經悄悄離開了,沒想到她又說了這麼一句做作的話,他想笑,強忍住,再次“哦”了一聲。
倪小姐舉臂打了個榧子,玻璃房裡的DJ開始放一些她從國外帶回來的碟,是真正的藍調,略帶夢幻和感傷,猶如夜河遲緩的涌動。不知爲什麼,她總是在下半夜讓人放這樣的音樂,是不是在哀怨她自己不眠之夜的孤獨呢?
他不想看她,也不敢看她,她的目光裡總是有過於豐富的內容,他一旦迎接到她的目光,就會有緊逼的感覺。
倪小姐繼續含蓄地進攻。
她給他的茶杯裡續水,藉機不經意般向他靠近些,又彷彿酒後微醉,她柔軟龐大的胸眼看就要貼到他的肩上。他喝水,迅速挪開自己的身體。她不介意,將一片潔白的紙巾放在他手腕的位置,這樣他可以將手腕放在紙巾上,而避免粗硬的桌布摩擦了他的鑽石袖釦。她一直在注意他身上的全部細節,比如這粒鑽石袖釦,比如他用金絲絨輕捷、細膩地擦拭樂器的動作,比如他深長而無聲的飲茶,比如他的微笑……她認定他是個真正的貴族,而城裡那些開奔馳的男人,那些穿最新品牌襯衫或甲克的“商務俊男”們,或尋機討好她的不工作的男人們,都不過是些經濟動物或寄生蟲而已。
由於長期的夜生活,她的皮膚鬆弛得厲害,用了多少羊胎素精華素還是平息不了眼袋和魚尾紋。一段時間,由於服用雌性荷爾蒙,她發胖了,身材走了型。現在雖然用減肥茶把體重降了下來,面龐還是有些變樣了,潔白的皮膚沒有光澤,皮膚下面似乎有水或氣泡,總之是不再緊實精緻了。而且,她到了女人的危機年紀,身體裡不再有活力,心理上也開始出現焦慮,每一天都將全部力氣用在努力活着、努力安慰自己上。
這個階段的女人,如果自己沒有力量拯救自己,就只能靠兩樣東西:金錢和男人。金錢她有的是,錢已經多得讓她失去好脾氣了,男人嘛,身邊圍了不少,但她還是很挑剔的。
女人到了這樣的時候,是應該繼續有些想法的,否則她就真的完了。
從第一次見到王鷹,倪小姐就怦然心動。她很珍惜這樣的感覺,這個寡言的男人令人滿懷猜想,並且有少女時期的衝動。她認定他是來拯救她的。
就他們之間的關係來說,她有很多機會,但他總是巧妙的迴避着,彷彿他天生對身邊的成熟女性麻木不仁。更深層地說,他不是女人們的獵物,而是那種懷揣了鞭子但永遠不會拿出來的男人。自尊的女人在他這裡會得到更多的尊敬,輕薄的女人得到的卻可能是無言的羞辱。所以,善於反省的女人可以從在他那裡得到的回報中去省悟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這讓她憎恨也讓她喜歡。畢竟,這個酒吧裡,這個城市裡,這個世界上,時刻充當獵手踐踏女人和金錢的男人太多了,而自我堅持、沉湎於藝術或夢想的男人則十分稀少,以倪小姐所受的教育,她是欣賞這後者的。她常常不由自主的想,如果他……那麼,他將得到她的百倍呵護。
這個年紀的女人,最大的能耐在於她的母性。當然還有財富——這甚至更重要。就憑這兩樣東西,這城市裡的師奶們,橫掃了多少小白臉啊!
王鷹確是異類。他並非不知道她的暗示,不明白她的用心,用民間的話來說,他多少有些油鹽不進。
倪小姐拍王鷹的肩:“鷹,你怎麼啦?”
“大概是累了。”
“要不要在這裡休息?”
倪小姐說這句話的時候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平常,彷彿她只是在表達一個老闆對下屬的關懷,即使是邀請,也是無心發出的,並沒有特別的用意,至於當事人怎麼理解,就看彼此之間是否有機緣能夠互相心領神會。
“謝謝,我還回去管孩子呢。”王鷹不驚不咋的回答她,裝作他本來就是個粗淺男人。
倪小姐不甘心:“王老師,好像你的樂器沒放進保管室?”
“是嗎?”保管室是倪小姐特別爲他提供的一個小工作間,就在倪小姐房間的隔壁。
倪小姐說完就起身而去了。
王鷹等她走了一會,才叫來Jam,要Jam代自己去放樂器。Jam不是很樂意的嘀咕着,但還是去了。這就是美國青年的好品格,永遠是樂於助人的。
Jam放好樂器鎖門的時候,倪小姐房間的燈亮了。她無聲地推開窗,輕叫喚:“王老師?鷹?”
Jam不吱聲。因爲他在黑暗之中,所以即使近在咫尺也沒有被倪小姐認出來。
倪小姐繼續說,象崑曲裡的道白一般:“唉,是,我不風情呢,還是,你不解風情啊——?”“啊”拖得很長,有些滑稽。
調皮的Jam低聲變嗓說:“是我對漢語的理解能力差啊。”
“你說什麼?”
倪小姐起了疑心,警惕地停止說話。又靜止幾秒鐘,她終於肯定剛纔黑暗裡的男人不是王鷹,毅然地、有幾分惱怒地,猛關了窗。
Jam明白了王鷹不去放樂器的原因。他低下身子躡手躡腳從倪小姐的窗下走過。
回到酒吧廳裡,他抱住王鷹的頭大笑。
“鷹,要不要我告訴你……”Jam說。
王鷹打斷他:“我什麼都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原來你什麼都知道。你拒絕了一個女人,而且是你的老闆,我敢肯定,你就要被炒魷魚了!”
“我看不會。”
“你是說,倪小姐她對你……”
“Jam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這裡的樂隊需要我,這裡是BLUE!”
Jam想想,說:“對,我們是很棒的BLUE。可是倪小姐她……”
王鷹說:“Jam,無論你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都當沒看到沒聽到好嗎?”
“我不明白。她單身,你也單身,而且她也是很漂亮的,是個成熟女人。告訴你吧,我們美國男人喜歡成熟女人!”
“不是所有單身的人都可以湊在一起,Jam,你對女人不會沒有挑選吧?其實也沒什麼,不是我看不上倪小姐,而是,我想,應該給倪小姐一些尊重。”
“你說得對,鷹,你是個有紳士風度的人。不過,我真的擔心倪小姐會將你炒掉。”
“我看不會,因爲我們是很棒的BLUE。”
“對,炒掉你,她可再找不到……”
王鷹再次打斷他:“可你常常遲到,也常常不來,太隨意了!沒有你,我們的BLUE就不完美。你很忙嗎?還是你們美國人那貪玩的本性……”
“不是貪玩,是我真的很忙。”
沃森走過來:“哥們,我明天可能來不了啦。”
“爲什麼?”
“明天有我們國家的朋友來,我要陪他們。”
Jam對王鷹說:“對了,鷹,沃森應該告訴你,他其實是個外交官。”
“好啊,你們都對我神秘,我和你們做了這麼長時間的朋友呢。沃森,我想去你的國家看看,看安徒生的祖國是什麼樣的。”
沃森認真地:“除非,你讓我帶走柔桑。”
王鷹不理他,轉向Jam:“你到底在忙什麼?”
“這個,暫時還不能告訴你。”
王鷹看看Jam嚴肅的樣子,感到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