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如卿越來越自閉,不愛出門,也不管書畫店的生意。顏如玉並沒有責怪他,相反,對弟弟百般憐惜,覺得她此生的責任,就是要將他照顧好才行。東籬香才關了幾天門,就有人在門上留了手機,要把生意頂過來做。顏如玉照號碼打電話過去,是個福建口音的男子接了,連說不好意思,自己在文德路找門面好辛苦。顏如玉對福建人有好感,就把東籬香轉給了這個福建來的畫家,畫家其實也不賣畫,做的是畫框生意。
顏如卿懶懶的,完全放棄主張的樣子,倒很讓顏如玉舒心,從小,她就喜歡他對她的順從,如果他對她反叛或者抵抗,她就會變得無情。她把顏如卿的東西搬到自己位於五山路的一套兩百多平方的大房子裡,五間房中的兩間通成爲一個巨大的房間,給顏如卿做畫室。
畫室真是空曠,顏如卿身在其中,走過來又走過去,感覺到的是巨大的虛無。幾個月過去了,他什麼也沒畫,給顏如玉畫的一幅寫生肖像,還一直在畫架上沒有最後完成,畫着畫着,他完全喪失了那最初的感覺和衝動。
他把這一切歸咎於姐姐居所的這個地方——天河,這是廣州如今最繁華的新城區,但不是他的福地。他相信雲貴市的那些畫家的話,搞藝術的人,要找到自己的福地,是福地,你靈感如泉,火花四濺;非福地,你情緒低落,才思枯竭。記得老槐就在雲貴市郊的某鄉間有一個自己的畫室——每個畫家幾乎都有一個自己的秘密處所,那真是出作品的好地方,除了他們的情人偶爾可以出入,那樣的地方是不能沾上一點人間煙火的。象老槐的那地方,更是任何人都不能涉入。
顏如卿一點不喜歡天河這個地方,交通的壅塞,密集的高樓,人在電梯裡進進出出,在高樓峽谷裡奔波;什麼東西都貴得要命,除了大老闆們,誰到了這裡都變成了貧民。各種不好的感覺打擊着顏如卿,他開始懷念在貴州的生活,寧靜、單純。他懷念自己那個油毛氈頂漏雨的宿舍,開門見山;他懷念那些下鄉採風的日子,鄉下農民那淳樸的面孔,迷迷茫茫的威寧草海,聲勢浩大的黃果樹瀑布……大自然絢麗的景緻給他帶來振奮的情緒和創作的熱望;他懷念高原夜空裡的碩大星辰,冬天裡阿哈被凍得紅撲撲的臉……那愛情的早夭,令他的靈魂也枯萎了。
顏如卿越是不出門,顏如玉似乎越高興。
她那五官輪廓鋒利的瘦削的薄臉,雖然還是很瘦,但已經有了些許溫柔的顏色,而不再是那種冷漠的蒼白。今年已經三十六歲的她,還沒有談過戀愛,也從來沒有對任何男人產生。
她似乎一直是在等着弟弟回來。
顏如卿性格軟弱又略有憂鬱,小時候就習慣於聽她指揮,現在,他比小時候還弱小,還依賴她,任她支配,作爲女人,她似乎找到了自己與男人之間的最佳狀態。
在經過一段時間顛倒黑白的昏睡之後,顏如卿分享到了顏如玉的秘密樂趣:偷窺。他先是在顏如玉臥室旁的一個小房間裡發現了一架500倍的望遠鏡,接着就發現原來這個房間對面,是緊靠一所大學的一幢高樓,許多外國留學生就租住在裡面。他們的窗戶總是大大地開着,而人在房間裡常常赤身**的來往。他將眼睛貼到鏡頭上,看對方竟然如在眼前,女學生背上的雀斑和男學生濃密的體毛均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是週末,甚至會看到一個白種人和一個棕色種人互相糾纏。顏如卿心驚肉跳,看得滿頭大汗。
他用一根針扎自己的手指,偷窺一次扎一次,想強迫自己不要去那個房間。但左手五個指頭都扎滿了針孔,還是沒能制止自己。
身爲商場經理,顏如玉上班遲,下班也遲。顏如卿發現,每天上班之前,她都會躲進那個小房間——那時候,顏如卿就在自己的房間裡簌簌發抖。對於他來說,顏如玉做這樣的事情比他自己去做更讓他覺得恐怖。
他注意到,顏如玉從小房間裡出來回到餐廳,坐在他對面,她目光閃爍,臉上有着稀薄的紅暈,嘴角竟然流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他控制不住自己,呻吟着拿起旁邊的針頭,開始往自己完好的右手手指上扎。黑色的血很慢地涌出來,滴落在潔白的桌布上。顏如玉欠起身來,不聲不響的把他的手指放進自己的嘴裡。她的口腔並不溫暖,嘴脣太薄,牙齒又冷又硬。但他終於慢慢的安靜下來,默默的將一碗粥全部喝進肚子裡。
顏如玉走後,顏如卿去到她的臥房。他第一次進入她的臥房。
很長時間來,他一直在爲自己的悶悶不樂和困惑尋找出路。他感到他彷彿回到童年,嚮往一種自己不知道的東西。也許,這種困惑從小就有了,只是它已經成爲習慣,伴隨他到成年。
顏如玉的臥房陳設簡單,並不象大多數這個年紀還沒有出嫁的女人那樣處處是自戀的痕跡,相反,這裡似乎少了些什麼,整個的灰調子,也不很整潔,牀罩沒有罩上,被子堆在一邊,一件顏色顯舊的真絲睡衣象失血的影子拋在地板上。
他推開窗,看遠處大街上的車輛和人羣。
街上所有的人比他更堅定、鬆弛,他們有着既定的人生,他們在自己如意的生涯裡,遊玩,或者奔向自己的目標,尋自己所求,得自己所得。
爲什麼他沒有,不能夠象他們那樣遊玩或者奔跑,他的生活——如果他也算有生活的話——將滑落到什麼樣的地方?
回顧自己近十年來,一直在做某種反省,但從來都沒有結果。不但沒有結果,還常常陷入內心的雲霧和旋渦之中。旋渦無處不在,它不是在他的大腦裡,就是在他的血脈之中,在他的身體裡遊動,在每一條血管裡螺旋似前進。
他想起小時候想做女孩子的願望。那個願望壓迫着他,令他既無法進入男孩子的隊列,也不能與女孩子親密無間。那個願望令他孤獨、自慚,艱難地度過了漫長的時光。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感覺到自己永遠無法和別人一樣有着明確堅定的意志。男孩子堅信自己就是男孩子,女孩子堅信自己就是女孩子,但是他沒有這樣的信念,別人也不相信他。有一個場景顏如卿至今刻骨銘心:小學六年級時,有一次大家在大操場上做遊戲,一大羣男同學和一大羣女同學分成兩隊站好了,一個男孩子突然拉他一把,男孩子們開始把他從隊伍裡拖出來,向女孩子們推去,女孩子們放肆地笑着,同樣竭力拒絕和阻擋。他們就這樣把他推來推去,忘記了本該進行的遊戲,把這個當成了新的遊戲、他們最喜歡的遊戲,並在這樣的遊戲裡感到由衷的快樂。如果不是他自己含着淚水跑掉,這遊戲會一直進行下去。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明白了自己在衆人當中自卑、無所適從的處境。
隨着自己的逐年成長,在自我方面尋求統一成了顏如卿永遠的難題。
他選擇繪畫,最初的一個可笑的動機,就是畫家們可以象女人那樣穿寬鬆的花衣裳、留長頭髮。曾經,他也能夠在色彩、光影的表現裡傾瀉自己隱密的內心,但終究內心的衝突和困擾令他欲罷不能。
他憂鬱着,在內心裡猶豫着,從家鄉去北京,從北京到貴州,從被蝙蝠美女吸引到將阿哈拋棄,他經歷着被女性吸引和對她們的模仿,以及身爲男人被女性視爲愛慾對象時的拒絕和恐懼。
他想,是不是這麼多年來,他已經再不能忍受性別目的的支配?是不是還在打算着逃出男性桎梏?是不是,他還懷揣着隱密的、一心一意的追求,想要成爲美麗、楚楚動人的女人?
這些無所事事的日子,他生活得越放鬆,越感到自己身上集聚的矛盾、童年時期的心理傾向越來越清晰,恰似時光流轉,他重新回到童年。
童年時,姐姐顏如玉的房間總是有某種陰冷的脂粉香,將他吸引。
對童年的回憶,把他帶入了顏如玉的閨房。
他打開她的衣櫃,她的外衣清一色的制服和襯衫。但是在另外一個櫃裡,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內衣,五花八門,鮮豔透明。那些內褲多是丁字褲,所有的裝飾不是珠片就是羽毛,極盡性感之能。他不相信這事實,顏如玉身爲良家婦女,這些東西如果不是自己玩味,什麼時候能夠派上用場?
某個週末的晚上,顏如玉很晚沒回,顏如卿忍不住又走進她的房間,打開了她放內衣的櫃子。
當他在她那口紅形狀的穿衣鏡前脫光了自己的衣服的時候,一陣驚怵轟然差點將他擊倒。他穿上她的拖鞋,感到站穩了些。他一件一件的試穿,竟然都能夠扣得——他已經失去了強健的體魄,回到南方後,他瘦了許多。
鏡中的影像在呼喚着他,要他就此脫胎換骨,塑造女性的靈魂和,他感到身體裡的血液也因此而迅速流動起來,注入他的大腦。他回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到大自然中去了,這是他的繪畫停止的重要原因。事實上,大自然總會給他一種誘惑,一種性的誘惑——因爲,在伊甸園裡,最美麗的景象就是夏娃赤身**在樹下、在林間漫步的景象。他一直有一個渴望,渴望在明媚的夏日午後,在芬芳馥郁、萬籟俱寂的林間,赤身**、頭頂花冠,在草地上行走,或在樹下酣眠……
這個渴望是如此危險,令他在人羣裡對自己萬分警惕。
在他憐惜、欣賞着自己的時候,顏如玉回來了。家裡的燈全關着,漆黑一片,但某處房間門的縫隙瀉出一片微弱的紅光。
顏如玉把手袋輕輕地放到地上,然後悄悄地解開衣服釦子……彷彿塵埃落地一般沒有聲息,顏如玉的影子移動着,她因爲激動腳步格外有彈性。光與影在一個又一個房間活躍起來,將那些空曠的房間填得滿滿。她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循着微弱的光,步子輕輕,終於來到自己的房間,看見顏如卿脖子上掛着一個花朵型的蕾絲文胸……
顏如玉蒼白的臉映進了口紅形狀的穿衣鏡裡,陌生,怪異。
顏如卿驚恐地回過頭來——她象一隻剝了皮的青蛙,白慘慘地,微笑着,張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