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姚文遠很會籠絡人心。雖說他那句責怪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甚麼把戲,但他說完那句,便有人送了一份加急密報,要他立即處理,於是姚文遠萬分歉意的處理“急報”去了,那中年男子立刻替姚媚兒解開鐵鏈,不一會兒,便有一羣侍女擡着水桶、熱水、屏風、衣物過來,在地牢的角落圍出了一個簡易的浴室。
當時姚媚兒簡直感動的熱淚盈眶。屏退侍女痛快的洗了個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姚媚兒覺得整個人都神清氣爽,立刻又有侍女服侍她梳妝更衣,在這空擋,屏風之外不時傳來搬運和擺放東西的聲音,待姚媚兒梳妝完畢走出屏風圍起的小角落,差點以爲自己觸動了什麼神靈被瞬間轉移了——
原本這地牢除了一個鐵籠子和兩支蠟燭別無他物,此時鐵籠子已經不知所蹤,一張雕花大牀靠牆而立,衣架、衣櫃、桌椅、茶几、宮燈一應俱全,牆上掛了幾幅山水圖,落款的名字雖然都很陌生,但無論是筆法還是意境,卻都是不錯的,甚至還搬了六七盆植物擺在牆角,桌子上的香爐有細煙嫋嫋升起,慢慢散落空中,一股淡淡的花香氤氳在空氣中,原本死氣沉沉的地牢瞬間變成了女子閨閣。
立在門口的陌生侍女似乎對姚媚兒微微驚詫的表情十分滿意,她耐心的等姚媚兒打量夠了,才含笑道:“小姐,家主在外面等您。”
外面?這地牢外面難道還別有洞天?
姚媚兒亦是含笑道:“勞煩姐姐帶個路。”
沉重的石門緩緩打開,在這幾日裡,姚媚兒不止一次幻想這石門之外的場景,她一直以爲石門之外會是一個幽長的臺階,通向光明的自由,卻沒有想到,外面竟是一間比她所在的地牢還要大的密室,這間密室的佈置顯然也在剛纔被改過了,現在看起來就像一間客廳。
姚文遠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看到姚媚兒走出來,笑的一臉慈祥:“媚兒,坐。”
姚媚兒在姚文遠的下手坐下:“多謝姚家主。”
“媚兒這麼客氣做什麼?”姚文遠的語氣彷彿一位鄰家老者,對姚媚兒這個小輩有着說不出的寵愛,“方纔有些急事要處理,讓媚兒久等了。”
姚媚兒輕笑:“正好媚兒形容不整,如今纔算有點見人的樣子了,還真真要多謝剛纔那樁‘急事’,讓媚兒沒有失禮於人前。”
見姚媚兒體會出了他方纔的用意,姚文遠笑意更深,直奔主題:“我聽說,精鐵無痕盒的鑰匙在媚兒這裡,媚兒要見到我,才肯交出鑰匙?”
姚媚兒點了點頭:“是,也不是。鑰匙並不在媚兒身邊,不過,媚兒知道鑰匙放在何處罷了。”
姚文遠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道:“哦?如今媚兒既見到了我,這鑰匙的所在,便也該告訴我了罷?”
姚媚兒看向姚文遠,目光清澈,神情天真:“姚家主,若媚兒求見姚家主,只是爲了將鑰匙親手交給姚家主,那豈不是多此一舉?媚兒當然會將鑰匙交給姚家主,但在此之前,媚兒有些話要同姚家主說。”
姚文遠畢竟活過了古稀之年,識人之明還是有點的,他方纔看甫一看到姚媚兒,便知姚媚兒心智過人,因此才借有事處理,騰出時間讓姚媚兒收拾自己,使兩人的第一次會面是在雙方都很體面的情況下進行,以免使姚媚兒覺得自己只是階下囚,心態不對,談事情自然也談不對。
所以對於姚媚兒不會痛痛快快交出精鐵無痕盒的姚氏,姚文遠亦是猜得到的,自然不會動怒,姿態依舊很祥和:“說來聽聽。”
“紫薇玉是師父的,但是師父與姚家主的關係似乎……”姚媚兒凝神想了想,似乎沒有想到很好的詞語,乾脆借停頓略過,“所以,媚兒怕將鑰匙給了姚家主,師父會生媚兒的氣。”
“這有什麼好怕的?”姚文遠笑道,“有我在,你還怕你師父生氣?我可是你師父的親祖父,他若敢生你的氣,自有我收拾他!”
“可是……”姚媚兒歪了歪腦袋,有些爲難道,“可是……可是師父與您的關係,似乎一向不大好,若是師父願意將紫薇玉交給您,恐怕您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了。”
“媚兒,你有所不知啊,”姚文遠嘆了口氣,神情頗有些無奈,“你師父,脾氣倔,一旦認定的事情就不會有改變。當初他父親因病去世,他母親與他父親感情很好,因他父親突然故去,便瘋魔了一陣子,鎮日對你師父說些顛三倒四的話,總說他父親突然病逝是因我太過疼愛小兒子的緣故,你師父那時候年紀還小,哪裡經得住他母*夜不停的說?那時候我怕他小小年紀沒了父親,母親又瘋魔了管教不了他,便每日親自督促他讀書,又怕他被她母親帶壞了,不讓他與他母親見面,誰知他竟然當真聽信了她母親的風言風語,又因我不讓他見他母親,只當我是心虛才如此做,這兩樁加在一起,他便覺得他父親之死、母親之瘋全是因我而起,如此情形之下,他自然不肯將紫薇玉交給我。策兒這孩子,從小早慧,人小鬼大,他藏了這個心思,也不來問我,只在心裡暗暗謀劃,到他十四歲那年,他竟自己跑出姚莊去闖蕩,後來她母親因他逃出去終於清醒過來,卻也勸他不回來,他母親也曾親自修書向他解釋當初的瘋言瘋語只是一時迷怔,他卻執意不信,認爲他母親是收了我脅迫才寫的信,這些年我派了許多人找他,他卻只覺得我是要抓他回來,便是這次回來,也是不情不願,始終聽不進去我說的話……我們明明是祖孫,這世上最親的人,可他偏偏我不肯信我,總覺得我是要害他……還一直與我對着幹,所以我纔出此下策,將你請了過來,爲的就是讓他聽我的話,不要輕舉妄動,壞了我苦心經營幾十年的謀劃,待將來事成,他恢復君姓登上皇位,總會明白我的苦心——當初父親是答應過姑母的,一定會將君氏血脈延續下去,有朝一日讓君氏子孫重掌江山,當年我娶了表妹朝雲公主,亦是當着父親和公主的面發誓會將這件事做成功的,可如今,可如今策兒這個君氏唯一的血脈,竟不肯聽我的話,也不肯相信我,我真是……唉……”說到最後,赫然就是一個被孫子誤解和疏遠後的孤苦老人。
若非姚媚兒與師父朝夕相處十四年,清楚地知道姚瑾策絕不是一個會被母親的“瘋言瘋語”所誤導,去執着的誤會和疏遠自己的祖父的人,姚文遠這個幾分真中摻着假,以至於最後聽起來很真實的故事,幾乎就要讓她信以爲真。
也只是幾乎。因爲姚文遠在很關鍵的事情上撒了謊。她知道師父是個什麼人,若當時是師父的母親瘋了,那麼逃出來的絕不會是師父一個人。師父就算再恨姚文遠,也絕無可能丟下瘋癲的母親獨自出逃。
——姚文遠編出這一段確實使他的故事顯得順理成章,卻也因此露出馬腳。
“姚家主……”姚媚兒的表情十分難過,也不知道是爲了姚文遠還是爲了姚瑾策,“師父……師父那時候年紀小,有些事一時沒想明白罷了,既然如此不如讓媚兒去勸勸師父?媚兒是師父一手帶大的,媚兒的話,師父還是肯聽的。”
姚文遠深深嘆了口氣,看向姚媚兒的目光愈發慈祥:“媚兒,你是個好孩子。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與策兒之間的結,也不是一日兩日就能瞭解的。如今他既不肯信我,我便背起這口鍋,待將來我將這萬里江山送到他手中,他自然就會明白了。”
姚媚兒有些感動的看着姚文遠:“姚家主,您對師父真的太好了,您放心,到時候媚兒一定幫着您罵他!”
“好,好!”姚文遠笑道,“既然如此,媚兒,你速速說出鑰匙所在,只有快些拿到這筆寶藏,用來招兵買馬,咱們才能成功,否則僅憑如今的兵馬,只怕我有生之年都進不了新京。”
到底老謀深算,輕易不會被帶跑話題,且連接的毫無痕跡。
姚媚兒嬌笑道:“既然姚家主與師父之間原都是誤會,那媚兒自然不會繼續將這鑰匙藏起來——不過,姚家主,您將這密室佈置成這樣,難道還要媚兒繼續住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麼?”
姚文遠輕嘆道:“媚兒啊,此時策兒一點不肯信我,只怕你去說他也未必會信,如今我的話他是一句不肯聽,偏偏什麼事都喜歡與我對着來,若不是有你在我這兒鉗制着他,我就算拿到寶藏又有何用?所以免不了委屈媚兒一陣子了,這也是爲了你師父好啊!”
姚媚兒扁了扁嘴,有些委屈道:“可姚媚兒一直住在這裡,媚兒都要被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