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一日上午九點,江城,離江邊碼頭不遠的中山路上,賀思敏正匆匆地走着。街上行人稀少,兩旁的店鋪大半關門了。往日繁華熱鬧的中山路,此刻變得異常冷清。偶爾碰見一兩個行人,也都腳步匆匆,低頭走路。這幾天形勢很緊張,不斷有解放軍已經過江的消息傳來,弄得人心惶惶。城裡許多有錢的大戶人家,早已收拾細軟,攜家帶口地逃到南方去了。賀思敏上的那所益明中學,一個星期前就停課了。
其實,自打今年正月過後,駐守城東的282師向解放軍投誠後,緊張的氣氛一直籠罩着這座城市。剛纔,賀思敏在儒林街文墨店買歙硯的時候,聽掌櫃的說,解放軍已經從瀂港渡江了。掌櫃的一個親戚是鄉下地主,今天早晨剛從瀂港那邊逃過來,這個消息就是他帶來的。雖然不知道消息是真是假,但他再也不願意在店裡逗留了,付了錢,就匆匆往自己住的淳良裡趕。
儘管廣播匣子裡天天說長江防線固若金湯,但沒幾個人相信政府真能守住長江。大家心裡都明白,解放軍過江是遲早的事。每個人都懷着不同的心情,等待着這一天的到來。作爲花溪地區國民黨保安司令的兒子,賀思敏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切,心裡除了一絲茫然和惶恐外,竟然還有一種隱隱的期待。他甚至希望解放軍早點過江。既然一切無法避免,那還不如早點發生,看看究竟會發生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淳良裡是中山路旁的一條小巷,賀思敏在巷子裡租了一間房。益明中學的學生宿舍,在抗戰時被日本人的飛機炸燬了。抗戰勝利後,政府忙着打內戰,拿不出錢來重建宿舍,所以外地學生只好在校外租房子。
一拐進巷口,就看見水生站在院門外,正朝巷口張望。水生是他家的夥計,比他小兩歲,這幾年一直跟着他,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水生看見他,連忙跑過來,說:“少爺,康五叔來了。”賀思敏詫異地:“他來幹什麼?”水生搖搖頭,道:“不知道,好像是老爺叫他來的。”
一進屋,只見康五叔正在屋裡轉圈圈。康五叔是他家的僕人,在他家呆了二十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康五叔一看見他,連忙迎上來,說:“少爺,你可回來了!老爺叫你趕快回家,這是老爺的信”。說罷將信遞上。
賀思敏連忙從信封裡取出信箋,父親的字跡展現在眼前:
思敏吾兒:
共軍已經渡江,爲父奉命率部南撤,你見信後速回,與爲父一起走。本應親自去接你,無奈軍務繁忙,實難脫身,故命家僕康五攜親筆前往,見信即歸,切切。
父 親
民國60年4月21日
賀思敏沉吟了片刻,擡頭道:“康五叔,我大大還好嗎?”康五叔點點頭。賀思敏接過水生倒的一杯水,遞給他說:“你先坐下,喝口水。”康五叔接過茶缸,放到旁邊的桌子上,着急地說:“少爺,你快收拾東西吧,我們這就走!”賀思敏不急不慌地:“康五叔,你還沒吃飯吧?”說罷扭頭對水生道:“快給康五叔弄點吃的,我出去一下。”然後也不顧康五叔在背後叫他,徑直走出了屋子。
賀思敏出了巷子,沿着中山路走了一段,又拐入一條狹窄的小巷,最後出現在一戶人家的門口。與左鄰右室大門緊閉不同,這戶人家的大門是敞開的。他走進院子,衝着緊閉的屋門喊了好幾聲。功夫不大,屋門“吱啞“一聲拉開了,從屋裡走出來一位中學生打扮的漂亮姑娘。她中等身材,皮膚白晳,梳着兩條長辮,上身穿一件湖藍色斜襟褂子,下身穿黑色百褶裙,腳上是雪白的紗襪和黑麪圓口布鞋。這一身打扮,使她看上去既清純又可愛。她走到賀思敏跟前,道:“思敏,你怎麼來啦?”
賀思敏抓住她的一隻手,將她拽到院子中間的一棵梔子樹下,急切地說:“玉香,我大大託人捎信來,讓我跟他去廣州,你跟我一起走吧?”玉香掙脫他的手,後退了一步,口氣堅決地:“我不走!”
“爲什麼?”賀思敏不解地瞧着對方。
玉香閃着一對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大聲說:“不爲什麼,我就是不想走……我要留下來,歡迎解放軍!”賀思敏嘴巴張了張,剛想說什麼,玉香又搶着說:“思敏,我勸你也別走。全國就要解放了,你應該跟你那個反動的大大決裂!你還很年輕,難道願意給就要垮臺的腐敗政府當陪葬品嗎?……”
賀思敏驚愕地瞧着對方。儘管他知道,最近一個學期,玉香跟班上那些思想激進的同學走得很近,但從她嘴裡聽到這樣的話,還是讓他頗感吃驚。尤其那句“你那個反動的大大”,讓他覺得特別刺耳。雖然他知道,現在不少人都將“反動”這兩個字,加在像他大大這一類人的頭上。但是,這兩個字從玉香嘴裡蹦出來,還是讓他心裡感到很不舒服。然而,此刻他已經顧不上計較這些了,還有什麼比說服玉香跟自己一起走更重要的事呢?緊要關頭,他也顧不上含蓄了,便直截了當地說:“玉香,我愛你,這你是知道的。我們不能分開,還是一起走吧!”
玉香的臉稍微有些發紅。她害羞地瞟了對方一眼,咬了咬嘴脣,輕聲地:“那,你可以跟我一起留下來呀……”
這時,從大門外走進來一羣學生,男男女女有五六個。他們都是益明中學的學生,有的跟賀思敏和玉香一個班,也有外班的。這幫人經過他倆身旁時,像沒看見他倆似的,一個個表情嚴肅,沉默不語。他們一進屋,就把門緊緊地關上了,顯得神秘兮兮的。可是,幾秒鐘後,門又被打開了,跟玉香同住一個屋的黃麗娟探出頭來,對玉香招手道:“玉香,快進來!”
玉香回過頭對賀思敏說:“我還有事,你回去吧。”說罷朝屋裡跑去。她進去後,門又關上了。
賀思敏不願意走,立在梔子樹下等着。一時間,他感到茫然無措。玉香跟他是同鄉,他倆從小一塊兒長大。玉香家也是東陵縣的大戶,她家在城關大街開了一家很大的藥鋪。東陵縣縣立中學規模很小,只有初中部。縣裡鄉紳的子弟初中畢業後,如果想繼續升學,只能到江城來讀高中。兩年前,當他和玉香一起來江城時,玉香的大大對他說,思敏,我就把玉香託負給你了。這句話聽在他耳朵裡,彷彿玉香大大把玉香的一生都託負給他了。所以,當他看到大大的信,大大要他一起南撤,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要帶上玉香。可是,玉香卻不願意跟他走。現在到處兵荒馬亂的,他怎麼能放心把玉香一個人留下來呢?……
他在院子裡等了好一會兒。不知那幫同學開什麼秘密會議,怎麼這麼長時間?實在等不下去了,正想走過去敲門,門卻打開了。屋裡的同學們一個個魚貫地走了出來。他們經過他身旁時,有的漠然地瞅他一眼,有的則旁若無人地昂着腦袋,沒有一個人跟他說話,彷彿他們都肩負着什麼崇高的使命,根本不屑搭理他。所有的人都走了,玉香才從屋裡出來,看見他,頗爲意外地:“思敏,你怎麼還沒走?”
賀思敏迎上去,用近乎懇求的口吻說:“玉香,你還是跟我一起走吧!”玉香盯着他,語氣堅定地:“我是不會走的!”說罷朝大門口跑去。她的腳剛跨過門檻,又退回來,轉身走到他面前,臉色緋紅地:“思敏,你如果真愛我,就留下來,咱們一起迎接解放!”說完轉過身去,飛快地跑出了院子……
賀思敏回到自己的住處,還沒進屋,康五叔就迎了出來,焦急地:“少爺,你到哪兒去了?”賀思敏沒有回答。進屋後,端起茶缸喝了口水,然後說:“康五叔,你回去告訴我大大,我要留下來,不走了,讓他自己多保重。”康五叔爲難地:“老爺讓我來接你。你不回去,我怎麼向老爺交待呢?”賀思敏想了想,說:“這樣吧,我也給大大寫一封信,你帶回去。”說罷走到桌旁,鋪開信箋,讓水生研墨,然後提起筆寫了起來……
剛纔,在回來的路上,他已經考慮好了,既然玉香不願意走,那他也留下。他愛玉香,怎麼能拋下她呢?爲了玉香,他必須留下,不管將來遇到什麼,他都要勇敢地去面對……
信寫好後,他將信紙摺疊好裝進信封,問道:“康五叔,你是怎麼來的?”康五叔答:“老爺派了一個當兵的開車送我來的,那個當兵的也是江城人,回家接老婆孩子去了,咱倆約好後晌在南門外見面”。賀思敏想了一下,扭頭對水生說:“要不,你也隨康五叔回去吧。”水生堅定地說:“少爺不走,我也不走。我要留下來伺候少爺!”賀思敏瞧着他,伸出一隻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拍了兩下,然後將信遞給康五叔,道:“路上不安全,你要多保重!”康五叔接過信,裝進內衣口袋裡,說:“少爺,放心吧。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說罷轉身走出了屋子。賀思敏將他送到院子門口才回來。
次日下午,賀思敏正在屋裡看書,水生匆匆跑進來,遞給他一封信。一看信封上娟秀的字跡,就知道是玉香寫的信。他興奮地:“你在哪兒遇見她的?”水生說:“在康福路口。她讓我去她屋裡,寫了這封信。”賀思敏抽出信箋,信箋散發着淡淡的香味,幾行秀麗的小楷映入了他的眼簾:
思敏,聽說你沒有走,我很高興。明天解放軍要舉行入城儀式,讓我們一起去歡迎解放軍吧!
玉香
即日
最下面還有一行字:上午八點,中山路十字街見。
賀思敏仔細讀了兩遍,纔將信摺好,裝進信封,然後拉開抽屜,放了進去。
翌日一早,賀思敏換上一套嶄新的中山裝,早飯也沒吃,便匆匆趕到了中山路十字街口。他來得太早了,街上空蕩蕩的,沒有多少行人。他站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伸長脖子,朝通往鐵匠巷的那條路張望着。
終於,他看見玉香和黃麗娟手挽着手,說說笑笑地朝這邊走來,連忙興奮地迎了過去。黃麗娟瞧了瞧冷冷清清的街口,皺起眉頭說:“入城儀式幾點鐘開始呀?咱們是不是來得太早了?”玉香笑着說:“那就等着唄,反正早來比晚到好。”
三個人站在馬路邊,一邊等待一邊聊天。黃麗娟道:“你們知道嗎,聽說,昨天下午解放軍的先遣部隊已經進城了,市長率市政府的人員向解放軍投誠了。”賀思敏點點頭,道:“差不多,我來的時候看見解放軍貼的約法八章佈告了。”正說着,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整齊的鼓點聲。擡眼望去,只見通往東城的那條街上來了一支腰鼓隊。數十名身穿大紅綢緞的女子,一邊行進一邊擊打腰鼓。
腰鼓隊走到十字街口,分散開來,排成一個正方形,動作整齊劃一地表演着。鼓聲鏗鏘,節奏分明,吸引了不少市民圍觀,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小商小販們彷彿從地底下冒出來一般,此起彼伏地麼喝着買賣。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從他們身旁經過,賀思敏喊住他,掏出幾個銅板買了兩串,遞給玉香和黃麗娟。玉香不解地:“你自己怎麼不買一串呢?”
賀思敏笑了笑,道:“這東西太酸,我不愛吃。”玉香說不酸,很甜的,不信你嚐嚐。說着將手中的糖葫蘆伸到他嘴邊。他張開嘴咬住一顆,用力地扯了下來,滿臉幸福地嚼着。一旁的黃麗娟捂住嘴直笑。玉香臉紅了,嗔怪地打了她一下,道:“不準笑!”黃麗娟忍住笑,道:“好,不笑,不笑。”說罷扭過頭去繼續笑。
大約八點多鐘,從東南西北幾個方向陸續來了秧歌隊、高蹺隊、花鼓隊等,都匯聚到十字街口。彷彿漲潮一般,街上一下子變得人山人海,擁擠不堪,好像全市的老百姓都出來歡迎解放軍了。孩子們尖叫地在人羣中鑽來鑽去。有一些戴紅袖章的工人開始給市民們發小紅旗。
賀思敏他們三個並排站在馬路邊。身後的人不停地往前擠,他不得不小心地護着玉香。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宏大的場面。這麼多人自發地聚集到大街上,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像過年一樣。他不由得心生感概,看來,世界真的不一樣了!也許是受到周圍氣氛的感染,他的心情也變得很激動。他發現,對面百貨公司大樓上,不知什麼時候垂下了兩條巨大的紅幅,上面寫着: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偉大的領袖毛**萬歲!
解放軍從南門入城。通往南門的那條大街首先沸騰起來,歡呼聲像海嘯一般傳了過來。旁邊有人興奮地叫道:“來啦!來啦!”緊挨着他的玉香滿臉緋紅,一隻手緊緊地攥着他的胳膊……
入城隊列終於出現了。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十幾個人扛着的毛**、朱總司令巨幅畫像,後面是馬拉的大炮和排列整齊的解放軍。鑼鼓喧天,彩旗飛揚,人們喊着口號,街旁的建築上拋下了許多彩色紙屑。賀思敏還是第一次看見解放軍。這就是打敗了幾百萬國軍的解放軍啊……
他被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震撼了,情不自禁地舉起手中的小紅旗,用力地揮舞呼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