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思敏跟康五叔在石橋那兒分了手。他回到縣城的時候，天已經大亮，越往前走，街上的行人越多。有提着竹籃去菜場買菜的婦女，有揹着書包上學的學生，有穿長衫夾着公文包上班的職員，還有一隊排着整齊隊列的解放軍跟他迎面而過……
走到百貨公司前面的時候，他看見武幹事和一名戰士迎面而來。武幹事像是在找人，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他的目光剛落在武幹事身上，武幹事就看見了他，立即快步走了過來，怒氣衝衝地瞪着他，厲聲地：“賀思敏，昨晚你跑到哪兒去了？”
賀思敏乜了他一眼，低聲嘟嚕了一句：“哪兒也沒去……”
誰也沒料到，武幹事突然掏出手槍來，冰冷的槍口頂在他的腦袋上，大聲地：“你給我說實話！否則，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
旁邊的路人都停下來，驚愕地瞧着他們。經歷了喪父之痛，賀思敏膽氣增加了不少，一點也感覺不到害怕。他用眼角的餘光掃了對方一下，輕蔑地：“有本事，你就開槍吧！”武幹事的槍口在他腦袋上抵了十幾秒，最後不得不收起了槍，恨恨地：“好小子，算你有種！”他將手槍插回皮套，對戰士一揮手：“給我帶回去！”……
賀思敏被關押了近一個月，由於沒有調查出他在解放前有過什麼劣跡，軍管會解除了對他的羈押。他家的財產作爲敵產被全部沒收，宅院成了警備團的駐地，只有關押過他的這座小院留給了他。他現在身無分文，已經不可能回江城上學了，只好呆在家裡，等待政府的安置。老兵依然一日三餐給他送飯食。賀思敏現在才知道，他是警備團團部的炊事員。
賀思敏整天無所事事，在屋裡待悶了，就去大街上蹓躂。這天下午，他從百貨公司出來，走在大街上，發現前面一個女學生，背影嫋娜多姿，看上去很像玉香。她像玉香平常的穿着一樣，穿着淡藍色的褂子和黑色的百褶裙，但梳着齊耳短髮。雖然髮型不一樣，但她的身材簡直跟玉香一模一樣。賀思敏心跳加速，連忙加快了腳步。等他與女孩子並肩時，目光偷偷地瞄了過去。恰巧，女孩子的臉也轉過來。賀思敏一看，果然是玉香，連忙驚喜地：“玉香。”
玉香也高興地：“思敏，是你呀？”
賀思敏欣喜萬分，道：“玉香，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玉香微笑地：“昨天剛回來，我正想去找你哩。思敏，你被解放軍帶走後，同學們都很擔心，你還好嗎？”
賀思敏點點頭，道：“挺好的。學校放假了嗎？”
玉香說：“不是放假，是畢業了。校長說，新中國快要成立了，各地都需要有文化的青年，所以我們這一屆學生提前畢業。你雖然沒有參加畢業考試，可校長說，你的學習成績一向優異，所以破格也發了畢業證書。你的畢業證我已經帶回來了，回頭讓我們家的夥計柱子給你送去……”
兩人邊走邊聊，玉香將他被抓走後，學校裡發生的事說了一遍。他也將自己被押回東陵後的經歷說了。玉香聽完後，道：“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賀思敏苦笑了一下，說：“能有什麼打算？等待政府發配唄。你呢？是不是回家繼續當大小姐？”
玉香胸脯一挺，道：“不，現在是新社會了，人人都要自食其力！我要去工作，最好能去銀行上班，可就怕人家不要……”
今天碰見玉香，賀思敏真是太高興了。這些天籠罩在他心頭的愁雲慘霧，一下子被驅散了不少。他看着滿面朝氣的玉香，由衷地：“玉香，你回來真是太好了，否則，我連個說知心話的人也沒有……”
賀思敏心裡牽掛着玉香，隔了兩天，又去找玉香。他來到楊府，敲開門。開門的是楊家的夥計柱子。柱子一見他，連忙說：“小姐不在家。”賀思敏問：“她去哪裡兒了？”柱子搖搖頭說不知道，接着就把門關上了。賀思敏只好失望地回去了。
次日一早，他又來到楊府。門開後，柱子依然說小姐不在，然後又要關門。賀思敏用腳阻止他關門，皺起眉頭說：“這麼一大早，玉香去了哪？”柱子支支唔唔，說不出個所以然。賀思敏頓時起了疑心，要自己進去找，柱子攔着不讓他進去。賀思敏一下子火了，瞪起眼睛道：“你個鬼才，竟敢攔我？快讓開！……”兩人正爭執着，院子裡傳來一聲咳嗽聲。柱子回頭一看，連忙閃開了身子，恭敬地喊了一聲：“老爺”。
一個瘦高個出現在門口。他五十多歲，臉皮皺巴巴的，長着一雙三角眼，頜下有幾綹鼠須，頭戴一頂瓜皮帽，手託一隻黃銅色的水菸袋。他瞥了柱子一眼，慢條斯理地：“怎麼回事？”柱子還沒開口，賀思敏搶着說：“楊伯父，我要去找玉香，可這個鬼頭不讓我進去。”
楊掌櫃這纔將目光投到他臉上，態度冷淡地：“賀少爺，你找玉香有什麼事？”
“這……”賀思敏一時語塞，想了一下才說：“我只是找她隨便聊聊。”
楊掌櫃一雙渾濁的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地：“我們家玉香也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你們雖然在一個學堂裡念過書，可古人說，男女授受不親。你跑來家裡找她，恐怕不太合適吧？再說，你大大被政府鎮壓了，我們楊家可不想與你們賀家有什麼瓜葛，你以後就不要來找玉香了，請回吧。”說罷扭頭對柱子喝道：“關門！”
賀思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柱子推攘出去，大門在他面前“咣”地一聲關上了。他站在門口呆了半天。他萬萬沒料到，楊掌櫃竟然會這樣對待他。想當初，賀家風光的時候，楊掌櫃對賀家的人極盡討好之能事。對他大就不用說了，就是見到他，也總是笑眯眯的，嘴上像抹了蜜，盡說他愛聽的話。
他小時候，東陵一帶常鬧土匪，大大不放心，每天他上學堂，都要派兩名家丁護送。他騎着大洋馬，後面跟着兩個揹着匣子槍的家丁。在街上遇見楊掌櫃，楊掌櫃總會停下來，笑嘻嘻地看着他。他用袖子一抹流下來的鼻涕，讓家丁抱自己下來，然後走到楊掌櫃面前，問玉香昨天怎麼沒去學堂？楊掌櫃笑着說，玉香昨天傷風了，不過今天會去學堂的。於是，他馬也不騎了，樂顛顛地往學堂方向跑，兩名家丁只好牽着馬在後面攆他……
如今，賀家敗落了，楊掌櫃完全換了一副面孔。這一刻，賀思敏才真正感受到什麼叫世態炎涼……
然而，他終究放不下玉香，楊掌櫃不讓他進門，他就在門外等。他站在楊府對面的巷子口，伸長脖子張望着，希望玉香從家裡出來。可是，他等了一上午，也沒有看見玉香的影子。
下午，他繼續在那兒守望。傍晚時分，終於看見玉香從大門裡出來，朝十字街的方向走去。他連忙追上去，喊道：“玉香。”
玉香回頭見是他，停下腳步，道：“思敏，你怎麼在這兒？”他說：“我一直在你家門口等你。”玉香奇怪地：“那你怎麼不進去呢？”他本想實話實說，可轉念一想，當着玉香的面說她爹的不是，似乎不太合適，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然而，賀思敏很想知道玉香的態度，還是忍不住問道：“玉香，你大大好像不願意咱倆好，你心裡是怎麼想的？”玉香似乎有些爲難，吱唔了一下，道：“你幹嘛問這個？”賀思敏急切地：“玉香，你快告訴我吧，這個對我很重要！你不會也因爲我大大被共產黨槍斃了，就嫌棄我了吧？”
玉香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輕聲地：“怎麼會呢？……唉，我現在心裡很亂，咱們別說這些了……”看見玉香爲難的樣子，賀思敏不忍心再追問下去了，便換了一個話題，問她現在要去哪裡？
玉香說要去十字街買水粉。賀思敏表示願意陪她一起去。玉香點點頭，兩人便一起朝前走去……
自從解除了對賀思敏的羈押後，武幹事很久沒有露面了。這天，賀思敏從外面回來，看見武幹事站在院子裡，感到很奇怪。一個多月沒見，他好象更黑了。武幹事一見他，皺着眉頭道：“賀思敏，你跑到哪兒去了？”
賀思敏充滿敵意地瞧着他，嘲諷地：“我去哪兒，還要向你彙報？”武幹事被噎得眨巴了一下眼睛，停了一下，道：“你跟我走！”說罷扭頭就走。他走了幾步，回頭發現賀思敏並沒有跟上，擡高嗓門道：“愣着幹嘛？快走哇！”
賀思敏本不想跟他走，可像有一根無形的繩子牽着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跟在了他後面。他們出了巷子，沿着大街走着。一路上，他問了幾遍要帶自己去哪裡，可武幹事賣關子，只說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他們走了約莫一刻鐘，來到縣政府旁邊的一座院子裡。這兒是縣政府的招待所，幾棟青磚平瓦的房子組成了一個四方形的大院子。
武幹事領他來到一間屋子門口，立正敬禮，大聲喊報告。屋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請進。”武幹事走進屋子，大聲道：“首長，人帶到了。”他回頭看見賀思敏還站在門外，連忙催促道：“賀思敏，快進來！”
賀思敏莫名其妙地走進屋子，看見一位女軍人滿面笑容地站在那兒。她三十歲左右，中等身材，梳着短髮，穿着一套洗得很乾淨的黃軍裝，臉上的皮膚由於長年在野外遭受日曬的緣故，稍稍有些黑，卻是那種黑中泛紅的健康顏色。她走到賀思敏面前，緊盯着他，道：“思敏？你是思敏嗎？”
賀思敏疑惑地：“你是……”
“我是你姑姑，認不出來啦？”
賀思敏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當然認不出來了。姑姑最後一次離家的時候，他才五歲。姑姑在他的腦子裡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姑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一點印象也沒有。難道這個站在他面前、英姿颯爽的女軍人，真是他的姑姑嗎？
姑姑上前親熱地摸摸他的腦袋，笑着說：“真沒想到，你都長這麼大了，成了一個大小夥子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武幹事轉身出去了。
姑姑親熱地將他拉到沙發旁，讓他坐下，一邊用茶缸給他倒水，一邊說：“姑姑今天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姑姑這次隨部隊南下路過，順便回趟老家，本以爲家裡沒人了，沒想到見到了你……真是太好了……”說着扭過臉去，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淚。
賀思敏受到感染，眼睛也有些溼潤。
倒完水，姑姑坐下來，拉過他的一隻手，緊緊地攥在手掌心裡，眼含笑意地瞧着他，道：“思敏，跟姑姑說說家裡的情況……”
也許是因爲有些生疏，也許是因爲沒有思想準備，賀思敏嘴巴張了張，一時竟不知道說些什麼。姑姑善解人意，爲了不難爲他，便由她提問，賀思敏作答。一問一答之中，喚起了賀思敏的許多回憶。漸漸的，賀思敏感到，他與姑姑的距離拉近了，對姑姑的態度，也由陌生變得親近。
他們聊了一個多小時，這時，門外走進來一位身材魁梧的軍人。賀思敏看見姑姑站起來，也跟着站了起來。姑姑拉過他，滿面笑容地：“思敏，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你姑父。”
賀思敏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姑父笑呵呵地伸出手來，握住他的手，嗓音洪亮地：“你就是賀思敏？你姑姑可經常跟我提起你……待會兒別走了，跟我們一起吃飯。”
待姑父走進裡間後，賀思敏小聲地：“姑父是個大官吧？”
姑姑故意一板臉，笑着說：“什麼官不官的，小孩子，別亂打聽。”
在招待所食堂吃飯的時候，姑姑一邊給他挾菜，一邊說：“思敏，明天我要去鳳凰嶺給爺爺奶奶上墳，你陪我一起去，好嗎？”賀思敏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