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皇回到京都,性情大變。
上皇對石敢當碑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封禪泰山之前,文武大臣揣摩聖意,除了陸博望,京城所有官員家的石敢當碑都砸了。爲了表明態度,有些官員還把斷碑放大門口。封禪回京,還沒下轎就滅了吏部侍郎劉方亮六族,原因竟然是因爲劉家砸石敢當碑。
傅靖慶奏請在金鑾殿門前立一塊石敢當碑,上皇應允了。第二天就立了起來。這天晚上,誰也沒想到上皇要來看石敢當碑,正巧碰到兩個小太監繞着碑嬉鬧,上皇盛怒,斬立決。自此大臣們見了石敢當碑都繞着走,投以驚恐畏懼之色。
不幾天的工夫,京城文武百官的家裡門前又將石敢當碑立了趕來。只有一個例外,陸博望家裡沒有立。傅靖慶勸他門前立一塊,他婉拒了。
自此,太子太傅、禮部尚書陸博望家門可羅雀,刑部尚書傅靖慶家卻是門庭若市。
上皇突然變得嗜殺成性,且不顧親情,讓文武大臣瞠目結舌。某天,梅妃的一個宮女抱着一個小棺材攔住上皇,檢舉梅妃製作厭勝,上皇責令傅靖慶追娤查,梅妃認罪。上皇下旨,滅九族。
傅靖慶抓到了製作術士江上水,經拷問江上水又供出多位向他購買厭勝之人,順藤摸瓜竟然查到了太子府,傅靖慶毛骨悚然,上報上皇,上皇令嚴查。果真在太子府搜出一個小棺材。
傅靖慶戰戰兢兢地將小棺材呈報給上皇,上皇揭開小棺材蓋,小棺材內躺有一個小布人,上面扎滿了針。棺材內及棺材蓋內側寫滿了上皇的名子:吳恆。
上皇冷冷一笑道:“殺全家。”
滿朝文武,只有陸博望一人爲太子求情,上皇不允,陸博望又退而求其次,求上皇留皇孫一命。上皇道:“兒子想殺我,孫子能好到哪裡去?朕不傻!陸愛卿,你很聰明,這兒是聯的寢宮,不是在金鑾殿,我不追究你的管教失職也就是了。跪安吧!”陸博望磕頭謝恩後,退了出去。
太子一家九口被殺,朝野震驚。
不足百日,又有三個皇子被殺,都是殺全家,皇親國戚三十餘家滅門。另有一個皇子自殺。
封禪回來後,上皇的記憶力大不如從前了。常認錯人,對於過去的事,知之甚少。羣臣常常爲此惴惴不安,金鑾殿上支支吾吾不敢言。
上皇獨喜石姝,寵幸有加,無出其右。賜祥安宮爲福宮,封石姝爲福妃。
朝野上下戰戰兢兢,許多大臣萌生了隱退之意,然天威難測,誰也不敢帶頭向上皇請辭。又是陸博望率先開了口,金鑾殿上懇請上皇准許他告老還鄉。
上皇道:“陸愛卿,你今年高壽啊?”陸博望道:“啓稟萬歲,臣今年五十八歲。”上皇道:“今天朕和你講個約定。你再給朕幹上個三十年。等你八十八那年,朕給你做完壽。然後準你回家頤養天年。”
陸博望聽聞此言,感激涕零,道:“臣定當效忠上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上皇道:“陸愛卿,朕決定讓你的兒子陸明翰去任濟南知府。”
陸博望忙道:“萬歲,犬子不才,曲阜知縣任上才幹了一年,才疏學淺,臣以爲,泰安知縣武偉勇要比犬子更能勝任濟南知府。”上皇呵呵一笑,道:“武偉勇,朕是瞭解的,另有重用。陸明翰任濟南知府就這麼定了,俗話說,虎父無犬子,有你這樣一位父親,朕相信他。”
陸博望開了頭,便有大臣陸續提出辭呈,有批的,也有沒批的。凡皇親國戚一律離開京都,指定他鄉異地居住。告老還鄉的路上也不太平,有兩位曾經帶兵的皇親國戚,在回指定居住地的路上,被強盜截殺。文武大臣至此便沒有不明白的了,沒辦法,只有揣着明白裝糊塗度日如年。
吏部侍郎石世宇被深夜招進宮來,上皇躺在龍牀上,石世宇跪在龍牀前。上皇道:“今晚的月光真好啊!”石世宇道:“是啊!上皇!今晚的月光真好啊!”上皇呵呵一笑,道:“這話真是無趣得很啊!”石世宇驚恐萬狀,忙磕頭恕罪,道:“萬歲恕罪!萬歲恕罪!”
上皇道:“你我雖是君臣,可你也朕的丈人啊,怕什麼?福妃懷孕了,朕不忍心煩擾她了。你看今夜的月光多亮啊,朕看得心裡發慌,便想找人說說心裡話。這滿朝的文武啊,朕只想到了你一個人。”石世宇道:“謝萬歲!臣,萬分榮幸!”
上皇道:“我朝有多少家皇親國戚?”石世宇道:“八百一十五家。”上皇道:“朕封禪回來殺了多少家了?”石世宇的聲音顫抖起來,道:“六百零一家了。”
上皇道:“這麼多啊?你說朕做的對不對啊?”石世宇道:“對!”上皇道:“爲什麼?”石世宇道:“因爲他們該死!”上皇呵呵一笑,道:“你也是皇親國戚吧?”
石世宇顫聲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上皇長嘆一聲,道:“你說得對啊!朕殺了六百零一家皇親國戚,只是爲了心愛的福妃一人。”石世宇拼命地磕起響頭來,小聲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上皇道:“朕今天叫你來,有一件事情讓你去辦!”石世宇道:“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上皇道:“明天早朝,參傅靖慶一本,就說他構陷冤獄,離間皇親國戚,罪在不赦。”
石世宇大吃一驚,顫聲道:“萬歲……”上皇呵呵一笑,道:“你想說什麼?”石世宇道:“臣遵旨!”上皇道:“回去吧,天不早了。”
石世宇叩頭後起身,旋即“撲通”跌倒在地,爬着出了上皇的寢宮。出了寢宮扶着牆站起來,歇息了片刻,雙腿方纔不麻了,顫顫巍巍地出了宮城。
第二天早朝,吏部侍郎石世宇出班奏道:“萬歲,臣有本要奏。”上皇道:“石愛卿講。”石世宇道:“臣參刑部尚書傅靖慶,傅靖慶長期以來,不斷地構陷冤獄,處心積慮地離間上皇與皇親國戚之間的骨肉親情,致使皇族一脈日漸凋零,長此以往勢傷害上皇的國基,罪在不赦。懇請上皇立即將傅靖慶交有司查辦。拯救皇親國戚於危亡!”
上皇皺着眉頭,盯着石世宇看着,金鑾殿內寂靜無聲,一片肅殺,上皇掃視了一眼君臣,旋即“啪”地一拍龍案,怒斥道:“大膽的石世宇,傅靖慶構陷冤獄,離間朕與皇親國戚的骨肉親情,你當朕是什麼人?”石世宇頭“嗡”地一響,嚇得魂飛魄散,旋即明白過來,朗聲道:“臣懇請上皇明察!”
上皇呵呵一笑,道:“朕還不需要你來指手畫腳,來人啊,打二十板子!”石世宇倔強地喊道:“萬歲明察啊!”侍衛上殿將石世宇拖出殿去打了二十板子。打完板子擡回府去了。
第二天,傅靖慶進宮求見福妃石姝,送來一架華箏,福妃收下。嫣然一笑道:“謝謝傅大人。”傅靖慶道:“這是臣派心腹之人趕赴海南島選了上等的黃花梨木回來,並親手製作的。只爲獻給娘娘千歲。”
石姝大爲感動,一臉歉疚,道:“傅大人,對不起!我爹糊塗,還好,上皇心如明鏡,並未理會。”傅靖慶道:“有娘娘千歲這句話,我就滿足了。卑職有個請求,不知當講不當講?”
石姝道:“傅大人請講,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去做!”傅靖慶道:“娘娘千歲,這架華箏,我自信品質冠天下,當今世上只有上皇和娘娘千歲您才配擁有她。上皇封禪泰山之後從未召臣聽過樂曲。卑職猜想定是上皇操勞國事忘了。臣將這架華箏獻與娘娘千歲,上皇早晚也能聽到他最喜歡的樂曲《山水情》,卑職也算盡了孝心。臣喜歡音樂甚於自已的生命,若能聽到一遍娘娘親手用這架華箏彈奏的《山水情》,此生無憾矣!”
石姝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面色凝重,起身端坐於華箏前,雙手在華箏上飄着,《山水情》優美的樂曲響起。傅靖慶心中一沉,心如刀割,《山水情》裡已經沒有了清澈和激越,有的只是死寂和壓抑。是啊,一切都變了,那裡是泰山,這裡是宮城,那裡是鏡溪峪,這裡是福宮,那裡是純情少女,這裡是千歲娘娘。
有感於此,傅靖慶的眼淚涮地流了下來。箏聲止,傅靖慶叩頭道:“娘娘千歲,請恕罪!卑職聽着《山水情》,想起鏡溪峪那如畫的一幕來,不能自已!請娘娘千歲恕罪!”石姝的眼圈也紅了。
傅靖慶起身告辭,石姝送至門前,道:“傅大人,請留步。”傅靖慶收住腳步,轉回身來。石姝道:“傅大人對我有恩,石姝一定想法多加轉圜。”
傅靖慶大喜,便欲跪下磕頭,石姝忙將他扶住,傅靖慶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十天後,石世宇傷愈,來福宮看望女兒石姝。石姝道:“爹,你這把火燒得好啊,現在參傅靖慶的摺子雪片般地飛來。”女兒見面一句問候傷情的話也沒有,石世宇以爲女兒不知情,聽了這話心裡霎時猶如寒冰一般,沉默了一會,方道:“爲父十分內疚,傅大人對我們有恩啊!”
石姝道:“爹,讓你參傅靖慶構陷冤獄,離間上皇的骨肉親情,是女兒的主意。”石世宇驚得目瞪口呆,盯着肚腹隆起的女兒,半響纔開口說道:“閨女,不會是開玩笑吧?”
石姝面無表情地說道:“爹,我說的是真的。”石世宇的心中充滿了悲傷,道:“閨女啊,爲什麼這樣做?”石姝淡淡一笑,道:“爹,這是沒辦法的事。”
石世宇道:“孩子,我可不希望你介入這些血腥的是非。”石姝道:“晚了。”垂下眼簾,撫摸着隆起的肚腹,“爹,您還記得嗎?我問您和娘,‘這是命嗎?’您說,‘這是命!不但但是你自已的命,也是爹的命和孃的命!’這句話還真說對了。我這樣做就是爲了咱一家人的命啊!”
石世宇沮喪地低下頭去。石姝道:“爹,您後悔來這京都嗎?”石世宇低聲道:“後悔……我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一進都城,走路都不穩。我不但後悔來京都,我還後悔去泰安呢?假如時光倒流,我情願一輩子不出橋溝村,和你媽,還有你,哪兒也不去,就終老在橋溝村。”
石姝冷冷地說道:“可是再也回不去了。”石世宇的腦海裡浮現出凡道長及其家人、聞柏達、甄侍祟、汪雪蓮他們那悽慘的身影來,他猛地抓住石姝的手,急切地說道:“孩子,聽爹的一句話,放手吧,現在放手還來得及。聽爹的一句話,千萬不要介入那些血腥的是非!”
石姝語氣堅定地說道:“爹,俗話說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況這兒是宮城呢?在這座華麗的宮城裡,只有強者纔是最安全的。強者可不是逃避練成的,是鐵血鑄就的。”石世宇絕望地說道:“孩子,這些爹孃可是從來沒有教過你啊?你從哪兒學來的?”
石姝道:“書上,歷朝歷代皆如是。豈有他哉?”石世宇道:“上皇這麼喜歡你,你想得太多了。”石姝道:“爹,在我之前上皇最喜歡的是梅妃。梅妃滅了九族啊!正是這一棵棵人頭落地,才讓我看清了這座宮城。”石世宇痛苦地閉上眼睛,女兒的話,他聽明白了。
石姝道:“爹,您明天早朝再參傅靖慶。”石世宇明知故問,道:“爲什麼必須是我?爲什麼還要我去做?”石姝道:“爹,道理很簡單,你扳倒了傅靖慶,你就是皇親國戚的大救星,你就是皇親國戚的領袖。我們石家的地位才穩固。上皇現在站在我們這邊,此時不立威揚名,等待何時?”
石世宇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宮城。
第二天早朝,石世宇果真就又參了傅靖慶一本,上皇正欲發怒,金鑾殿上有一半的大臣突然附儀,共同奏請上皇查辦傅靖慶。
上皇徵求陸博望的意見,陸博望道:“我與上皇的態度是一致的,我與傅尚書相交多年,共同效忠上皇,無時無刻不殫精竭慮,兢兢業業。然這麼多大臣同參傅尚書有罪,我很愕然。既如此不若將傅尚書交大理寺審查,有罪,國法森嚴,無罪,就還傅尚書一個清白,以絕天下幽幽之衆口。”
上皇慨嘆一聲,道:“陸尚書言之有理,就依愛卿所言,傅靖慶交大理寺審查。”
第二天,上皇令劉賢將彈劾傅靖慶的一千多份奏摺送到了大理寺。一個月後,大理寺結案,傅靖慶構陷冤獄,離間上皇與皇親國戚的骨肉親情,且太子一案系傅靖慶指使他人栽贓陷害。
金鑾殿上,上皇接過摺子,打開一看便流下眼淚來,看完摺子,嚎啕大哭,文武大臣跪伏於地,戰戰兢兢不敢言。
片刻之後,上皇止住悲聲,道:“傳聯的旨意,傅靖慶滅十族。”劉賢朗聲道:“萬歲有旨,傅靖慶滅十族。”
傅靖慶九族加上門生,一千二百一九口,魂歸蒿里。
上皇悲痛欲絕,久不臨朝。上朝的第一天,擢升陸博望爲宰相,兼刑部尚書,石世宇爲吏部尚書。
石世宇逐大力起用皇親國戚、親朋故舊,山東進京的官員浩浩蕩蕩。石世宇推舉武偉勇任東平知府,上皇依舊不準,石世宇頗爲費解。某日將此事告知石姝,石姝呵呵一笑,道:“武知縣危矣!”
石世宇大吃一驚,道:“這是爲何?”石姝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爹爹與他劃清界限就是了。昔日若有瓜葛須早做了斷。”石世宇一臉不解,道:“泰山封禪,上皇對武偉勇何其看重?”
石姝的眼裡霎時流露出無盡的悲哀,道:“爹,天意從來高難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