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氏的產業譜系裡,行思坊雖然創造的利潤不很起眼,但卻是產業佈局中的重要一環。行思坊經營的是筆墨紙硯等等書房用品,從最基層的衙門小吏用的消耗品類型的毛筆、朝廷重臣和那些家世顯赫的世家文士們揮毫創制所用的筆墨、乃至於工部、兵部的那些技術官員和軍官在製圖、謄清草圖等方面用的專門定製的功能性筆和配套的墨水,行思坊將書寫領域的生意做得無微不至,而行思坊的那幾位老師傅,在書畫裝裱、修復與鑑定方面的深厚造詣,更是安慶第一。這些生意都讓行思坊一直能夠和那些高官顯爵,和那些世家貴胄保持着相當良好的關係。
而之所以孔嚴覺得這時候表現出動搖或者別的什麼態度很不恰當,並不是因爲他們真的對一直以來控制着他們的陳家真的有多少忠誠。陳家的操縱不是沒有問題的,最初的時候,陳家所轄的這些產業的確能夠被控制,能夠忠誠地向作爲投資者和主人家的陳家盡到家僕之類的責任,但是,當這些產業在這些家僕手裡代代相傳,成爲一個家族不斷投入時間、精力和心血,與之聯繫在一起的百年老店,成爲行業內的翹楚,成爲有着自己的人脈和力量的貌似獨立的商家,乃至於進入一個更高的社會階層的時候,陳家對這些產業的控制方法雖然也有變化,變得更人性化,也更尊重各個產業的自己的選擇,但卻從來沒有真正放手過。孔嚴對陳家的控制自然也不滿意,即使是那樣的控制和不斷的支持讓行思坊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當然,行思坊的消息比其他陳家控制的產業更靈通那麼一點,他們比其他那些商家更早了解到陳家覆滅的真想以及朝局的動態。當陳楷這個名字最初再次進入行思坊等等以爲陳家倒臺,而一段時間裡一直沒有人拿着文牒來接手管轄,就意味着自己已經可以實質上獨立的商家的羣落中,引起的反響是非常大的。不少商家明顯表示出了情緒,而在那其中,自然是有已經倒向了道明宗的人,不然,不可能之後道明宗的人會對那些商家做如此有針對性的說服工作。
行思坊和孔嚴也不完全是因爲估計還存活在世的這個陳楷,陳家順理成章的少主。他們真正顧忌的是陳楷背後的東平的力量。陳楷甫到東平,就成爲民政三處的處正。知道這一點的孔嚴自然能感覺到其中的味道:陳楷在雲州很受重用。他掌握的是官員的監察權,對於雲州這麼一個有着龐大精密,卻又活力十足的官僚體系的地方來說,只有得到葉韜完完全全,毫無保留的信任,才能幹得下去這個職位。而到目前爲止,看起來陳楷乾得很好。不管陳楷對於陳家的產業有沒有想法,只要陳家一天沒有死絕,那麼,陳家作爲所有這些產業的宗主,就是一個不得不重視的存在。這年頭,大家還是認這個的。對陳家有所報效,哪怕和國家大業有些牴觸,大家普遍也會原諒、理解、同情,但要是背叛了陳家,不管別人如何褒揚獎賞,事情一旦傳出去了,戳脊梁骨的事情是不會少的。
而孔嚴沒弄明白,到底那個呂振到底是什麼路數。要說他真是個從鎮州落魄而來的世家子弟,大部分人是不相信的,能夠短時間建起一個茶坊,在短短一個月之內讓茶坊成爲安慶諸多名門女子聚集的首選地點,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可要說那是因爲戶部尚書孫波屏的支持,卻又不像。孫波屏雖然自己也曾兩三次光臨圓緣園,孫眉兒更是有將圓緣園當作自己喝茶和交友的第一選擇的趨勢,但孫波屏卻曾在公開場合拒絕了呂振免費招待孫波屏一家的待遇,將孫眉兒的花費結清了一次。雖然孫眉兒之後並沒有因爲這個而少去圓緣園,但這件事情不少人知道,大家覺得,似乎孫波屏和呂振,也不純是那種支持和被支持的關係,更像是比較純粹的商家和重要客戶。
但是,呂振前後幾次送到行思坊來裝裱的那些畫作,卻讓行思坊的那些匠人們驚豔莫名。那些個彩墨的畫作,明顯是這些年開始流行起來,有些東平風格,由戴秋妍弄出來的新的文人畫風格。戴秋妍的畫作在外面很少流傳,但她的風格卻爲很多人所模仿。但是,風格可以模仿,那些繪畫的材料和工具卻是模仿不來的。西凌本地那些學習彩墨風格的人,要麼輾轉去弄葉氏工坊在位於丹陽的唯一一家出售顏料和畫具的店鋪裡出售的那些價格高企的專業顏料,要麼就自己想方設法配置,顏料的純度也素質並不很好。但呂振這幾次拿來的彩墨畫作不但顏色非常明亮純粹,對於彩墨的運用也不是那種嘗試摸索階段的人能夠畫出來的。這些畫作,假如呂振有興趣放出去,一定會成爲安慶那些書畫藏家們追逐的對象。而一個能夠擁有那麼多,那麼純粹的“東平畫風”的精品畫作的人,他的來歷如何着實值得推敲。當然,這些事情現在也就是在行思坊內流傳,並沒有人將這類事情捅到外面去。
而呂振,這一次說是有一副重量級的作品,想讓孔嚴過目,再決定如何裝裱。孔嚴考慮了好半天,還是答應了下來,但從表面上看來,這只是聲名鵲起的呂振對聲名卓著的孔嚴的一次再正常不過的拜訪而已。
這還是談瑋馨第一次以呂振的妻子的身份露面,那些暗地裡參見過談瑋馨的人自不待言,但談瑋馨在孔家大宅的亮相,卻是讓人瞠目結舌。談瑋馨從來就不是什麼平易近人的人,當然,她也從來不是什麼難相處的人。只是長期孱弱的身體,長期被重重保衛起來的談瑋馨,自然而然就有一種讓人敬畏、不敢靠近的高貴感覺。而談瑋馨身上透露着的貴氣,還混雜着濃厚的知性成分。雖然對於呂振夫婦的來歷摸不準底的孔嚴已經帶着家裡的晚輩在前庭迎接,但初見葉韜和談瑋馨,還是讓孔嚴有一種驚恐的感覺。這兩人的確不是什麼很高調的人,並不會咄咄逼人,但他們身上的那種沉穩凝重,那種從容,絕不是一個落魄商人或者普通的世家子弟能夠擁有的。
“呂先生,您說的畫作?”極盡禮貌地將呂振夫妻迎入客廳之後,孔嚴越發不敢小看他們了。站在他們夫妻身邊的幾人雖然穿着非常樸素,但那種身板,那種精神內斂的感覺,讓孔家大宅裡的幾位供奉非常不安。他們的說法是,可能他們加起來都打不過人家兩個……能夠擁有這種等級的護衛的人又是誰呢?
“孔老先生,您請看。”葉韜點了點頭,捧着裝在盒子裡的畫作走進客廳的是扮作小廝的關歡,他還是最近剛剛來到安慶,來加強葉韜夫婦身邊的防衛,同時也來通告他們,其他方面的各種部署已經基本落實了。
“這是……這是……”當畫作在孔嚴面前展開的時候,孔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行思坊第一次接到呂振拿來的有作者題簽的作品。
孔嚴沒有敢伸手去觸摸那張話,反而是站了起來,對周圍那些孔家的晚輩們和侍從們吩咐道:“大家且都退下,除了這些客人,其他人一律離開客廳三丈之外。”
大家感受到孔嚴的嚴肅,也明白來人必非凡品,毫無二話地就走了。等大家離開之後,孔嚴才非常小心地問道:“呂先生……您到底是?”
在孔嚴面前展開的作品,是一副彩墨的山水畫,繪製的是草原和山脈交會的地方,一副其樂融融的春景。但是,畫作的題簽卻是戴秋妍,而繪製的時間正是今年春季。這副作品,還是戴秋妍的作品第一次在西凌露面,聯想到戴秋妍的身份,這種畫作顯然不可能流落在外面。那麼,這個呂振的身份,也就越發讓人疑惑。
“孔老先生,這裡,只有我們和您。在這裡所說的一切,要是有半個字流露出去,那麼,後果都會非常嚴重。我希望你明白,這種後果,不管是你,還是我,都不會喜歡的。”葉韜淡淡地說道,他很少使用這種赤裸裸的威脅的口氣,但並不意味着他不擅長使用。
“老夫明白。”孔嚴沒有一點脾氣,點頭道。
“敝姓陳,現任北疆經略府,民政局三處處正。”
“陳楷?”孔嚴幾乎驚叫出來,他壓住了聲音,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少……少東家。”
“是不是你,還有其他那些商號的少東家,這現在不是還是個問題嗎?”葉韜淡淡笑道。“不過,老先生不必多慮。陳家經營多年,畢竟是知道你們幾代人在行思坊投下的心血的。其實,以前也是家裡長輩考慮得少了,當時,家裡事情繁多,人員也雜,的確也沒多少心思一家一家來區別對待。天可憐見,現在陳家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倒是有了大把的時間可以仔仔細細地想這些事情。孔老先生,您現在到底是怎麼想的呢?我相信,你是知道最近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情的。你們,也應該是知道,當初我們陳家爲什麼會費了偌大心力建立起那麼多產業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