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驚異於葉韜的從容的,也包括國主談曉培。在葉韜向他行跪拜大禮的時候,在談瑋馨象徵性地爲國主介紹葉韜的時候,在應和談曉培對於他前一陣的那出色的表現和對於他製作了鐵血英雄盞這麼一件太過於讓人喜愛的禮物的讚譽的時候,葉韜的表現都遠比談曉培預想得老練,也遠比他預想得要淡漠。的確,他得到的是他應該得到的,而葉韜的表情,在處之泰然之餘,卻又多了幾分別的什麼。如果勉強要形容的話,談曉培覺得,那彷彿是葉韜對自己的表現仍然不太滿意的樣子。
“葉韜,”談曉培在詢問了一圈大致的進展之後,終於將視線實實在在地投向了葉韜,“這兵營的大略是你規劃的?”
葉韜躬身答道:“正是在下。”
談曉培點了點頭,繼續問道:“我記得,最初兵部和工部、內府會商,決定的是建立一個兵營,可是,怎麼你給出的草圖,卻實實在在是一座城池了。這之間的差別,未免有些太大了吧?”
葉韜一愣,但談曉培的口氣裡,並沒有責難的意思,彷彿只是希望得到一個比較過得去的解釋。葉韜整理了一下思路,侃侃說道:“啓稟國主,將這個兵營說成是一個城池,其實也並無不妥。以東平國內的體制,凡人口有十萬,就可以稱爲城,而按照這個級別所需要城牆,護城河等等,都可以以一定的體制進行建造。而且,定出這樣的制度想必不是因爲禮制之類的問題,而是更多考慮到了建造城牆和挖掘護城河的費用高昂,不宜爲國家增加太多的經濟負擔。但只要有條件,仍然鼓勵城,乃至城以下的地方,自己建造合適的防禦體制。東平有符合人口標準的城池二十二座,但實際上符合城池標準的各類地方防禦體制卻有四十九處。而以此處兵營的重要程度,以城池的標準來建築,自然是當得起的。”
談曉培看了一眼工部的官員。葉韜知道這些情況並不奇怪,要他做這種相對於他的履歷來說肯定是極爲陌生的工作,工部和兵部總要拿出資料來讓葉韜能夠大致瞭解一下現在東平在城池建設方面的概況。在這個沒有所謂的保密級別概念的時代,不管是器重於葉韜作爲一個年輕但極有才華的匠師還是因爲葉韜是昭華公主談瑋馨力薦而且作出擔保的人,工部的那些資料都會最大程度地開放給葉韜。
談曉培沒有覺得葉韜所說的東西有什麼特別,畢竟這就是東平國的現實狀況,但談曉培卻覺得,似乎葉韜想要說的東西僅僅是個開頭……談曉培點了點頭,說:“你要說的,可是隻有這些嗎?若是有更多的想法,儘可以一併說出來。對於國家來說,這畢竟是一項大工程,但卻也不算是無可替代。但是,能主持規劃這個工程,對你來說,意義想必是不同的吧?”
談曉培很輕鬆的說法彷彿讓葉韜感覺到了以往在公司裡,向老闆向客戶做表述做演示,來闡述自己的設計思路的時候。他眼神一亮,躬身道:“自當從命。”
談瑋馨在原先那個時代,雖然始終覺得混得不算得意,但在公司裡做這種表述的機會卻是不少。畢竟,會議文化已經是現代企業的基本元素之一了,看到葉韜那副精神頭,談瑋馨就有些想笑。
直起身子之後,葉韜以清越的聲音說道:“從一開始,我就是將這個所謂的兵營,來當作一個城市進行設計的。丹陽,作爲東平之都,建成至今時間也不短了,由於人口增長,各方面的商旅往來比起初建時,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實際上現在在承擔城市的功能方面,已經有些力不從心。無論是當初的設計規劃,還是現在這個城市在空間的分配和使用上,都存在着很多的問題。”
隨着葉韜的話語,他的手勢也開始多了起來,彷彿他在進行的是一次有着充分準備的演說,或者是在某次對他來說和一些身份相差不那麼懸殊的人進行的會議上進行一次再正常不過的表述。一個在現代職場上成功的人,或許這種伴隨着語言,用來加強自己說服力的手勢,動作,乃至於那些再簡單不過的眼神的移動,都是需要掌握的技能,都是隨着一次次的嘗試、經歷、成功和失敗建立起來的快要變成本能變成條件反射的技能。而這些再自然不過的動作配合着語氣中的抑揚頓挫,讓葉韜所說的話更容易影響到別人了。
“……就現在來說,城市,仍然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因爲我們需要城牆來保護城市,這一點,恐怕要一直到城牆對我們自己的限制作用遠大於阻撓敵人的攻擊的作用的時候纔有可能改變。那麼,在城市有限的空間裡,如何分配空間,如何讓城市的所有空間都能夠發揮應有的作用,就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而決定如何分配這樣的空間,很大程度上代表着執政者對於城市的氣質和功能的設想。”
說到這裡,在場的所有人都聳然一驚,城市的功能,城市的氣質,這些想法他們中間有人或許隱隱約約意識到一點,但從來不敢在公開的場合說出來。最多,也就是作爲做某些決策的時候的一種參考而已。
“比如宜城,作爲一個海港城市,又位於洛河入海口,是東平內陸地區和外界進行溝通的最方便快捷的橋樑。她的功能就是物資的流動和交換,而她的氣質,一方面是重商的、富裕的,而另一方面又由於宜城得天獨厚的氣候地理條件而變得休閒舒適。要說防禦上,可以說,雖然是符合大城市的城防設施的標準,但也僅僅就是符合而已,沒有什麼亮點,甚至可以說沒有多少有力的防禦措施。但這並不影響宜城作爲一個重要的城市,在東平,乃至在整個大陸上的地位。”
“而丹陽卻又不同。丹陽,是東平的首都,是一個特殊的,和任何其他城市都不同的城市。”葉韜頓了頓之後,說:“除了承擔一般的城市的功能之外,丹陽還是一個向所有人展示東平國的各方面的實力的重要場合。這多方面的實力包括人口,經濟,軍事,和文化。要說人口,丹陽城現在有常住人口將近九十萬,加上往來的商旅以及跟隨着商旅而來的僱工等等人員,因爲各種原因來丹陽的各國使團,最高峰的時期,還要加上來丹陽考試的全國各地的學子,需要駐留的人員超過百萬人,人口方面的繁榮自不待言。只不過,對於丹陽來說,稍稍有些繁榮過頭了。說起經濟來,東平十大商戶有六家的總店在此,各種各樣的店鋪,工坊鱗次櫛比,也算是非常優秀。在文化方面,丹陽似乎略有不足,教坊青樓只能算是娛樂場所,書畫店玉器店只能算是奢侈品消費,也和文化關係不大,大有補足的餘地。在軍事方面,丹陽城駐軍時常將近超過十萬人,隨各地軍旅的調動駐派的程序不同而有變化,相對於丹陽的重要性來說,不能算多,但要是加上直接間接爲軍隊服務的人,可能要有十五萬到二十萬人,其中有製造軍械的工匠,有爲軍隊置備衣物,其他器具,置備飲食等等的各種人員。……我想,這一次興建城西的兵營,固然有多種多樣的原因,但是,考慮到丹陽這方面配比的不太平衡,爲丹陽城的人口進行分流,騰出空間來讓丹陽能夠喘口氣,應該也是考量之一吧。”
看着談曉培讚賞地點了點頭,葉韜微笑着,繼續說了下去:“既然是這樣,那麼,爲什麼不趁這個機會,更大程度上對丹陽城也進行一次整理呢?駐軍可以分流出一部分,幾萬人,加上本地駐軍的家屬,加上必然要跟着過去的大量爲軍隊服務的人員,差不多就有八萬到十萬人了。哪怕就是這八萬人到十萬人,也足以運轉一座城市了。丹陽作爲東平首府,有許多精密軍械的工坊,也應該轉移過去,至少,我葉氏工坊的軍械部門,是準備設置在那裡的。在一個以軍隊和軍隊家屬的管轄區內,工匠和學徒和外界接觸的層面有限,很多東平獨有的技術外流的可能性就大大縮小了。其實,哪怕是其他類型的工坊,尤其是陶器、瓷器工坊,我想,不斷燃煤燒窯,那沖天的濃煙,想必不會賞心悅目吧。這些工坊或許不夠資格進入軍營,但是,由於軍營的建造,實際上在丹陽和軍營之間不算很長的距離,都可以算是極爲安全,不妨新建一個到兩個以工坊爲主的村鎮,將城裡的那些有礙觀瞻的工坊遷址過去。而騰出的空間,大可以做些其他事情。丹陽是一個獨特的城市,她應該有統御周圍整個空間的能力,這空間,包括丹陽,包括兵營,也自然應該包括周圍的那些可以被利用起來而現在卻閒置着的地方。”
談瑋馨暗自點頭。葉韜所說的這些話裡,包括了似乎一直到近現代纔開始被逐步發展起來的城市規劃、城市定位、城市功能設計方面的思路,隱隱點出的那些事情,雖然落實起來並不容易,但經過幾年的規劃部署,一旦能夠克盡全功,則可以讓丹陽和周邊的發展更上一層樓,不再是這個時代的城市總是盲目地堆積人口和商鋪工坊的粗放型的發展,而是更細緻的,更全面的也更專業化的發展。葉韜的這些說法,在場所有人中間,大概也只有她,才能理解了個十足十,而作爲對於經濟方面有着專才的她,能夠做的要比葉韜所設想的更加多,更加豐富。
而談瑋馨也不自禁地要嘆口氣。她的這個身體,實在是負擔不起太沉重的工作,而葉韜這些說法,看來是很容易被肯定的,等到要一項項落實的時候,她會被累成什麼樣子呢?
無論如何,所有人,包括她,都折服於這一刻,年輕的葉韜的侃侃而談中流露出的那些理論和願景了。工部和兵部的官員們原本只是覺得葉韜的設計兼顧了美觀與功能,各方面的想法也很有獨到之處,到此刻,他們才終於明確了葉韜做出這一系列設計並且在一些他們認爲不太必要的地方和他們屢屢爭執堅持着不肯改動的原因。葉韜是有着一個更高的視點來看待一個兵營的建造問題的,而這些,恰是他們應該做到而沒有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