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倍即將西征,草原將再起烽火,敏兒雖千番勸阻,也是無濟於事,形勢若此,如之奈何?”耶律敏毫無保留向李從璟說出她的無奈。
“耶律倍一意孤行,自然沒人能夠勸阻,只不過屆時他親領大軍出征,耶律德光又怎會放過這大好時機?”李從璟收拾了情緒,重新開始煮茶。
“耶律倍會在西樓留下守城兵馬,並且會在饒州佈置一支重兵,一旦耶律德光兵進西樓,便會陷入被兩面夾擊的困境中。”耶律敏緩緩道,“這是耶律倍之所以敢親自西征的依仗,也是他給耶律德光挖下的陷阱,按照他的用意,耶律德光如果起兵,正好坐實叛國之罪,他則能借此將其繩之以法,以絕後患。”
“這的確是好計謀。”李從璟手上動作沒停,“然而耶律倍還是太自大了些。耶律德光、述律平是什麼性子,他們既然決定起兵,就不會沒有依仗。”
饒州的兵馬雖然佈置得好,但屆時其統兵將領,那位被耶律倍視爲肱骨的大將,到底是會進攻耶律德光,還是坐岸觀火,只怕還未可知。
“如果到時契丹陷入戰火,且兩邊戰局陷入膠着,或者大體勢均力敵,你會如何做?”李從璟做了一個假設。
耶律敏聞言大驚失色,她看到了李從璟眼中的篤定,那說明在對方看來,那幾乎是必然會出現的局面,然而這也正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
“若你什麼都不做,耶律倍、耶律德光一時誰也奈何不了對方,契丹很有可能分裂爲東、西兩國。”李從璟繼續分析,目光銳利,“連年戰火,兵戈不休,契丹的國土,將被鮮血染紅。”
耶律敏臉色漸漸蒼白,平心而論,李從璟的分析的確是最有可能出現的局面。到時候契丹國內連年征戰,民生凋敝,遭受苦難最深重的,不消說定是底層平民,這是耶律敏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局面!
“我......我該如何做?”耶律敏用祈求的看向李從璟,希望他能爲她指明一條道路。
李從璟認真的說道:“在東線數年經營,耶律德光已然成勢,契丹國內許多權貴都對他青睞有加,況且耶律德光曾爲契丹兵馬大元帥,頗有些舊日勢力,述律平又挾耶律阿保機之餘威,一旦他兵臨西樓,公然舉事,以耶律倍之能,是斷然無法將其迅速撲滅的,對不對?”
耶律敏不得不承認,就如李從璟先前所言,兩者必會大體勢均力敵。
“但若是耶律倍失去你的支持,而耶律德光得到你的支持,力量的對比將發生根本性改變,形勢就大不一樣了。”李從璟語出驚人,終於將核心論點擺了出來。
耶律敏瞪大了眼睛愣在那裡,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從璟,似乎不相信那句話是從李從璟嘴裡說出來的。
本能的抗拒使她不停搖頭、眼神慌亂,她幾乎要捲縮着身子向後退去,“不,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李從璟將一盞熱茶輕輕推到耶律敏面前,放鬆了身子,目光也變得柔和,以免進
一步刺激到她,“根據事實推論,形勢大體會如此演變,你應該知曉,即便契丹分裂爲東、西兩國,這個局面也不會持久。最後的結果一定是耶律德光勝出,耶律倍兵敗身亡。耶律倍不能阻止耶律德光東山再起,又如何能在耶律德光已經成勢之後,再將他打壓下去呢?”
“較之耶律倍,耶律德光野心更大,耶律倍可能不會冒犯大唐,只想恢復耶律阿保機的舊業,但若是換了耶律德光稱帝,草原不會滿足他的胃口,他必然會生出覬覦中原之心,到時契丹與大唐交戰,百姓遭受的苦難也會更加深重。”
“爲契丹蒼生念,耶律倍與耶律德光之爭不應曠日持久,往後也不能讓耶律德光真正執掌契丹。”李從璟說完這句話,不忍看耶律敏再受痛苦,遂不再逼她,“箇中輕重,不難掂量,我也不催你,我知道這對你而言很難抉擇,你慢慢想就是。”
耶律敏失魂落魄的坐在那裡,如同被暴雨淋成落湯雞的行人,看不清方向,也不知該去往哪裡。
她已經離了李從璟,若再離了耶律倍,在整個草原上,就真的是孤單一人了。
看似虛無的生平抱負與爲政理念下的黎民蒼生,與可供觸摸的血親兄長,這兩者可能兼得麼?不能。即便是耶律倍勝了耶律德光,也不能。這些年來,耶律倍的治國方略已然很清楚,他需要壓榨契丹每一絲國力,用於支撐他的稱霸戰爭,然後掠奪更多的財富。而在耶律敏這裡,她不希望看到流血犧牲,不想看到舉國都是孤兒寡母。
一將功成萬骨枯,霸業的背後,是堆積成山的屍骨,是荒廢的牧場,是失去頂樑柱的老者與幼兒。這不是耶律敏心中的太平盛世。
然而,這一取一舍,對耶律敏來說,到底還是太難了些。
李從璟緩緩起身,倚欄遠望。河流靜謐,天空悠遠,山外青山樓外樓,不知天涯是何處,雨打浮萍,伶仃夜裡嘆伶仃。
耶律敏的孤苦與難處,李從璟能夠感同身受,但無論是爲了大唐江山,還是爲了他們那一羣人的志向,他都必須將腳下的路堅定不移的走下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時候看似有選擇,實際那不過是隻有一個選項的單選題。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樓外的風愈發冷了些,耶律敏終於乾澀開口,她問:“如果我助耶律德光繼位契丹皇帝,之後會如何?”
“數年之內,契丹無事,耶律德光坐穩皇位,你也繼續做北院宰相。數年後,契丹國勢有所恢復,耶律德光若有南侵之念,我會爲他準備好一個坑,等着他往裡面跳;耶律德光若無南侵之念,也會有草原諸部,請唐軍北上攻伐不義。無論何種情況,耶律德光的皇位都不會一直坐下去,契丹國黎民蒼生最終是否會享受到天平盛世,取決於你。”
話至此處,李從璟也無需隱瞞,遂將謀劃和盤托出。
“若是耶律德光繼位爲帝之後,收斂雄心,不南侵不稱霸,那當如何?”耶律敏又問。
“那豈非正合你意?”李從璟
道。
耶律敏沉吟良久,最後問道:“若契丹果真走到最後一步,那會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李從璟鄭重道,同樣的十六個字,他也對耶律德光說過。
這句話含義深遠,李從璟相信耶律敏能夠明白。
耶律敏再度沉默下來。
李從璟也在欄杆前靜立。
微風拂動衣袂,站着的人青絲與青袍一同輕舞如畫卷,坐着的人黑髮在大氅上飛動如柳絮,閣樓上帷幔低垂,茶釜輕鳴,閣樓外城池如棋盤,天地相沉浮。
再美的時光也會逝去,再難的處境也將渡過,該來的終究會到來,該走的想留也留不住。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說來容易,世間卻有幾人能夠做到?
所謂初心,何時的心,可稱初心?
耶律敏終究還是站起身,向李從璟告辭,李從璟沒有留她,也沒有詢問她考慮的結果。在即將下樓的時候,耶律敏驀地停下腳步,她沒有回頭,似乎是沒有勇氣回頭,又似乎是不願面對殘酷現實,她低低問:“若我相助耶律德光,耶律倍......會不會死?”
“會。”這是個淺顯的問題,李從璟沒有迴避的必要,他語調甚至顯得沉重而莊嚴,“這是戰爭!”
然後他看到耶律敏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接着她便下樓去了。
閣樓重新變得空曠,李從璟長長吐出一口氣,頗爲疲倦的坐了下來。這場談話叫人心力交瘁,便是以他如今的心性也有些承受不住,說到底,他還是覺得對耶律敏有些愧疚。雖然她的遭遇並不是他直接造成的,但也跟他撇不開關係。
誰叫這是亂世?誰叫這是戰爭?
時至今日,無論是對亂世還是對戰爭,他都有一顆敬畏之心。
“過程雖然艱難,希望最終能有個好結局吧。”李從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今日與耶律敏的談話不算失敗,至少耶律敏沒有拒絕他的提議,平心而論這已經是很好的情況了,要讓耶律敏直接答應這件事,李從璟也覺得那不現實。
從一品樓出來,李從璟在門前的街面上站了一會兒,街上行人匆匆,神情各異,此時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一場關乎他們每個人命運的風暴,即將席捲這座看似平靜的城池。
往耶律敏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李從璟心頭忽然升起一絲異樣,他凝神想了片刻,不知這絲異樣從何而來,正當他準備將其拋諸腦後不理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忽然捕捉到了一個青衣身影,那是暗中護衛他周全的軍情處銳士。
心有所感一般,李從璟回頭對孟松柏道:“跟軍情處傳我命令,加派人手護衛北院宰相府,若是耶律敏出行,務必全程看護,不得留一絲空檔。”
下達完這個命令,李從璟也就不再多想這件事,畢竟這只是心頭一閃而過的一絲異樣。耶律敏身爲北院宰相,身邊自然有人手護衛她的周全,李從璟覺得自己這個安排,有些多此一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