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劍師劉六幺!”韓熙載喊了一聲。
衆人紛紛側目,便看見一個高冠博帶的小娘仗劍而入。那名叫劉六幺的小娘穿着一身白色的寬鬆袍服,衣帶飄飄,打扮十分飄逸;頭上梳着髮髻戴着高冠。面部長相也頗有英氣,她的鼻樑挺拔、臉頰平直,面部線條不如一般小娘那般圓潤柔和,又加上髮型打扮,確是少了幾分柔美、多了幾分英姿。
在這儒雅輕柔的氣氛之中,出現這麼一個人,多少有點不太融洽。不過人們喜歡稀奇,此時也興致勃勃地關注着她。
那彈琵琶的李姬,教坊司副使的妹妹,見到這個俊美如少年般的小娘子,倒也十分喜愛,當下便問道:“劉娘子要舞哪一支曲,我爲你伴奏。”
劉六幺劍眉一挑:“只管奏來,我即興起舞。”
李姬笑道:“你這麼說,我可要信手亂彈了。”
“願聞佳音。”劉六幺挑釁般地說道。
“好,好!”衆人一聽頓時喝彩。劍舞也是舞蹈的一種,通常人們都選熟悉的曲子,也好跟着節奏,能夠隨意起舞又不亂了舞步着實不易。
韓熙載道:“李姬要是亂彈,老夫擊鼓就不易了。”
李姬微微屈膝,輕笑道:“韓公太過謙虛。”
奴婢們已經把羯鼓搬到了廳堂上,韓熙載挽起寬大的袖子,興致勃勃地站在了鼓前準備好。所有人都忘記了剛纔舒緩清幽的調子,興趣盎然地等着更加熱情的劍舞。
“鐺……”忽然一聲劍鞘機關的輕響,緊接着寶劍出鞘摩擦的金屬聲音就在廳堂上響起,那種聲音分外明顯。劉六幺拔出一柄鋒利的寶劍來,把劍鞘直接扔在了地上。
“哎呀呀!”狀元郎黃璨見狀臉上失色,驚道,“舞劍怎能用這種刀兵,多危險啊!”
旁邊的太常博士安慰道:“在韓公府上,韓公自有計較,哪有什麼危險,劉六幺多半拿捏很準的。”
李嘉明笑道:“黃郎君是讀聖賢書的士大夫,自然不習慣舞刀弄槍的場合。”
那劉六幺聽到了旁邊的說話聲,微微側目,對年輕的新科狀元露出了隱約的鄙夷之色。
當是時,琵琶聲如珠玉落盤,韓熙載側耳聽出旋律來,也擊鼓相配。劉六幺一甩袍服,頓時姿態飄逸,劍光在燈光中緩緩閃耀。寶劍的劍舞和飄起的衣帶組成視覺華麗的場景,人們頓時又忍不住大聲喝彩。
劉六幺的身姿輕盈流暢,頗合舞蹈之美,但用劍卻是以擊、刺、格、洗爲主,緩急相配劍法綿長,出手時頗有力道。這不是一般的劍舞,卻是把舞姿和武藝合二爲一了。李姬的琵琶越演越急,如同瀑布激流。劉六幺追隨其節奏,一時間廳堂上刀光劍影,揮灑如風,那靡靡舒緩的氣氛一掃而空,這裡充滿了激情。衆人陶醉其中,瞧得如癡如醉。
許是李姬故意挑釁劉六幺,快速的琵琶節奏一刻也不消停,已經不顧音律緩急相配的法子。此時雖已入夜,卻
是夏季之末氣溫很高,劉六幺一番劇烈運動,汗水浸溼了髮梢,香汗在劍舞之中揮灑。
就在這時,琵琶聲嘎然而至。忽然劉六幺身體向側翼一飄飛,劍鋒以極快的速度側擊,人們目瞪口呆,彷彿聽見了鋒利的劍尖刺破空氣的嘶鳴,“嗤”地一聲,劍尖迎着狀元郎黃璨的眼睛刺到,驟然收手。
黃璨的臉立刻變成死灰一般的顏色,等他反應過來時,劉六幺已經收了寶劍倒提在身後。黃郎君身體一軟,一屁|股做到了地上,嚇了個半死。
“哈哈哈……”雜處一團的男女見他出醜,頓時大笑起來。
過得一會兒,黃璨終於回過神來,狼狽地爬起來,生氣道:“太過分了!過分……”
劉六幺抱拳道:“一時興起,和郎君開個玩笑,還望恕罪。”
衆人也打圓場,說舞姬是韓公請來的,不會傷到賓客。廳堂上嘈雜一團。
……正當這時,後窗上的兩個小窟窿並沒有人發現。屋子後面,正站着兩個人在悄悄偷看。翰林待詔周文矩、以及畫院待詔顧閎中。
他們彎着腰在那裡偷|窺很久了。韓熙載的府邸很大,又是金陵的文官,看家護院並不多,所以他們在這裡悄悄呆了很久也僥倖沒被人發現。
被發現了怎麼辦?二人也有恃無恐,因爲是奉旨來偷|窺的,被發現了韓熙載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若非奉旨,他們到底是士大夫階層,自己可還不願意偷偷摸摸幹這種事。
那劉六幺舞劍之後,韓熙載便起身離開中場休息,衆人也各自與家妓嬉笑,把剛纔的玩笑拋諸腦外。只有那黃郎君憤憤然的樣子,對舞姬十分不滿,但無奈是在韓熙載府上,他也似乎不願意做什麼。
顧閎中還在繼續等着,翰林院待詔周文炬卻已經沒有耐心了,當下悄悄說道:“我先回宮稟報,顧兄再留一會兒吧。不過瞧來之後也沒甚精彩的了。”
……周文炬回宮時,李煜還沒睡,不過已經回後廷。李煜聽到宦官稟報,急着當晚就召周文炬進宮言事。
李煜屏退左右,只留下了內侍宦官高吉,王后周憲也在旁邊。滿朝皆知王后周憲得李煜專寵,國主除了寵愛妻子,就沒臨幸過別的嬪妃,還有人因此事進言勸誡。
“臣叩見王上,王后。”周文炬拜道。
李煜忙請他起來,詢問韓熙載府上的夜宴狀況,周文炬先把參與宴席的朝廷官員的名字說了一遍,又道:“先是教坊司副使李嘉明的妹妹李姬演奏琵琶,又有舞姬劉六幺舞劍。微臣離開之時,觀韓公及賓客已有倦色,應該快散場了。”
李煜當然不是想知道韓熙載做了一件什麼事,他想了解的是細節。所以他纔派周文炬等二人前去偷|窺,周文炬等二人都擅長作畫;李煜琴棋書畫都懂一點,最善音律,但也懂繪畫……他知道但凡作畫的人都最善於觀察入微,不然作不了好畫,這也是挑人的原因之一。
韓熙載在某個場合說了什麼
話、什麼情緒表情,是何種姿態。李煜都一一細問,想由此揣測韓熙載的心思。
等周文炬都詳細描述罷了,李煜這才准許他告退。
“常常都是臣子揣測上意,王上卻反過來了,怎會對韓熙載如此興趣?”周憲輕聲問道。
李煜道:“韓熙載此人,是很有見識的。父王在位時,我多次聽他的談論,都頗有章法。但是最近國家有大事,問他對策,卻支支吾吾。究竟何意?”
周憲聽罷沉吟道:“王上言之有理,按理新君繼位,又對他頗爲看重,他該盡力在王上面前獲取認可、穩固官位纔對。”
李煜生氣道:“韓熙載看不起我?”
心腹宦官見狀忙勸道:“王上何必與一個韓熙載計較,他不識擡舉,王上讓他罷官回去養着便是。”
李煜按捺住怒氣,踱了幾步:“暫且不能輕舉妄動……金陵乃至江南,有大量南渡的士庶,北方逃亡過來的人非常多。韓熙載便是這些人裡最受重用的一員,我對韓熙載的態度所涉甚廣;韓熙載的態度,也能看出那些南渡北人的大致想法。”
宦官聽罷忙道:“王上深謀遠慮。”
周憲又輕輕問道:“那林仁肇到金陵來,很多人彈劾他,王上意欲如何處置?”
李煜焦頭爛額,揉了揉太陽穴:“東京也派人來了,說林仁肇在武昌節鎮大造戰船,質問我國是何意圖。並說林仁肇在上游讓周朝江北的地方官感到不安,可能會造成衝突死傷,對兩國關係不利。周朝使節催促我國把林仁肇調離武昌。”
“竟然連東京都專門注意林仁肇了?”周憲說道。
李煜道:“對,所以此人應是有能耐的人。但這等驕兵悍將,稍不注意如同脫繮野馬,會膽大妄爲。我不得不提防他坐大之後不受朝廷節制……試想,此人把我國拉進戰爭泥坑,若朝廷又要依靠他作戰,必被要挾。他一個閩國人,忠心幾何,誰又能看透?”
李煜轉過身正色道:“還有一些考慮。林仁肇是主戰派,我要是依他,就得與周朝廷陷入戰爭……國人究竟哪些人支持開戰,哪些人要賣主求榮,哪些人隨波逐流只在意自家的良田豪宅?”
周憲聽到他的一番言談,也無言以對。
李煜道:“國中諸般勢力各懷鬼胎,如同一團亂麻,沒理清就倉促開戰,必然難以協制,國家敗亡得更快!”
周憲輕聲問道:“王上覺得周軍一對朗州周行逢動手,下一個目標會不會是南唐國?”
“不言而喻,明擺着的事。”李煜冷冷道,“但林仁肇這等人,想得太容易……或者心機太深。乍聽起來頭頭是道,我不會輕易被他迷惑!”
周憲道:“那王上得趕緊提拔一些忠心的文武,重振局面,臣妾期待王上與那郭紹分個高下、戰勝他。”
李煜來回急走:“我現在就在琢磨揣測,哪些人是忠臣,哪些人居心叵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