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的光輝讓東京泛上一層流光,溫和的陽光穿透初冬的薄霧,灑在萬物景色之上。寺塔上黃銅鐘在敲擊中左右搖擺,金黃的顏色泛着金屬的光澤。
汴水河邊的街面上,除了城池居民,這幾日常見軍士。鄉軍休整後陸續被召集到東京集結、近期便要北上河北前線,有的比較近來的早,閒來無事便進城四處觀賞東京風貌。
張家兄弟也與三五成羣的將士在街上閒逛,他們穿着五軍都督府發的戎服,沒帶兵器,只是進城看看熱鬧而已。
“春夏時節更美,現在花兒柳枝都調了哩。”一個士卒說。
但在張大眼裡,現在也很美。彎彎的河流、清爽的磚地,挺拔的七級浮屠、亭臺、樓閣隨處可見,有秀麗亭子,也有薄霧中巍峨的內城城樓。天氣有點冷,這裡的人卻仍舊非常多,車水馬龍的熱鬧勁,比過節還高興……相比那破敗匱乏的村子,東京彷彿是在天上另一個世道。
就連地上的落葉,張大都捨不得拿靴子去踩,路上非常乾淨,樹葉也不沾泥土。
他不是第一次進東京,多年前來過一次印象也很深,感受和這回全然不同……當時穿着襤褸的衣裳,渾身髒兮兮的,畏縮地靠着角落低頭走路,和街上的一比,他會不自覺地覺得低人一頭,根本擡不起頭,而且擔心官差趕他們。
但現在不同,張大等人儘可昂首挺胸地東張西望,盡情觀賞皇朝都城的美景。不會有人瞧不起他們,實際上他們很快習慣了被百姓敬畏的目光,這時代武夫是特別的存在。
而且上頭的將領不斷告訴他們:兄弟們是官家的人!兄弟們保衛官家,東京城和整個天下都是官家的。
張大沒頭沒腦地說道:“上陣哩有點苦,也嚇人,可俺覺得從伍挺好……”
這時,汴水河邊的小樓裡傳來了琵琶清脆如珠玉般的美妙聲音,幾個漢子不禁駐足側耳傾聽,面有陶醉之色。大夥兒不懂音律,但好聽的聲音還是聽得出來。
樓上的一扇窗戶開了,一個拿着手帕的小娘媚笑道:“軍爺們進來解解乏唄,有美酒,還有美人兒作陪,隨便摸……”
張老三等光棍立刻被撩|撥得心癢癢的,伸着脖子往裡窺探,很好奇裡面都有些什麼。
又有人道:“上頭說這幾日軍中不禁酒、逛窯子,大夥兒可以放開了樂一樂。”
張大道:“上回發的賞錢都拿回家了喲。”
剛纔那人又道:“馬上出征,皇室要發安家費,咱們回去找俞十將借點、把這身虎皮換了再來,發了錢還他便是。”
幾個人激動地紛紛附和。張大郎拉了張老三一把,悄悄說道:“俺兄弟一會別出來了,在那窯姐身上花多少錢,也不能娶回家,等從河北迴來俺們給你花錢娶媳婦是正事,天天都可以睡,還不花錢!”
張老三一個勁點頭:“大哥說得對!”
……只可惜衆人回去沒找到十將俞良,便找到都頭。都頭也是個熱血方剛的年輕漢子,聽罷便和大夥兒一起去逛窯子。
俞良跑紅鶯家去了,他也說不清爲啥常想去紅鶯家。紅鶯聽說他要北伐契丹,晚上
卻是做了一大桌好菜好酒招待,今天特別熱情。
紅鶯坐在對面,上下打量了一番俞良,端起精緻的小酒盞,說道:“這杯敬俞十將是條好漢,大丈夫正當爲國雪恥收復失地!”
俞良聽得挺起了胸膛,大模大樣地受了一杯酒。
不料紅鶯飲罷又忍不住說道:“俞郎雖曬黑了一點,看起來卻還是俊俏細皮嫩肉,那契丹人可都是野獸魔鬼,你這樣的人……”
俞良聽罷有點不高興道:“是不是大丈夫豈能貌相?那平素兇狠壯實之輩,不過欺軟怕硬,上了陣嚇得直哆嗦,本將又不是沒見過!哼!”
紅鶯聽罷說道:“俞郎多殺幾個契丹人,我最恨契丹人!”
俞良故作豪爽道:“喝了紅鶯娘子的酒,上陣了多殺敵回報你!”
紅鶯笑道:“俞郎這回似乎說話都不同了哩。”
俞良道:“二孃便常說我很威武,我以前不覺得,而今卻深有感受,那戰陣上槍林箭雨,我不是也挺過來了……”
“二孃是誰?”紅鶯似笑非笑地問。
俞良支支吾吾道:“在嶺南救我性命的徐二孃,後來才知道,她是宮廷女御醫陸嵐身邊的婢女……也是個可憐人。”
“陸嵐?”紅鶯沉吟片刻,看着俞良沉聲道,“這個徐二孃,你可得抓牢了。”
俞良道:“紅鶯娘子何出此言?”
紅鶯白了他一眼,搖搖頭道:“你幸好沒科舉爲官,這麼簡單的事也不明白?陸嵐是陛下身邊的人,聽說曹彬大軍在嶺南受瘴氣所困,虧得陸嵐開出了良方,你想想陛下能不感激她?還有此女是樞密使王樸的義女,救過王樸的性命……這都是些什麼人?陸嵐一句話,或許比你拼十次戰功也管用。那徐二孃雖身份低賤,但她見得着陸娘子,你現在懂了麼?”
俞良道:“徐二孃待我那麼好……我怎好利用她?”
紅鶯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不是利用,她待你好,你待她更好便是。俞郎聽我一回,我何曾害過你?今日聽說俞良要北伐契丹,我是真心願你好……我現在殘疾變成這般模樣,全拜契丹人所賜!
若非如此,我才懶得點撥你。這是個巧合機遇,看似簡單,實則大有可爲。說不定將來俞郎真能進入陛下的嫡系將領圈子,榮華富貴嬌|娘圍繞何愁不得?到時候你怕看不起我這個殘疾婦人了。”
俞良聽罷仰頭一口把純銀盞裡的酒水喝盡,“唉”地嘆了一聲。
他的手在粗糙結實的皮革護腕上摩挲着,轉頭看這房間,綾羅的帷幔低垂,雕窗緊閉,紅燭閃耀着朦朧的光。富貴的擺設,看不清的光線,充滿了柔和的氣息,溫柔鄉也不過如此。
俞良曾經對紅鶯很生氣,但現在卻完全不記恨她了,男女之間的糾纏彷彿就是這般,恨不起,卻入不了心,糾纏不清、道不清。
俞良一杯接一杯地猛喝,因爲杯子太小,便拿起酒壺徑直灌了一大口。
“你別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出征前不好生快活,北邊可是苦寒之地。”紅鶯柔聲勸道,又招呼婢女拿琵琶過來,“我給你唱支曲兒,慢慢喝。今晚我一整晚
都陪俞郎。”
俞良眯着醉醺醺的眼睛,看着紅鶯的美目、紅脣,漸漸有些沉迷了。
……數日後,東京外城城門一列列整肅的步兵陸續開拔出城。道旁許多百姓圍觀,一大早便熱鬧非常。
騎在馬上的一個年輕都頭,臉上竟然還留着一道嫣紅的胭脂脣印,卻不自知。他似乎在眷戀着昨夜的歡愉,騎在馬上一臉陶醉。
這時路邊一個穿得鮮豔的婦人一面抹淚,一面揮着手哽咽道:“將軍,回來了可還記得醉紅樓的碧兒?”
那婦人的打扮有點豔俗,一看就是幹那個的,都頭頓時大爲尷尬。來了這麼一出,人們頓時注意到了他臉上的脣印,百姓們頓時鬨然大笑。將士們也不禁莞爾。
都頭臉上一紅,又高聲爽朗唱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就在這時,一個小娘一臉喜悅地喊道:“俞郎!”
騎馬在一隊步兵前的俞良聞聲看去,忙策馬離開隊伍,從馬上跳將下來,牽馬走到小娘的面前:“二孃怎麼來了?”
徐二孃臉上緋紅,站在那裡:“來送送你。”
俞良低頭看着她的臉道:“我昨天想找你道別,現到郭府舊邸門外問了一番,你說過偶爾會與陸娘子去那裡摘採藥材,但你不在,我便猜你在宮裡。我一個十將卻沒法見着宮裡的人。”
徐二孃沉默了一番,眼睛變得紅紅的,便垂下幾滴淚了。
俞良順勢伸出手,拿拇指抹她的眼淚。徐二孃的身子頓時一顫,卻沒有躲開。
徐二孃哽咽道:“我很擔心你,怕你……”
俞良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是我的本分。”他又沉聲道,“我上陣殺敵,爲你以前的趙虎報仇,等我回來,你便不會覺得對不起趙虎了;人死不能復生,活着的人還是得放下。”
徐二孃聽罷哭得更兇。
就在這時,路邊的一個將領一邊轉頭笑看,一邊長聲唱道:“蔡水清喂,汴水流,情郎在岸頭……”
衆軍“哈哈”大笑。
俞良忙道:“二孃先回去罷,我得趕緊去追上人馬,一會兒人太多不好找。”
說罷轉身翻身上馬,踢馬一面走一面回頭,見徐二孃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俞良也有點戀戀不捨。小娘背後,是東京城樓以及繁華的市景,在清晨的薄霧中若隱若現。
再會了,繁華似錦歌舞昇平的都市。俞良轉過頭,前面是不見盡頭的驛道,以及金戈鐵馬長龍,長路的遠方便是烽火狼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