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彰顯公平,第二題,辭賦。劉陶略舉一手,止住了周邊的鬨笑喧譁,不假思索地將第二道題目公佈了出來:“題材不定,只限於此情此境,少年心性。”
辭賦也就是賦,這是我國古代的一種文體,介於詩和散文之間,類似於後世的散文詩,與詩歌想比,它更側重於寫景,借景抒情。賦在各個時期名稱有所區別,諸子散文中,叫短賦;以屈原爲代表的騷體是詩向賦的過渡,叫騷賦;兩漢時期正式確立了賦的體例,稱爲辭賦;魏晉以後,日益向駢文方向發展,叫做駢賦;唐代又由駢體轉入律體叫律賦;宋代以散文形式寫賦,稱爲文賦。
其實,這第一道題目比詩歌創作,明溯心中早有所料,畢竟他一直點的就是這個。然而,第二道究竟比甚麼,他就猜不出來了,畢竟兩漢時期文學繁榮,涌現了一批集大成着,便是一本《史記》,枯燥的史學紀傳,都能夠整得如此文字優美、敘事精妙、膾炙人口,以至於後輩大文豪魯迅先生也不得不由衷地讚歎一聲: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能人太多,一個不留神便會翻船了。此時,劉陶方一給出題目,明溯的眼睛倏然亮了,賦這玩意不就是排比敘述一件事情或者描寫一個人麼,寫起來不難,難的在於字數控制,字越少越見功底。於是,便恭謹地問道:“先生,不知這字數可有限制?”
劉陶卻是沒有考慮得這麼周全,此時見明溯發問,思忖了一下,言道:“這字數當限制在百字以內。若是無限延長,老夫豈不是要陪着汝等在這餓着肚子。”周邊人羣又是一陣鬨然大笑。
“出遊山澗,睹一麗人,餘情悅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託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抗瓊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爲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那生員面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也不待明溯客氣,便領先將自己生平之得意作品擇了一篇朗誦了出來。
畢竟這個時代,詩與賦往往並舉連稱,惟有隻作賦而不寫詩的文人,卻幾乎沒有只作詩而不寫賦的才子。在那鴻都門學中,衆生員閒着無事時,也喜歡吟上幾句,互作點評,因而,這生員腹中也是存稿多多,此時聞聽比辭賦,自然毫無畏懼。
不得不說,生員這短短不足百字的一則辭賦,情節完整,刻畫深刻,心理活動描寫細膩,以及其華麗的辭藻,將少年追求心儀女性時的矛盾心理盡數顯現了出來。此文,便是在學中,亦是曾爲諸多先生讚歎不已,推崇爲例文。
不論人品高低,單從這則辭賦的構思、用詞上來點評,便是劉陶也不得不佩服那鴻都門學中確實有些專長爲太學所不能。周邊人羣中亦有識貨的士人,此時盡皆爲明溯捏了一把冷汗。
明溯暗暗心想,這倒是有點意思,自己提出來比劃,一不小心卻比到別人的強項上面去了。以那個生員辭藻之華美,明溯絞盡了腦汁,搜完了記憶,也只能找到《登徒子好色賦》這篇能夠與之相抗衡,然而,此時明溯卻不能照搬了出來,蓋因此賦乃是先秦時期著名作品,影響巨大,世人皆耳熟能詳。
見那生員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明溯腦中突然一道靈光閃過,微微一笑,便高聲吟出了一段詞賦:“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顯擺,愛上顯擺,爲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若論辭藻,明溯這則作品是拍馬難趕那生員的辭賦,然而,在意境上面,卻是完勝了先前一則。
二人吟罷,四周人羣皆是一篇沉默,從感情而言,衆人自然是希望明溯勝出,然而從理智上來說,辭賦辭賦,比的主要還是用“辭”。明溯這賦作得雖然意境深遠,緊扣情景,譏諷了那生員年少時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愁,卻爲了做文章,爲了有文采,而故意寫一些不合年齡的哀愁,事實上,在言辭之間卻早已落了下風。
那生員聞了明溯作品,心中不屑,嘴角不由地露出了一絲笑意,然而,不待劉陶作出評判,那花轎之中新婦人卻又突然出聲言道:“公子此賦別出心裁,陽春白雪、下里巴人,無不兼勝,不若小女子來做個主兒,第二道題,便算雙方平手了罷。”
明溯聞言,不禁心中暗暗奇怪,明明自家這賦要遜色許多,不想這新婦人卻是胳膊往外裡拐了,也不知道打的甚麼主意,便也不接言,只是將那狐疑的眼神在那轎子上面來回梭巡着。
旁觀諸人本就覺得難以抉擇,此時聽了新婦人的話,頓時鬆了口氣,一個個都對那知書達理的女子感上了興趣,口中自然是連聲稱是。
那生員千想萬想,都沒想到轎中新婦人心生外向,當下便忿忿不平地言道:“此言差矣。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怎麼能就此認了平手呢。”
那轎中新婦人卻是不卑不亢地淡淡言道:“三局二勝,先前一題,君兄已然落北了,這第二道題不管是平是贏,都必須比完三題才能分出高下,君兄又何必爭執這個眼前的得失呢?” Www ⊙тt kán ⊙C O
這話說得在理,即便是生員爭出此題勝負,他與明溯之間也不過就是一比一,最終結果還得看那第三題的情況。常言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然而以轎中此女的見識,便是眼前這鴻都門學得意弟子都無法比擬,明溯聞言不禁心中暗暗思忖,這倒是何家的奇女子?端得如此賢淑有才,若是有機會見上一見,當秉燭夜談一番。
這番心思,卻是對眼前之人的老婆感了興趣,若是說了出來,恐怕不等那生員那怒,劉陶早已經拂袖而去了吧。所以,明溯也不吭聲,只是將目光投向劉陶,靜靜地等待他出第三道題目。那生員雖然在場面上扳回了一局,卻也心存不滿,若不是對劉陶心存畏懼,恐怕早就忍不住破口大罵了起來。
劉陶卻是不管二人反應,直接給出了第三道題:“汝二人各以詩、賦見長,老夫作爲長輩,也不欲偏袒任意一方——這道題目爲詩、賦的區別,限一句話點評完。”
詩、賦雖爲兩種文體,然而卻同出一源,格式體裁相類,都是那戰國時期各國的民歌發展過來的,若要強行將其分了開來,也只能說是因爲語言習慣愛好的區別,有些諸侯國喜歡吟詩,有些諸侯國卻偏好作賦。想到這裡,那生員便熟捻地搶先言道:“詩、賦同源,至前朝方分爲兩種形式,前者必須押韻,後者不押韻、不對仗。”
到底是學中生員,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將二者之間的聯繫、區別盡數敘了出來,衆人不禁將擔憂的目光投注在了明溯身上。
說句實在話,明溯千想萬想,詩詞歌賦詞曲小說,甚麼體裁的東西都在腦中盤旋了一遍,卻是萬萬沒想到劉陶竟然出了這麼個刁鑽的問題。當下,也是面容凝重,就在原地度上了步子。
那生員見狀,心中更是得意,便不斷地拿話去催促、諷刺明溯,干擾他的思維。
衆人焦急地等着,過了足足小半個時辰,就在劉陶黯然嘆了口氣,正待宣佈比賽結果之時,明溯卻是止住了腳步,回了身來,恭然言道:“詩、賦皆爲先人心血結晶,衆人智慧集大成者,小子無才,本不應妄自揣測,然今日事關比賽勝負,不得不妄議一句……”
那生員聞言,不耐煩地打斷了明溯的話,不屑地譏言道:“既然知道自己無才,便不要在這裡丟臉了,還是趕緊回去尋汝母親求乳去吧。”
劉陶回頭瞪了一眼,目光凌厲,頓時將那生員驚嚇得不敢再言。明溯卻是搖了搖頭,輕輕地一笑,繼續言道:“我觀那詩賦俱麗,然詩者,大多爲情而造文,而賦者,卻常常爲文而造情,簡而言之: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不知此言當否?”
“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劉陶仰面閉目,喃喃自語了一番,忍不住高聲地喊了一聲好,言道:“老夫浸淫詩書數十年,自以爲已能讀懂文字,不想今日小哥兒一言,卻似當頭棒喝,將老夫擊醒了過來。如此絕妙點評,當爲之浮一大白。”說完,也顧不上去宣佈甚麼結果,直接拽了明溯便往街尾去尋那酒肆去了。
周邊圍觀的人羣中一陣鬨笑,依稀幾個聲音叫道:“鴻都門學也不過如此!都散了吧,散了吧。”
那生員卻是毫無自知之明,在那滿面疑惑地言道:“還未宣佈結果呢,怎麼就全部跑了?”
後面轎中幽幽一嘆,低聲言道:“君兄就不要再丟那顏面了。”此時,那新婦人聲音已不復初始的清脆,言語之間充盈着無邊的失落和寂寥。“詩者,爲情而造文……”呢喃之中,轎簾一角微微掀開,一雙好奇的目光緊緊地盯着明溯遠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