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話怎麼說的?我不是隨便的人,我隨便起來不是人。
劉陶的做法真正印證了這一點。有了這個前任京兆尹做最大的內應,半個時辰不到,黃河古道一條水軍樓船之上,明溯已經晃悠晃悠將那魚鉤拋進了水中。
而此時,那衛覬一行才緩緩地行至平縣渡口。
平縣即是那後來的孟津。在這裡,龍馬負過圖,伏羲畫過卦;在這裡,八百諸侯會過盟,楚霸王爲亡秦絕過河;在這裡,西漢家賈誼、唐代著名詩人王維折過柳,一代名相狄仁傑、大書法家王鐸渡過津。現如今,同樣是在這裡,明溯這個堂堂西山先登軍的統帥人物,與那京中素以耿直著稱的諫議大夫劉陶聯手起來,欲要做上一回沒本錢的買賣。
樓船上面的士卒早已被調回了岸上,現在剩下的全是明溯的人。
古怪腳步穩健地往船頭行了過來,明溯回頭望了一眼他歪歪斜斜的盔甲,責怪地言道:“瞧你個人模狗樣的,這盔甲穿到你身上,立馬連那土渣子都要掉了出來。”
古怪卻是陪着笑容言道:“還不是暗軍那幾位兄弟在船上站不住腳,若非如此,屬下也不出來丟這臉了。”見明溯在那專心釣魚,便試探地言道:“屬下打小都沒摸過這麼大的戰船,要不,做完這一票後,咱們便將它弄回去——這要是往那汜水關前一橫,嘿嘿……”
“你是準備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人是我們搶的嘍?”明溯也回頭,淡淡地言了一句。
“哪裡,哪裡,屬下也只是過把嘴癮而已。”古怪戀戀不捨地咂了幾下嘴巴,緊忙陪了個笑臉,轉身便往艙中行去,一邊走一邊言道:“這幫旱鴨子,我讓他們定住船身,這才眨眼時間,便已經漂出去幾百步了,照這樣下去,人還沒看到,我們早已經到滎陽了。”
明溯也不去理他,只是將目光默默地投向那平縣渡口方向。
這個季節,河面上冷冷清清,昏暗的天空中,北風夾着陣陣水汽從船頭席捲而過——要起霧了。
若不是自家那個沒用的老二快要不行了,衛覬又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時候渡河。黃河多灘,十霧九難,本來,那些艄公一聽說這些人想連夜渡河,一個個將腦袋搖得直如那撥浪鼓似的,然而,一眨眼的工夫,他們便全部改變了主意。
千兩黃金,足夠買下半個平縣了。俗話說,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一次,爲了價值半個平縣的財富,這些打小便在渾濁浪花中光着腚兒翻滾的漢子一個個紅着眼拼上了性命。
滾滾濁浪中間,能遇上一條船,交換上一些生活用品,甚至,還能聽到一些魚訊的消息,絕對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何況這還是一條四層樓船,如此巨大高寬的船隻,只有朝廷才能建造得起來。然而,衛覬在見到這條船的時候,整個人便一下全懵住了,怔立在船首。
眼前的這條樓船,大半個艙室浸掩在水中,舷邊設有半身高的女牆,在甲板上女牆之內,設置了第二層建築,也就是船廬,廬上的周邊也設有女牆,此時,廬上一道身影正手持魚竿,居高臨下將那線鉤拋入水中。廬上還有兩層建築,第三層是飛廬,這本是弓弩手的藏身之所,此時卻是黑沉沉的一片,連個士卒的人影都沒有;最高一層爲爵室,也就是整個樓船的駕駛室和指揮室,透過初起的薄霧,依稀能夠看到,七八道身影正在一名身着盔甲之人的指揮下,不停地轉動着那幾面巨帆。
此時,衛覬心裡面拔涼拔涼的,原因無他,只爲那條樓船上面,幾匹絲錦正冉冉升起。那些常年居住黃河邊上的艄公不清楚發生了甚麼事情,曾經遊學過襄荊地區的衛覬可是熟識得很——錦帆賊!無論是從那些江邊的艄公還是漁民口中,都能聽到這些兇狠的賊人消息,然而,最怕的還是當地的駐軍,據說襄陽水軍數次圍剿,最終都被這夥不足千人的水賊逃之夭夭,而且,爲此襄陽水軍還搭上了他們的最高將領,校尉凌操的性命。這可是黃河上面,離那長江有着近千里之遙,這些該死的錦帆賊是如何轉到這邊河面,難不成他們是飛過來的不成?
衛覬立於船頭髮了一會呆,那些艄公卻不知道危險悄然來臨,此時見那樓船之上一個接一個點燃了二串大紅燈籠,便更加賣力地轉柁落帆,將渡船往那樓船前面劃了過去。爲了防範水賊,大漢水軍有稽查河面往來權力,那二串燈籠正是要求對船靠近的信號。
二船越來越近,衛覬突然從慌亂中驚醒了過來,大聲叫喊道:“快往回劃,他們是水賊。”
渡船上的氣氛倏然緊張了起來,艄公們不約而同地一個個地走上船頭,伸長了脖子朝前面望了過去。敢於傍晚出來的艄公都是在黃河風浪裡摸爬滾打過十數年以上的漢子,久行於河面,可謂是經驗十分豐富,此時這麼一張望,頓時發現了不對。
這條樓船太詭異了,上面望鬥竟然沒安排士卒探望四周,而且橫杆之上也沒有懸掛將旗,取而代之的,是幾面迎風招展的錦鍛,不倫不類地發出獵獵的聲響。船上的士卒也太少了,這麼大的一條樓船,竟然只有七八道身影在四層之上操控着船帆,連同船首那釣魚的怪人,整條船上觸目可見的不足十人。要知道,若是官家水軍,便是連那操船、搬運、清掃的雜役、船工,一條四層樓船便得配備上足足百人之多。
“這是什麼來路?”領頭的艄公一邊向衛覬詢問着這些賊人的來歷,一邊急切地指揮其餘諸人升帆轉向,快速劃離這片水面。性命攸關,也不由得渡船上的人不賣力,頓時,拉索的拼命用力,轉帆的全力絞盤,掌柁的手臂論得滾圓,劃擼的大汗淋漓,船上的艄公全部都發動了起來。
或許這些水賊並不是衝自己來的呢,眼見兩船之間逐漸拉開了距離,衛覬自己安慰着自己。可他這種僥倖心理卻沒能維繫多久,船尾操柁的那名艄公突然大聲喊叫了起來:“不好了,那樓船起了船帆,往這裡衝過來了。”
這個時代,水戰多以弓箭對射以及船隻對撞和跳幫肉搏爲主,船隻的大小直接決定了單船所能容納的水手和戰士的數量以及船隻的撞擊力,也決定對撞時的衝擊力。此時,對面這條巍峨威武的巨無霸緩緩地動了起來,轉瞬,便如同奔馬一般,飛快地順流而下衝了過來。
“老大,他們在上手,我們跑不掉了。”操柁的艄公帶着哭腔喊了起來。所有人聽到他的喊聲之後,頓時心中咯噔了一下,就連迎親隊伍中那些旱鴨子都能想象得出來,若是兩條船兒撞到一起,自己這條渡船剎那之間便會分崩離析,破碎成一塊一塊的爛木頭。天寒地凍,河水凌冽,這種情況下,落入水中,己等衆人的悲慘下場,可想而知。
衛覬臉色一變,緊忙厲聲喝道:“往岸邊劃,快往岸邊劃!”船上的人聽了,一個個手忙腳亂起按照他的吩咐,將渡船轉了個方向,橫過來斜斜地避開了河中間的位置。這時,那個艄公卻又喊了出來:“老大,他們也調向了。”
“加速,甩掉他們,只要上了岸,我們就安全了。”衛覬緊忙將自己手下的人全部派了上去幫忙,便是那些嗩吶鑼手也都加入了劃擼的隊伍。那艄公卻是聲音顫抖地言道:“沒用的,他們船大,橫過來速度更快。”
眼見兩船之間距離越來越近,衛覬心中暗暗咒罵了一聲家中那不爭氣的老二,斷然喝道:“他們船上才幾個人,我們加起來足足四五十個人,操兵器,拼了!”話才說完,一個足足幾人高的巨浪打了過來,頓時渡船猛烈地抖動了一下,那些艄公經驗豐富,見船身歪了,便緊忙拽住周邊可以固定的東西,緊緊地將身子貼了上去。
這些迎親的人卻從未見過這番景象,一個個措手不及地翻倒在地,滾作了一堆。有那三五個頓時腹中猶如翻江倒海,一個個扒在船幫之上使勁地嘔吐了起來。衛覬也差點給拋了出去,這下,便再也顧不得風度,緊忙抱住旁邊的桅杆,這纔沒有被甩入水中。
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那船突然轉向之際最容易側傾,等到完全橫了過來,則會安全許多。這種顛搖的感覺並未維持多久,不一會兒,渡船便完全橫了過來,搖動的幅度逐漸小了下來,船上衆人慢慢恢復了平衡,趕緊各自繼續忙着自己活兒去了。
這個時候,先前操柁的那名艄公卻是愕然大喊了起來,衛覬正頭昏腦花之際,一時之間也聽不清楚那艄公在喊甚麼。見這邊都不理會,那艄公急切之下,左右張望了一圈,把心一橫,便舍了那柁,三下五除二便甩掉了身上的棉襖,一個魚躍,便撲下了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