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的時間全部耗費在災民的遷徙上。
中國的老百姓一向不喜背井離鄉,尤其是這種大規模的遷徙,更是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雖然昨晚那猛虎莊瘋狂地報復了一番,數以十計的裡莊被屠戮一空,但是還是有很多老人心存僥倖,認爲官府會出面管束這種慘無人性的行爲。
先前在賑災的時候,這些災民選擇站在黃老道人一邊,分糧的時候,亦是一個個興高采烈,恨不能當場就加入教中。跟着黃老道,家家有粥喝——這就是災民樸素的思想,可是,等那猛虎莊的屠刀真正地舉了起來時,卻是有不少災民選擇了投靠官府。
在他們聲淚俱下的哭訴聲中,自己就如同那無力反抗的小綿羊,在刀槍逼迫之下,被裹挾爲賊,並願意將昨日所得的糧食全部上繳。當然,這一番說辭昨晚都沒能說服猛虎莊中的早就殺紅了眼的莊丁,今天也更加無法感動那早以不堪災民驚擾的國中官吏。
與猛虎莊相比,這些災民的可怕性,據城上下已經全部見識過了一回。得罪了猛虎莊,當初北海國不過是“意外身亡”了一個督郵,邊境十餘個鄉亭被夷爲平地,除此以外,官吏該喝的還是在喝,該徵的紋絲不少,侵吞下來的土地還在原地默默地蘊育着收穫,甚至還有許多人因爲“擊退”雜胡的劫掠提升了俸祿。可是災民一旦鬧起了事,卻是攻鄉破亭,殺官開倉,在據城官吏眼中,其爲害之烈、影響面之廣遠遠超過雜胡侵邊數倍。
落到雜胡手中,可以拿錢銀去交換性命;落到災民手中,往往當場便會被忿怒的百姓給亂棒打死。財物都是身外之物,即便是送給了異族,總還可以從轄地百姓身上征斂回來,可性命卻是自己的,隨便你之前混得多好,只要一死,那就萬事作罷。
英雄豪傑也好,貪官污吏也好,死後都會化爲一鉢黃土。醉生夢死的日子還沒享受完,這些官吏又怎麼會捨得死呢。尤其是城下這些哭訴的災民,手中或許還染着他們鄉下同儕的鮮血,所以,最早叛變陣營的那一撥人,此時在據城牆根,迎接他們的不是官府的憐憫,而是如同雨打芭蕉般的萬箭齊射。
明溯趕到據城的時候,城下已經血流成河,一撂撂衣不蔽體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毫無例外的是,所有的人面上全是無可置信交織的驚容。是的,就是驚容,不僅是那城下躺着的死人,就是現在還僥倖或者的災民,從他們臉上,任是明溯怎麼細細尋找,都沒有找個哪怕是一絲的憤慨。
逆來順受似乎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習慣,當對方的勢力強橫得足以遠遠蓋過自身時,只要當時沒有腦子碰線的人都會選擇臣服,哪怕是昨晚損失慘重的黃老道人。
“走吧……”明溯納悶地嘆息了一聲,招呼了無名等人回頭往西行去。
有了專司施粥的王二狗帶路指認,猛虎莊的報復進行得十分堅決和有針對性。除了明溯這一行強悍之輩,那些莊丁暫時還不敢招惹之外,其餘諸人之中,這裡的大頭領陳二便是首先遭到報復的一個。
昨晚被屠戮的莊裡之中,陳二所居的裡首當其衝。屠盡了全裡上下數百人之後,那些莊丁便一鼓作氣,連續破襲了周邊的十餘個莊裡,收割了足足兩千多條無辜的性命,直到天明時分,殺得手軟之後,方纔暫時偃旗息鼓
更爲恐怖的是,這些莊丁如同蝗蟲過境一般,所劫掠的地方,除了一地的屍體之外,便是連那些身上稍微齊整一些的衣衫亦被剝得個乾乾淨淨,災民家中便是一針一線都沒留了下來。似乎是有意將現場留了下來震懾諸人一樣,那猛虎莊殺光、搶光之後,卻是沒有放火燒上任意一座茅屋。
有一種說法悄悄地在周邊蔓延了開來:據說這次猛虎莊與國中官吏達成了協議,莊丁負責殺人,而官吏則負責割腦袋冒功。本來衆人還在將信將疑之間,可是晌午前那據城的做法卻是令所有人頓時心生絕望。
隨着數百個腦袋懸上城頭,風與血腥將恐怖的情緒帶遍了四鄉八里,數以萬計被殺破膽的百姓往這所亭舍涌了過來,當然,他們並不是趕來投奔黃老道,而是義憤填膺地要求交出昨日帶頭去猛虎莊搶糧的徒衆。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望着院中面色蒼白的幾名黑衣人,明溯不屑地吐出了八個字,轉瞬之間,外面震天的吶喊聲便被一連陣驚惶的恐慌所代替。
如同雷霆般強硬地鎮壓下這夥不知好歹的災民之後,明溯回手輕輕一甩,一串紅珍珠一般的血滴帶着一道美輪美奐的弧度,飛快地跳躍了出去,跌在身後的牆壁上面,刀鋒重又恢復了冷豔的雪亮:“還有誰要我以死謝罪的?”
望着面前數十具此時方纔轟然倒地的屍體,那些災民的瞳孔不由的一陣緊縮,面前的少年還能算得上是人麼,眨眼工夫,竟然連續劃破了那前面喊得最兇的數十個喉嚨,而且,等他長刀入鞘,那第一個死去之人方纔開始倒地。
儘管沒看清明溯是怎麼殺了他們的,可是,牆上成串的血斑以及那無力地捂着自己脖子倒下去的屍體卻是很明確地告訴了他們:或者,這個少年比那猛虎莊以及官府更難招惹。這一次,慣於自相殘殺的他們恐怕是真正找錯了對象。一時之間,場中鴉雀無色,咋暖還寒的春風走過樹枝發出沙沙聲依稀可辨。
明溯輕輕地往前踏了一小步,面前衆人驚恐地往後退了一大步,有那已經被殺破膽子的此時更是飛快地掉頭往遠處奔去。不待這種潰勢形成潮流,無名則已經率了八名全副武裝的士卒圍了過去,一連串的機簧聲響之後,人羣外面又亂七八糟躺下了數十具屍體。
“哼!”明溯鼻間重重地悶頓了一下,頓時那些災民身上劇烈的顫抖了起來。擡手一指外圍九具強弩,明溯冷冷地喝道:“如果有誰認爲自己跑得過弩箭的,請自便。”
如果這些人一起潰逃,總是無名他們將手中鐵箭全部射了出去,也不濟於事,奈何沒有人敢做那吃螃蟹的第一個,於是,一刀九弩便輕易地控制住了整個場面。
“我知道你們恨我,若是此時我倒了下來,估計你們中間大部分人會毫不猶豫地砍了我的腦袋去官府請功。可是,現在刀掌握在我的手中,我便是你們性命的主人,若是我想……”明溯身形陡然前衝,拳影似乎連成一片,轉眼,四五人腦漿迸濺又倒了下去,衆人騷動之際,明溯冰冷的聲音卻是從中間清晰地傳了開來:“取你們的性命,易如反掌。”
衆人腳步紛紛後移,不知不覺之間,圍繞着明溯身邊,空出十餘丈方圓的一塊空地,隨着明溯的腳下移動,這一塊空地如影隨形,不停地在人羣的變化中往前推進。
“先前你們的家人餓死,官府沒有出手賑災,而那猛虎莊的屠刀舉起來的時候,他們便迫不及待地出手了。當然,官府這一次出手並不是爲了挽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而是,你們的腦袋對於邊疆的官吏而言,就是一個個功勞……
如果沒有那猛虎莊的糧食,或許,你們中間的許多人此時正虛弱在躺在家中等死。所以,不管怎麼說,你們又是多活了一日。便是此時將所有糧食全部送還猛虎莊,留給你們的也只有在飢餓中無奈地死去……
即便是你們能夠在飢餓中捱了過去,可是,我聽說那猛虎莊已經聯絡了塞外的雜胡,最遲不過五日,那些異域騎兵的鐵蹄便將踏入這片土地,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的火光與血腥……
你們的妻兒將被掠爲胡人的家室,你們的父母將在胡馬的蹄下哀嚎……至於你們中間青壯的漢子,最終即便是逃過了雜胡的追殺,最終還是逃脫不了成爲官府換取賞銀籌碼的命運……
從賊,我們都不想。然而,從軍卻是一個最好的選擇。現在我給你們一個選擇……選擇從軍的青壯,可以攜帶家眷進入我們的駐地。那裡,有千頃良田等着你們去開墾;那裡,有着糧食爲你們填飽肚子;那裡,更有數以萬計的強悍士卒保衛着你們的家園……”
說到這裡,明溯將手往外一指,鏗鏘有力地言道:“這些士卒,也不過就是他們其中的幾名而已!”
先前聽到雜胡五日之內即將侵邊的消息之後,場中衆人皆是一副驚恐的模樣,及至聽說這幾名悍勇無力的士卒明溯手下還有足足萬人,而且只要投奔了他,便能攜帶一家老小過去,開墾種地之時,場中已是議論紛紛,嗡聲一片。
片刻,突然有一名漢子從人羣中擠了出來,撲倒在明溯面前,吶吶地問道:“不知道從軍又有甚麼條件?”
明溯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隨腳將地上那塊數百斤重的界碑踢出了地面,示意道:“能抱起此碑連續進行三十步者,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