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泉水滲出沙礫,一對對全副武裝的士卒從城中各個角落衝了出來,彙集在從東到西的這條主幹道上,讓人覺得是那麼的突如其來卻又十分理所當然。
宗寶心中很是鬱悶。身爲北海國的都尉,執掌一方軍事最高指揮權,這小日子過得是既瀟灑又充實。瀟灑的是,北海雖然瀕臨邊境,那北海王卻甚是沒卵子的很,只顧着小心翼翼地守着個王位,卻從來不敢對雜胡侵邊說個不字,於是,空有勇武的士卒便被閒置了下來。至於充實,就是因爲城中有一所水雲間。
此時,宗寶就在水雲間五樓觀看新排練出來的歌舞。本來,再過片刻,他便要直上八樓去狠狠地蹂躪踏月而行。在以前,這個豔遇一般是屬於國相大人的,真的應該感謝那些災民,若不是他們出來鬧事,自己又怎麼可能搖身一變,成爲這據城之中實際上的一把手呢?
想着那如花似玉的踏月姑娘,宗寶心頭就不由地升起了一股火氣。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女人,以前寧願在那蒼老頭子下面呻吟兩聲然後便悄無聲息起來遍地尋找順手的瓜果,也不肯對自己施以顏色。到底還是那幾百顆血淋淋的首級起了作用,一想到自己親手將那些亂民的首級割了下來,懸上西門的時候,當時衆人畏懼的眼神,宗寶心中就感覺倍兒爽。
看在那些首級立了大功的份上,老子這就仁慈一下——讓他們再多掛上幾日吧,也免得早早入土,家人忘了他們。在宗寶心中,對敵人的殘忍便是自己最大的仁慈之處,早死早超生嘛!
想到夜裡專爲自己準備的特別節目,宗寶便覺得這些歌舞格外的膩味,便起身甩了甩袖子,打算直接上那八樓欣賞一番無限的春光。盼望了數年的美人兒終於可以一親芳澤了,這時候浪費時間絕對是一件極爲可恥的事情。
不過他的想法卻意外被打斷了。隨着一陣喧鬧,****迅速從二樓往五樓上面蔓延過來,儘管這些女子都曾經受過極爲殘酷的訓練,可那內容無不都是如何挑逗迎合男人,至於殺人這種突發事件的應對,當然是沒哪個青樓的老闆沒刻意地去教育。
“不好了,宗大人……殺人了!”一名侍女連滾帶爬地從四樓衝了上來,完全沒有先前裝純賣萌的爛漫模樣。
聞言,宗寶勃然大怒,當真以爲自己這個老大的位置是暫時的了?眼看馬上就要入港了,竟然橫生枝節,跑出一個侍女指責自己殺人了,當真是老子不狎妓,就不知道馬王爺長几隻眼了。
“不是宗大人,是……宗大人,殺人了!”那侍女此時驚恐得瞳孔放大,語無倫次得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了。
“到底是誰殺人了?”
“我不知道。”
“那……誰被殺了?”
“我也沒看見。”
那侍女一邊說,一邊便拖着宗寶往下跑。宗寶卻是拂袖甩開了她,忿忿地言道:“既沒兇手,又不知道甚麼人被殺了,你瞎嚷嚷個甚麼勁!”
“死人……”那侍女稍稍定了一下神,方纔將話說得順溜了一些:“死人就躺在二樓。”
一點沒有思想準備的宗寶突然陷入了沉默之中。那侍女等了片刻,見其沒有任何表情,便忐忑地問道:“宗大人,你不下去看看?”
回過神來的宗寶不解地問道:“看甚麼?”
“看死人啊。”
片刻,整個五樓全是宗寶暴怒的咆哮聲:“死人有甚麼好看的……死了人是賊曹的事情,找我做甚麼……水雲間我又不是最大的股東,分錢銀的時候我拿得最少,睡姑娘時我分的最醜,憑甚麼讓我去看死人撒……我,我,我玩個女人,都有人跑過來殺人……還讓不讓老子玩啦……”
當然了,發燥歸發燥,最後這事情還是得管的。這水雲間最大的股東是北海王,一個有名無權的傢伙,就像那供在案板上的佛像一般,其次便是跑掉了的國相,誰叫自己現在是據城權力最大的人呢?怨氣發泄完了之後,宗寶便緊忙將一條條命令就地發了出去。
不得不說,強將手下無弱兵。聽到自家長官暴跳如雷,那些正抱了姑娘在四樓風流瀟灑的將校們緊忙一個個倒拖了靴子,衣冠不整地衝了上來,轉瞬,整個據城軍隊這個強大的機器便運轉了起來。
明溯往前衝出半條街的時候,前後已經被堵了個水泄不通,頓時就傻了眼。那些士卒一個個鬥志昂揚,手中兵器擦拭得鎧亮,面上洋溢着赴死的決心。這就是據傳士氣低迷到了極點的官兵?這就是閉門不肯出城剿賊的官兵?這就是任憑雜胡劫掠卻連個屁都不敢放的官兵?若是大漢淨是這樣的雄師猛卒,那自己索性抹了脖子,重新找一個地方穿越算了。
出發之前,邴原曾經詳細地爲明溯解說了一番這北海的情況,若不是那邴原將據城的士卒形容得極其不堪,明溯也不至於自信膨脹到了極點,只帶了八名騎卒就敢摸了過來。
望着面前翻騰而起的強烈的求戰慾望,明溯不由地膽戰心驚了起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兵不畏死,奈何敵人英勇?此時,數千士卒面帶悲壯之色,前赴後繼地撲了上來,來到這個時代兩年多了,明溯第一次心中生了想要逃跑的念頭。
“殺!”一個什長模樣的小校道出了真相:“兄弟們,就算戰死也總比天天捱餓強。”
餓了這麼久了,不說城外的那些災民,便是城中兵營中的尋常士卒,亦是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都不知道是怎麼捱過這麼多天的,草根、樹皮都已經吃膩歪了,就是那刀鞘上的豬皮,都被剝了下來放在釜中燉了又燉,全部混作了腹中之食。
這個時代,若是戰死,好歹還能留個全屍,若是哪個捱不過去,自尋了短見,天知道那些餓急了的同儕會不會一擁而上,將自己細細剁了,蒸成肉糜?
宗寶卻不需要去管手下士卒的感受,此時見場面已經被控制了下來,便在幾位身着襯衣的將校陪伴之下,氣勢十足地行了下來。
一股強烈的焉支味道撲面而來,明溯吃驚地回過頭去,發現一個矮矮胖胖的漢子倒拖着……長袍,逶迤而來。
有意思,真有意思!這焉支味道明溯極爲熟悉,方纔就在那水雲間,到處瀰漫的便是這種味道。看來遇到同道中人了,明溯沉着面色,靜靜地待那矮胖子行至三丈左右的距離,方纔將手中的長刀一展,微微地作了個迎戰的姿勢。
“賊人何人?”宗寶將指關節掰得嘎嘣嘎嘣亂響,凶神惡煞地言道:“敢來我據城滋事,敢情是活得不耐煩了?”
“賊人。”明溯卻是淡淡地言了一句。
宗寶頓時卡殼了,納悶地轉頭問旁邊的副將:“他甚麼意思?”
“大概是自認了是賊人。”那副將想了一想,提醒道:“宗大人方纔不是問他是何人麼。”
“廢話!”宗寶大喝一聲:“老子當然知道他是賊人,要你來提醒麼。”
“大人又開始犯渾了……”先前那名什長一時沒憋得下去,小聲地嘀咕了一下:“自打國相跑了之後,他便常常發神經。”
“誰?”宗寶聞言,憤憤地轉眼四下梭巡了一番:“是誰?是誰說我發神經的?站出來,老子先活剝了你!”
“不用找了。”明溯實在看不下去了,便揚聲喝道:“你都要剝人家的皮了,誰還敢站出來?”
“沒跟你說話。”宗寶卻還是不肯罷休,見有人打岔,便火冒三丈地喝斥了一聲:“滾!”
聽了這話,四下的士卒皆是愣了一愣,明溯卻是反應極快,聽到那宗寶讓他滾,心中也不猶豫,抱着女娃兒,一個箭步便從那些呆滯在現場的士卒中間衝了出去。
半響,宗寶方纔意識到數千士卒在場,他想憑藉聲音找出那個膽敢污衊他的小卒,難度實在有如登天,便怏怏地轉過身來,忿怒喝道:“兀那賊人……”說了一半,方纔發現場中空地之中只餘下自己一人,便愕然四顧道:“人呢?”
先前那無端捱了罵的副將卻不懂得吸取教訓,此時見大人問起,忙諂媚地行了上前提醒道:“不是大人你方纔讓他滾的麼?”
話音剛落,衆人只聽到“啪”的一聲脆響,宗寶也不管那副將究竟飛出了幾顆牙,只是在那跳腳怒喊道:“你們這幫廢物,給老子追……追不上賊人,明天就是連草根樹皮都沒得啃了!”
奔出兩條街之後,明溯無奈地發現,自己竟然又被圍上了。真不知道這幫求死的慾望到了極點的士卒是怎麼做到的,任憑明溯腳下如飛,那些士卒卻依然如同流水一般,源源不斷地從旁邊的大街小巷中流了出來,匯聚到自己前後,頓時形成了一個恢宏的人羣。
狹路相逢勇者勝。既然逃不掉,那就殺吧!
一道耀眼至極的光芒猛然從人羣中迸發了出來,刀光掠過面前那些引頸待戮的士卒,沒有驚呼,沒有抵抗,有的只是解脫之後無盡的欣喜。越來越多的士卒衝了上來,明溯的精神終於崩潰了開來。
哪怕這些士卒有一絲抵抗,他也不會覺得內疚,可現在數千人目光呆滯地移動着腳步往他刀上撞了過去,倒不是不敢大開殺戒,而是——此行爲了身份隱蔽,那屠龍寶刀中午就讓無名帶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