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仲秋時節,秋風將所剩無幾的暑意吹拂而去,長安城內外再度車馬如雲,一派生機勃勃的熱鬧景象。這些日子裡,最受人關注的大概便是明經科、進士科的府試了。雍州境內那些通過縣試的文士們早早地便趕到了長安。在適應京都繁華氣象的同時,他們或鍥而不捨地四處投遞文卷,或豎起耳朵收集競爭對手的消息,或緊趕慢趕多參加幾次文會,或索性臨時將自己關起來再讀一讀書。
也不知從何時起,崔淵與張五郎之約便傳了出去,令衆文士皆一片譁然。崔淵崔子竟那句“八月府試我必爲解頭,明年省試我必爲狀頭”,更是引來無數議論,以及各種羨慕嫉妒恨。他的腦殘粉們自是歡欣雀躍,滔滔不絕地爲偶像辯護,恨不得時間趕緊過去,府試、省試的結果趕緊出來力證偶像的才華;他新增的一羣黑則各種不忿、各種攻擊,也恨不得府試、省試的結果出來便會讓他顏面掃地。
至於崔淵,任外頭如何風風雨雨,他自是巍然不動。彷彿這羣人再如何激動興奮都與他毫無干系,而他只需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該府試的時候考試,便足夠了。原本李治、王方翼、崔泓、崔沛、鍾瑀等人都有些替他擔憂,但見他一直如此泰然自若,也便暗自放下心來。至於王玫與崔簡,雖說也隱約聽聞了此事,對他卻抱着近乎盲目的信任,完全不見任何憂心之狀。
今歲進士科之府試,正好設在八月十四、八月十五中秋節這兩日,蓋因中秋並非休沐之日的緣故。不過,考完府試,再與家人團圓宴飲,倒也算得上是一樁美事。
八月十四這一日,王玫照舊帶着崔簡、王旼送崔淵前去府試。府試考場設在雍州府衙之中,離勝業坊很近。一家人用過朝食之後,慢慢悠悠地坐着牛車,便正好趕在辰時之前到了雍州府衙前。
正在府衙前等着入內的一羣士子瞧見那牛車上的博陵崔氏標記,立時便神色各異起來。有崔淵的腦殘粉,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去看偶像,而後又是驕傲又是欣喜地反覆強調此番解頭絕不會落入他人之手;有崔淵的黑,便不免流露出各種不屑之狀來,翻來覆去地給不明真相的人說崔淵生性狂妄、文會只論書畫不談詩賦、藉機揚名等種種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黑料。還有寥寥幾人,圍在一起,作同仇敵愾狀,怒目而視——正是張五郎並他的那幾個友人。
“張五,聽說這崔子竟近來都在忙那摹本之事,根本沒有空閒準備府試。”
“不錯。便是他才學再高,將近兩個月不曾讀書,也是不進則退。”
“你縣試之時,不也得了誇讚麼?必不會比他差什麼。不過因他是博陵崔氏子,又是貴主與駙馬的侄兒,才得了天時地利罷了。”
“正是如此!張五,你合該讓那些世家子知道,咱們這般的寒門子弟,其實半點也不比他們差!”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漸漸說得氣勢高昂起來。個個激動得面紅耳赤,彷彿下一刻府試便張了榜,上面列第一的赫然便是張五郎一般。張五郎嘴上雖然應得很乾脆,心裡卻越發虛了。他不自禁地想起自家阿爺訓斥的那些話——他們瞧不起的書畫之道、摹本之事,正是聖人近來最爲關心的事。誰家若是能沾上半點功勞,恐怕都喜得手舞足蹈了。偏他不單生生將此事推了出去,還得罪了博陵崔氏二房嫡脈,讓他阿爺氣得捶胸頓足,只恨不得踹他幾腳再甩上幾鞭才甘休。
他腦中還嗡嗡地響着那些斥責:“你以爲博陵崔氏二房嫡脈是我們張家能得罪得起的?崔禮之(崔敦)是兵部尚書!崔守之(崔斂)是光祿寺少卿!還有一位深得聖眷的真定長公主!我不過是區區工部侍郎!他們家若是想整治我們,不費吹灰之力!”
“就憑你也想勝過崔子竟?!你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崔子竟到底是什麼人?書畫詩賦三絕,他的書畫詩賦你可曾一一品鑑過?!此子年少成名,一度拒絕聖人徵辟,獨自外出遊覽將近十載!你以爲他會是那種尋常的世家子?!此次摹本之事,還是他的主意!不僅討了聖人歡喜,取信了晉王,還與衆世家都結了善緣,自己也得了偌大的好名聲!一箭四雕之事,有多少人能輕易想得出來?!你若能有其三分才能,我便謝天謝地了!”
他的視野裡,其餘人等都彷彿漸漸模糊了去,只剩下崔家那輛牛車,無比清晰而又格外安寧。只見那牛車的車簾掀了起來,着一身秋香色窄袖圓領袍的崔淵優雅地下了車。他本便生得俊美,舉手投足更帶着世家子獨有的慵懶風流雅緻,平白便將旁邊那些士子生生地比了下去。
車內似是有人與他說了什麼,他淺淺一笑,應了幾句。只片刻之間,車簾內便閃過一張雪白細嫩的芙蓉面,嫺雅寧靜、美目含情。彷彿似曾相識,又彷彿從未見過。
這一剎那,張五郎如遭重擊一般,一時間頭腦一片空白。
他與王玫和離之後,已經分別一年有餘。在他日漸模糊的記憶中,她彷彿仍是那個死氣沉沉坐在牀榻上,形容枯槁憔悴的婦人。卻不曾想,她如今竟是這般模樣。似乎……似乎比當年他們大婚之時,還更靈動溫柔一些。
他一直認爲,王玫和離後的生活,大概只會像仍在長秋尼寺中那樣,蹉跎歲月、日夜哀嘆不已。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再嫁一個尋常的男子,庸庸碌碌過一生。他阿孃提起她的時候,也只有數落的,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沒有一分一毫長處。先前偶在丹陽長公主宴飲上遇見,竟故作不識,完全不將長輩放在眼中。如此不孝又善妒,不知禮節,還紅杏出牆的婦人,哪會有什麼好下場?便是太原王氏嫡支嫡女,也不過如此而已。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婦人,卻再嫁了博陵崔氏子弟、書畫詩賦三絕的崔淵崔子竟?!而且,居然還似乎過得頗爲不錯,夫婦之間甚爲相得?!
張五郎心裡涌起了複雜而又奇特的情緒。像是嫉妒,像是忿然,又像是悵然與失落。他再娶,京兆韋氏的旁支嫡女也只願意在他中進士之後定下親事;她再嫁,卻是回到了世家豪門裡,夫婿又才華橫溢,彷彿解頭、狀頭都已經盡在掌握之中。
他所知的她,確實是真正的她麼?崔淵所知的她,是他所知的她麼?是崔淵品味特別,還是他不識璞玉?是他們沒有緣分?還是他們性情不夠投合?當年那些事的真相,果然是他所見所想所聽說的那般麼?
他滿腹心事,腦中紛繁雜亂,竟望着那牛車出了神。
崔淵不緊不慢地穿過人羣,經過張五郎身側的時候,斜了他一眼。他早便感覺到了這兩道有些奇異的視線,心中也覺得有些不舒服。雖則張五郎娶的九娘,尚不是莊公夢蝶之後的九娘,亦不是令他心動心悅的九娘,但也足以讓他生出些許妒意了。只要想到此人曾給九娘帶來了什麼樣的痛苦,他便有種出手教訓他的衝動。不過,進士貢舉的結果出來之後,光是履行承諾與隨之而來的流言蜚語,大抵便足夠讓他吃苦頭了。而且,他過分在意這些事,也只會讓九娘覺得不舒服罷了。
張五郎有些渾渾噩噩,並未注意到這一眼。他的那些友人卻將崔淵此舉當成挑釁,立即跳將起來,什麼話都嚷嚷了出來。果然,許多攻擊崔淵的不實言論,便是他們放出去的。一時間,崔淵的腦殘粉和黑們都羣情涌動。
崔淵卻只輕輕一笑,挑眉道:“諸位也都不必多說什麼,且看張榜罷。”而後,他便自顧自地走向府衙前,驗了身份入內了。
衆人一時間鴉雀無聲。便是再不屑崔淵的那些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性情着實有魏晉名士的風範,絲毫不在意旁人的言論。於是,他們回過神來之後,也都各自取了公驗進入府衙準備考試。
崔家的牛車也並未停多久,便悄然離開了。因此處與東市離得很近,王玫便去東市看了看茶鋪的情況,順便帶着崔簡、王旼逛了逛。璃娘做事一向風風火火又妥帖,內外兩進、面闊三間的茶鋪已經很有些樣子。遠遠看去,裡頭的工匠忙忙碌碌地,卻忙中有序,絲毫不亂。
王玫並沒有接近,而是命車伕轉到了旁邊的街道上,而後下車慢行。一路逢鋪子便入,她自己倒是隻買了些玉石,給小傢伙們卻買了上好的筆墨紙硯並一些玩意兒。
待到過了午時,想起崔淵上一回交卷交得早,她便命車伕將車趕回府衙前。索性便在府衙附近選了一家食肆,一邊享用美食,一邊等着去府衙前盯梢的僕從們傳來消息。雖說她挑了個雅間,但也可聽見兩邊的雅間裡都有不少文士正議論着崔淵與張五郎之事。
既有百般維護崔淵的,也有替張五郎說話的。不過,說起兩人爲何立下這般約誓,卻並沒有多少人敢跟着指責崔淵的不是。尤其那些寒門士子,義憤填膺地說張五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餘人也不敢反駁。於是,話題便又轉到了摹本上來。衆人按捺不住那一顆顆火熱的心,紛紛期盼自己能第一批拿到摹本。而後,又有人說所有攻擊過崔淵的人,都合該什麼都拿不着,天下間沒有享用別人辛苦臨摹的摹本又指責人家狂妄無禮的道理。大多數人聽了,也紛紛大聲稱是。
這些紛紛擾擾,王玫、崔簡、王旼都聽在耳中。兩個小傢伙都有些坐不住,想去爲崔淵說話。王玫卻拘着他們,不教他們出頭:“連你們阿爺、姑父都不曾說過什麼,你們又何必爲他打抱不平,去蹚這些渾水?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有些事,只能越辯越明。有些事,卻只能以結果論成敗英雄。”
崔簡歪着腦袋細細思考起來,王旼聽得似懂非懂,噘着嘴,用點心將自己的小嘴塞得鼓鼓囊囊。
不多時,崔淵果然無視了張五郎等人意味不明的目光,泰然自若地交了考卷出了府衙。見到府衙前等候的僕從,他便也來到那家食肆。
看他踏進來,便有人喚起了他的名字。他並不理會,也不管一衆人等再次壓低聲音私下爭吵起來,只翩然去了雅間裡。王玫早便讓食肆備好了他喜歡的一些吃食,推過去讓他略微用了些。
“你不是要去東市麼?可需我陪你去一趟?”因出來得早,崔淵便問道。
王玫看着眼前這個一點也不像考生的傢伙,抿脣笑道:“早便已經去過了。你怎麼連這些小事都記着?府試尚未結束呢。”
“一場府試,也不過如此而已。”崔淵回道,“阿實、二郎可想去什麼地方走一走?”
崔簡、王旼均乖乖地搖首。他們早已經知道“府試”對於進士而言是一場極爲重要的考試,心裡比崔淵還緊張幾分。哪裡願意因自己貪玩的緣故,浪費了他寶貴的時間?
崔淵便只能道:“那我們便家去罷。明日我再早些交卷,也好一起四處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