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大辦了幾回宴席,又平白生出些事來,崔府、公主府上下都心力交瘁、疲憊不堪。崔敦、崔斂等人不必說,初七人日過後便須得繼續上朝忙碌。便是鄭夫人與真定長公主也狠歇了幾天才緩過勁來。轉眼上元又至,一年之中最爲熱鬧的夜市誰願意錯過呢?家中的孩兒們都喜不自勝,齊齊地做起了燈籠,那認真的模樣竟與進學讀書時毫無二致,只等着夜幕降臨了。
點睛堂裡,崔簡坐在書案邊,盯着自己做的燈籠,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牽。他這些天除了溫習便琢磨着做燈籠了,連爆竹也不能吸引他多少注意力。許是熟能生巧的緣故,竟也越做越像樣子。直到方纔,他從一堆燈籠中挑了十六個瞧着最好的,便央着自家阿爺繪畫題字。
崔淵原本以爲小傢伙不過是一時興起,想不到他竟如此有毅力,也生出了些許興致。他研漂出的顏料色澤豐富,隨手勾勒幾幅畫也漂亮得緊。原本因今年是癸卯年,畫些圓滾滾的玉兔出來也應景。不過,畫了幾筆之後,他就技癢了,便又添了幼童爆竹、鬥草、提燈籠等有趣的人物像。那小童雖是白描,但神韻赫然便是崔簡的模樣。
崔簡更是看得目不轉睛,想起自己之前也畫了幾盞玉兔燈籠,也只是長耳朵瞧着像兔子,哪有阿爺畫的這般栩栩如生?或蹦或跳,或動着三瓣嘴進食不說,一雙雙紅眼珠子彷彿有神光一般,機靈極了。更何況還有幾盞燈籠畫的是他自個兒頑耍的模樣——顯然,他不論在做什麼,自家阿爺都看在眼裡呢。想到這些,他心裡更是高興得彷彿喝了蜜一般。
十六盞燈籠都畫好了之後,小傢伙看着這一盞也喜歡,那一盞也喜歡,一時間竟是不捨得送出去了。看他如此爲難,崔淵喚他過去將筆墨都撤下,顏料碟洗得乾乾淨淨。“你若喜歡,都留下就是了。掛在咱們點睛堂裡,招呼兄弟姊妹們來瞧瞧也使得。”
崔簡有些爲難,搖了搖首道:“我早便想好了,要送給兄弟姊妹們一人一盞。怎麼能因自己喜歡,便不履行先前的諾言呢?”崔府這頭六位小郎君,四位小娘子,再加上公主府的崔芝娘、崔韌便是十二盞燈籠。王家那頭王昉、王旼、晗娘、昐娘攏共四盞,他算得很清楚。
崔淵繼續給他出主意:“你做了那麼多燈籠,便是再挑幾盞,心意也到了。”
崔簡搖着首,猶豫了片刻,這才挑了一盞他最鍾愛的燈籠,餘下的都命人送出去了。彼時崔篤、崔敏、崔慎幾個正熱火朝天地做着呢,見了他送來的燈籠,回頭一看自己做了半個的紅綢燈籠,頓時覺得高下立分。且不說別的,光是四叔父的畫與題字便讓那看着普普通通的紙燈籠、紗燈籠變得又雅緻又有趣。不過,年紀最幼小的弟弟都送了燈籠過來,他們哪裡能半途而廢呢?說不得還須得做好了,再還幾盞與他纔好呢。
於是,到得傍晚時,崔簡又收到好幾盞作爲回禮的燈籠。兄長們給的都是自己做的,邊邊角角仍有些粗糙;姊妹們給的則都是更加精緻漂亮的紗燈,上頭還寫着好些年節下的吉利話兒。崔簡便將這些燈籠掛在點睛堂的角落裡,待入夜時照得一片亮堂。輝煌的燈火映得衆人的心也暖洋洋的。
入夜之前,崔敦便命人將兒郎們做的燈籠都收集起來,在府門前紮了一座小燈山。夜色漸深,那座小燈山映得崔府門前明亮無比。崔家人圍着看了半晌,這才三三兩兩地或回府或前往東市看燈。因崔蕙娘、崔芝娘、崔芙娘也去看燈,王玫便放棄了步行,改坐了牛車代步。上元夜車如流水馬如龍,到得東市坊門前時,就結結實實地堵住了。崔慎、崔韌等幾個小郎君難掩興奮,不想再等着她們的牛車,便索性央着崔篤、崔敏先進去了。只有崔簡與崔希仍然乖乖地留在牛車旁邊。
等了好一會,牛車仍然沒有動的跡象,王玫便命丹娘將崔淵、崔簡、崔希都喚進來烤火取暖:“外頭寒氣重,你們光是站着不走動,恐怕也冷得很。”崔淵笑道:“人擠着人,哪裡還有什麼寒意?若是堵得太厲害,你們倒不如下車步行得好。”
王玫略作思索,便給孩子們都戴上面具:“好容易遇着上元夜,在牛車裡走馬觀花也甚是無趣。只是你們都跟得緊些,千萬別被人羣擠散了。雖有部曲僕婢們跟着,但也不能大意。”她又低聲叮囑了三個小娘子幾句,崔蕙娘、崔芝娘輕聲應了,崔芙娘卻是悶悶地不言語。
一行人便在部曲僕婢的陪護下,走進東市逛了起來。與去年相比,今歲東市的燈樹、燈樓更加高大輝煌,幾乎能將進入東市的每一個人都照耀得一時睜不開眼。待習慣那絢爛的燈光之後,便又能聽見雜技百戲班子的奏樂聲與衆人的喝彩聲。
因圍觀羣衆實在太多,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崔淵與王玫便索性帶着孩子們去了茶肆。茶肆今夜並不開業,掌櫃夥計都放了假,只留了兩人前來看顧着旁邊的燈火,免得一時不慎走了水。他們悄悄登到二樓,從茶室中往外看,正好能瞧見一班百戲正在雜耍。崔簡與崔希看得有趣,崔蕙娘、崔芝娘、崔芙娘也很少能見到這些,表情相較平常不知生動了多少。
崔淵見王玫顯然對孩子們的反應更感興趣,便悄悄下去給她買了盞會轉動的走馬燈。兩人湊在燈前看裡頭圖案變化,都嘖嘖稱奇。看夠了之後,王玫便低聲嗔道:“很該給孩子們一人買一盞纔是。”
“他們都有阿實親手做的燈籠,又有我的畫與題字,哪裡不比這盞更好?”崔淵笑起來,“安心罷,若是他們喜歡,待會兒再買就是了。”雖說看百戲有趣,但上元夜可不是光爲了看百戲而來。踏歌、齊舞,品嚐各種小吃食,每一件事都足夠讓小傢伙們掛念着,不容錯過了。
果然,不多時,孩子們便說要再下去瞧一瞧。於是,衆人又匯入東市的人羣之中,順着人流往朱雀大街以及皇城前而去。皇城前的踏歌聲嘹亮無比,引得朱雀大街上的人們也情不自禁地圍着某座燈樹或者燈樓舞動起來。崔簡和崔希雖有幾分蠢蠢欲動,但畢竟身邊還有崔蕙娘、崔芝娘、崔芙娘三位小娘子,他們也只能按捺下來。
崔淵見狀,不由得笑道:“你們倆恐怕連踏歌也不怎麼會罷?只看着別人跳又如何能學會?倒不如衝進去跟着一起試試。皇城前踏歌者實在太多,你們在這裡悄悄地學一學,待會兒再去那裡頑耍。”而後,他向身後的部曲微微頷首,讓他們前後左右好好護着兩個小郎君。崔希、崔簡便安心地融入了踏歌的人羣當中。
王玫便又問小娘子們想不想去試試。崔蕙娘、崔芝娘眼中雖然閃動着好奇,卻也都拒絕了,崔芙娘則仍舊沉默不言。畢竟是世家的小娘子,跟着陌生人一起踏歌,難免有些抹不開顏面。雖說戴着面具誰也不認識,但世家女子的禮儀規範依然將她們牢牢地困住了。
王玫心裡一嘆,便繼續看着人羣中兩個小傢伙跳得越發歡喜。忽然,崔蕙娘似是低低地喊了一聲,隨後便淹沒在鼎沸的人聲當中。她這一聲飽含驚嚇,讓王玫與崔芝娘不由得都看過去。就見崔蕙娘彷彿被誰推了一下,一時竟臉色煞白地摔倒在旁邊的侍婢身上。王玫記得方纔崔芙娘立在她身後,此刻眼角一掃,卻不見崔芙孃的身影,不禁急了。
“蕙娘無事罷?”她忙過去查看,又回首對旁邊的僕婢道,“一眨眼蕙娘就受了傷,芙娘也不見了!你們到底是怎麼看顧的?!”
一名僕婦立刻回道:“方纔二孃說想站得前一些,也好看四郎踏歌,便推擠着大娘子……”
崔蕙娘卻忍着疼道:“若是兒方纔不曾看錯,芙娘將兒推倒之後,便趁亂帶着侍婢走了。”
崔淵聞言,即刻帶着幾名部曲四下尋找起來。只是,朱雀大街上觀燈的人流如潮,本便擁擠不堪。崔芙娘與侍婢又都生得嬌小,瞬間就淹沒在人羣中,怎麼瞧也瞧不見。衆人也根本不知她到底往哪個方向走了,哪裡是那麼輕易便能找到的?崔淵只得讓人兵分三路,一路往皇城而去,一路往城門方向而去,一路往前來拜訪過的趙郡李氏家族而去。好好的小娘子,竟然動了離家出走的心思,若沒有人私下挑撥幫她籌劃,又怎麼可能付諸行動?
崔希、崔簡發現這邊的動靜,頓時也沒了踏歌的心思。聽得崔芙娘推倒崔蕙娘造成混亂,而後消失無蹤,崔希臉上一片鐵青:“都是我只顧着貪玩,沒有好好地盯着她。蕙娘姊姊傷得可重?不如找一找附近是否有醫館,前去看看?”
他不過是個未滿十歲的孩童,自是掩飾不住傷心與懊悔,崔蕙娘便道:“我不過是扭了腳,一時覺得疼痛罷了,倒也沒有大礙。四郎很不必放在心上。”王玫看着她青腫的腳腕,心裡暗歎崔芙娘小小年紀也是心狠。若是旁邊侍婢沒有扶着,周圍如此擁擠,崔蕙娘倒在地上遭人踩踏可怎麼得了?“眼下恐怕也尋不見什麼醫館,不如回府再診治。只是牛車還留在東市,一時間恐怕也不能過來。不如讓力氣大些的僕婦,揹着蕙娘回勝業坊去罷。或者,若能遇上親近人家,借一輛車家去也使得。”
“眼下正是熱鬧的時候,車恐怕也走不動。”崔蕙娘道,“如叔母所言,還是背兒回去罷。”說着,便有僕婦忙走過來將她背在身上,她的侍婢也在旁邊扶着。王玫、崔芝娘定下了僕婦們輪換着背,又讓部曲們開路,這才緩緩朝着勝業坊而去。
崔希咬着嘴脣跟在她們身側,越想越難過,眼圈都紅了。崔簡牽住他的手,安慰道:“四阿兄莫擔心,蕙娘姊姊不會有事,芙娘姊姊也一定會被阿爺找回來。”只是他難免想到燈市裡暗處潛着的那些柺子、拍花子,心裡也頗有幾分忐忑不安。崔芙娘小小年紀只帶着個十來歲的侍婢在身邊,穿着打扮又華貴,最容易被那些壞人盯上。她雖然犯了錯,但他也不希望她被人綁走淪落到偏僻之地去。
王玫也有些心疼崔希這般年紀就須得揹負這些事,便道:“四郎安心罷。芙娘想來也是一時被人蠱惑,這才做出了這等事。只要事情真相大白,她自然也能醒悟過來。況且,她年小體弱,哪裡能走出多遠?你四叔父追得及時,一定很快就能將她找回來。”
崔芝娘也道:“興許咱們到家時,叔父與她還回去得更早些呢。”
崔蕙娘也勉強一笑:“若她能誠心誠意給我道歉,我這做姊姊的自是會原諒她。且此事是她犯下的,與你這兄長也沒有太大的干係,你很不必自責至此。若說到教導之責,我這當長姊的才更是管教不利呢。”
崔希聽了衆人的安慰,心裡更是難熬,落下了幾滴淚:“若能尋得她回來,我一定押着她去寺觀裡給長姊祈福賠罪。她那般心性若不扭轉過來,我也對不起各位長輩的教導,更對不起阿爺阿孃。”他咬着牙,又接道:“若是讓我知道,是誰誘惑她做出這等事來,定不能善罷甘休!”
王玫蹙起眉,道:“你小小年紀,別總想着這些事。還有我們這羣長輩在呢,必是會爲你們討回公道的。”說起來,能獲得防備心甚重的崔芙孃的信任,除了他們的母舅家還會有誰呢?真不知那羣人究竟在想些什麼,竟然勸一個七歲的小娘子在上元夜離家出走。若是出了事,他們可擔得起責任來?可受得住良心的譴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