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遇刺的消息,宛如落入平靜湖中的巨石,徹底打破了上元之夜的喜樂祥和,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多時,宮中便傳來聖人的口諭,令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三司會審。雖並非聖人最倚重最信賴的臣子,崔敦、崔斂兄弟二人也仍然立即被傳喚到了宮中,親眼目睹了暴怒的聖人如困獸般衝着魏王府長史杜楚客、司馬韋訪發火。幸而魏王安全無虞,不然杜楚客、韋訪便是再有通天的才能,恐怕也逃不過聖人的遷怒。
聖人如此震怒,大理寺、刑部、御史臺自然不敢再過什麼上元節,趕忙將屬下都喚回來。一則派仵作從長安縣縣衙將刺客的屍首都取出來,仔細檢驗是否有所發現;二則大理寺那些司直、評事只抽出兩個前往勝業坊崔府詢問崔淵、王方翼,其餘人都蹲在興化坊、延康坊,來來回回地找尋證據。平白遭了大禍的長安縣縣令則接過了撫慰百姓的事,忙得幾乎連氣都要喘不上來了。
崔淵、王方翼雖不曾想到大理寺的人來得這麼快,但因心中都過了幾遍,也毫無隱瞞地將整件事說得清楚明白。崔芙娘離家出走雖然抹黑了博陵崔氏之名,但畢竟只是一個小娘子受了母舅家的蠱惑,說起來那隴西李氏旁支反倒錯得更多些,傳出去倒也沒什麼太大的妨礙。至於盤旋在他們心中的其他猜測,自然有些可出口有些不可出口,斟酌一二即可。
“崔郎君、王郎君義勇雙全,果然是世家風範,某等甚爲佩服。”一絲不苟地問完之後,那大理寺司直起身行禮,“兩位想必還未來得及洗浴罷,某等實在是有些無禮了,望見諒。或許再隔幾日,便需兩位郎君去大理寺過堂作證。”
崔淵道:“選擇上元之夜刺殺魏王,這些刺客確實其心可誅。這些人身上多少都帶着傷,想必關閉城門全城搜索,遲早會將他們尋出來。”話雖是如此說,但長安是何等繁華的都市,從百萬人口中尋出刺客又談何容易?城門關閉又能持續幾日?那些涌進城內看燈的京郊百姓又該如何安置?林林總總許多問題,都須得仔細處置方可。
“當時的場景,但凡有些血性,便不會由得那些賊子逞兇。”王方翼亦答道,臉上卻流露出幾分沉重之色,“只可惜某等武藝不佳,未能及時殺盡刺客,使無辜百姓受了牽累。”
大理寺司直與評事離開之後,崔淵便留了王方翼過夜。畢竟時候已經不早了,且外頭恐怕也已經臨時宵禁,不許隨意出入。何況王母李氏、盧十一娘都在崔府,一家人既在一處,也不必再勞累憂心。王方翼自是答應下來,崔淵便親自送了他去客居院落。
待到崔淵終於回到點睛堂時,已經將近黎明時分了。王玫正熬夜等着他,見他大步從夜色中走來,心裡才略鬆了口氣。但發現他袍袖上都沾着血跡之後,不免又擔憂起來:“早便聽大管事說你已經家來了,在外院與阿翁、叔父議事。究竟出了什麼事?你身上可受了傷?”
“放心罷,只是打鬥中濺了些血跡而已。”崔淵輕描淡寫道,“魏王遇刺了,我們正巧遇上那羣刺客,纏鬥了一番。阿爺叔父已經入宮去了,大理寺的人也來過了,我與仲翔這才得了閒。只怕這兩日不方便出門,也不能陪你和阿實。”
“我和阿實倒是無妨,什麼時候陪不得。”王玫道,抱着乾淨衣衫推着他去了浴房,“已經命人準備了熱水,如今稍涼了些或許正好。”她不放心,仍想親眼見證他是否確實不曾受傷。便只是些許小傷,明知無妨,心裡自然也是疼惜的。
待崔淵將一身血腥都洗淨了,便擁着她回到寢房中。兩人坐在熏籠前,王玫拿着軟巾幫他將頭髮慢慢擦乾。熏籠上烘着明日要穿的衣衫,散發出極淡的草木香氣。他們都沒什麼睡意,崔淵反手將愛妻攬進懷裡,輕輕地吻着她的手與臉頰。
“阿家和叔母決定,待芙娘醒過來,將今夜之事前因後果都問個清楚,便送她去真定與她阿爺阿孃作伴。”王玫低聲道。她仍然記得,當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說完後,崔希雙眸中浮動着的痛楚。然而,這孩子比誰都清楚,以芙孃的心性,確實不適合再待在崔府當中。而他心裡,又須得揹負起這一樁事帶來的罪惡感。“阿希這孩子,實在是可惜了。”
“雖說是血脈至親,但這樣的家人留在他身邊,反而只會毀了他。”崔淵接過話,“他那母舅家已經暗地裡投靠了魏王,斷絕了這門姻親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若是真心爲這兩個孩子打算,將他們的安危放在心上,便不會誘着崔芙娘離家出走了。“你有所不知,當時李家也有十來個部曲護衛着。若能將這些部曲交給我和仲翔,定能將刺客多留下幾個。震懾住他們,也不至於讓他們接着狂性大發害了那麼多人。但那李家婦人完全不管不顧,以功名利祿爲誘餌,命這些部曲去抓刺客,反倒都白白送了性命。”若不是有他在,恐怕牛車裡的人也早就被射成刺蝟了。
“刺客想來是太子的人,如此急切想抓住刺客領功者,必定是魏王的人了。”王玫略作思索,“只是不知,他們接走芙娘到底意欲何爲?只是給我們崔家添堵?繼續分化我們與三房?再蠱惑阿希?”
“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血脈至親,阿希若是被仇恨與憤怒衝昏了頭腦,倒真有可能背叛家族,做出什麼事來。”崔淵道。崔遊、李氏這兩枚棋子不可用,崔泌就想起了崔希,對他們這一房的內部爭鬥可真是執着得很。
“難不成,他還想借着阿希栽贓陷害?”王玫微微一驚,“今夜之事,應該只是巧合罷?”怎麼偏偏在那個時候遇到刺客?若是崔淵與王方翼武藝差些,或者帶的部曲不夠勇悍,恐怕便交代在那裡了。就算刺客不動手,踩踏事故或許也會牽累他們。崔泌,果然是好毒的心思。
“魏王只是受驚,毫髮未傷,你說呢?”崔淵勾起嘴角,“這羣刺客的身手當真不錯,若是事出突然,暴起發難,魏王府的侍衛絕不是他們的對手。可能魏王早就得到了太子欲下手刺殺他的消息,做好了準備,只是拿不準是什麼時候。不過,怎麼想,上元之夜都是最適合的。”節慶之時,按照常理,魏王府上下多少會放鬆些許警惕,刺客藉着觀燈人羣逃遁也最爲方便。
“魏王將計就計,想憑着此事扳倒太子?”王玫一面說一面搖首,“若是真想將太子拉下來,很應該設個苦肉計纔是。連皮肉之傷都捨不得經受,便想着利用此事擊潰太子,可真是……”對自己一點也不狠,連梟雄的氣度都差了許多,更別提英雄明君了。
崔淵禁不住仔細打量着她,笑道:“想不到九娘竟然想到了苦肉計。嘖,恐怕你連魏王的謀士都做得了。”
王玫推了推他,輕嗔道:“魏王底下的那些謀士又何嘗想不到?可能只是魏王不願意罷了。”另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誰提出這種計謀,都必須擔負起相應的責任。若是魏王當真傷重,恐怕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也就斷送了。瞭解魏王者,或許不會提,不敢提,也不能提。
崔淵輕輕地拍着她:“如今我沒有成爲刺客的刀下鬼,崔泌恐怕會惦記得吃不下睡不着了。”崔泌未能見着他被刺客所傷,說不得索性會使手段讓他成爲刺客的同謀?只是這同謀,卻不是那麼容易能陷害的。而他也可將計就計,先給他造些把柄抓着,待往後再一併捅出來。
“且讓他惦記着去!你若是活蹦亂跳地將狀頭拿回來,他也只能白白在心裡嘔血罷了。”王玫道。躺在自家郎君的懷中,她忽然覺得有些昏昏欲睡起來。畢竟夜裡走了那麼長一段路,早已經累得很了。
果然,不多時,她便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輕吻着她的崔淵見她睡得熟了,便將她橫抱到牀上,又替她蓋上衾被。而後,他眯起雙眸,穿上一身圓領夾袍便走了出去。來到外院之後,他將部曲們都喚到崔敦的外書房,一邊讓他們警戒,一邊給他們分派各種新差使。有去盯着那李縣尉家的,也有悄悄給晉王送信的。
“魏王之事後,聖人恐怕不會輕易放大王出宮去晉王府住下。”剛剛險些“失去”一個兒子,聖人絕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嫡幼子搬出宮“遇險”。若不是魏王安然無恙,大概他還可能會將魏王一家也喚進宮中去,重現武德初年一大家子都不顧禮儀擠在宮中的場景。
不過,待此事徹底平息,再過幾個月,晉王大概也不必搬去晉王府了。“雖說往宮中傳遞消息委實不易,但仲翔和二兄結交的友人都可用。不過,爲了以防萬一,你們倒也不必說什麼緊要的事。只需提一提我的遭遇,說我最近都忙着,摹本之事還須大王看顧便可。”
張二領命去了,崔淵又給了張大新差使:“魏老五確實早已經領下了盯着崔泌的差使,不過他在明,還須你在暗中再做些事。尋個妥當的人,到時候能將一些東西放入他的書房。實在尋不着,自己幹也使得,只是須得找好後路,別折了進去。”他這些部曲都是烽火中歷練出來的,自是比安平房那些人厲害許多。
張大也去了,書房裡立刻安靜下來。崔淵多點了幾盞燭火,舉筆寫了個鋒銳無匹、森寒無比的“殺”字,接着又在那力透紙背的“殺”字邊,一口氣寫了數十遍“一擊即中”。而後,他端詳了半晌,將這張紙燒得乾乾淨淨。當煙火氣自炭盆中升起的時候,他的一雙烏眸顯得格外沉鬱。
書房門外忽聽得聲響,他打開門一看,崔澄、崔澹、崔滔與王方翼都在。
王方翼苦笑:“我一時睡不着,便想在院子裡轉一轉。不想幾位世兄都在外頭等着,我便將事情與他們說了。”昨夜他們回來時,崔澄、崔澹與崔滔都出門會友去了。因事情過於緊急,崔敦與崔斂也沒顧得上將他們喚回來。直到魏王遇刺的事都傳遍了,全城宵禁戒嚴,他們才匆匆家來,逮住了王方翼。
崔淵將他們都讓了進來:“正好,有些話方纔不便與阿爺、叔父說。我們幾個私下議論倒也無妨。”
作者有話要說:計劃來計劃去,剛開始覺得好像還剩十幾章
不過→→……寫着寫着……好像又超綱狂奔了
我的大綱一向就是幾個字,經常跑丟……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