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內素來有東貴西富的戲說。高門世家往往集中於東北及東市周邊裡坊中,而豪富胡商則聚居於西市旁邊的裡坊。至於南面,那便是平民百姓生活之處了。因迫於生計,有些裡坊中甚至還開闢了田地種菜。放眼望去,阡陌相交,雞犬相聞,猶如村莊一般。
青龍坊中亦是如此。東南角的青光觀周圍不遠處皆是些稍稍殷實的百姓人家,而西面則有些人家以種花或種菜爲生,整治出了一小片翠嫩的菜地與花圃。若不是坊中武侯嚴令禁止,說不定連養牲畜的都有。而菜地與花圃,也爲青龍坊增添了別樣的田園風光。
七月七日,是乞巧節,也正好是青光觀的女冠們定期施藥看診的日子。民間名醫稀少,診金也不算便宜,因此百姓們並無尋醫問藥的習慣。若患了重病,遇到遊醫、鈴醫已經算是大幸了。一些看起來輕微的小病小痛,便只能自己硬生生地扛過去。女子對某些病症更是羞於啓齒,數十年下來都只能強忍着,漸漸發展成重症亦不自知。由於女冠們的身份特別,所以到了這一天,不光青龍坊中求診求藥者衆多,周邊裡坊的女眷聞訊之後,也紛紛坐着牛車趕過來。
王玫這才知道,觀主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道醫。不少師姐也曾受她的教導,多少通一些醫藥調養之術。每逢施藥看診之日,觀中上下皆是忙碌無比。罹患重症者由觀主看診,而調養失當者則由一些輩分較高的師叔看診,其他師姐也都幫着抓藥、製藥、抄寫藥方。因她完全不懂這些,只能臨時背了些藥材名稱,領了給觀主抄錄藥方的活計。丹娘則領了招待來客之事。
一天下來,她坐在觀主的靜室裡,抄得手腕痠痛不堪。然而,見那些求診之人滿面愁色地進來,診治開藥之後又一臉喜色地出去,不論再累再難受,心中也替他們覺得歡喜。而且,她也越發佩服這位觀主——雖是瞧起來性情清冷之人,但對貧弱受困者懷有同情之心,本質上再純善不過。而她心裡也悄悄地改變了對上清派道士的看法。修道,不僅僅是修清淨無爲,同時也是修功德。在這一點上,不論是道家還是佛家都是相通的。而在如今這個時代,這兩大宗教能帶給大衆的,絕不僅僅是堅定的信仰、善惡有報的樸素道德觀念而已,更有無數官府難以顧及的細微惠民之舉。
待最後一位求診者滿面感激地離開之後,觀主淡淡地瞥了瞥正在收拾筆墨紙硯的王玫:“今日也辛苦你了,去罷。”
“弟子不敢當,不過是稍動一動手而已。觀主今日才頗爲耗費心神,還請用過夕食之後,便早些歇息。”王玫笑着回道。
觀主微微頷首,注視着她,又突然道:“過來。”
王玫依言上前。就見觀主伸出手指,輕輕地搭在她的手腕上,說了幾味藥與用量:“你小產失調,氣血虛旺,尚未完全調養過來。先按此方調理半載,到時候我再給你換個方子繼續養着。既然修道,便不可忽略養生之道。我會讓清雲給你拿些養生方,自去看罷。若有不懂之處,再來問我。”
“多謝觀主教導。”王玫將藥方暗暗記下來,向她行了個禮。
觀主遂閉目不語,王玫便輕聲告退出去了。
丹娘守在外頭,見她出來了,低聲道:“方纔家中娘子過來了,見你在裡頭忙,站在這裡看了半晌,便回去了。”
“阿孃?怎麼不喚我出去?”自從她出家度爲女冠後,這還是李氏第一次來探望她。王玫在這陌生的時代中,最爲信任依賴的便是家中的親人。出家之後,也時不時便會想念他們。不過,觀中清淨,每日做的功課又相似,她渾然不覺自己都已經離家三四天了。而聽到李氏來過後,思念之情更甚。“何時走的?”若眼下追出去,可能追得上?
“娘子不讓。且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丹娘道,見她似是愧疚,又寬慰道,“娘子是帶着兩位小娘子來的,氣色瞧着都很是不錯。她道九娘雖過得格外清苦了些,但看起來很是精神,能幫着做些功德之事也是好的。見女冠們都盡心盡力做善事,娘子一高興,便捐了十萬錢買藥材,留下話說過幾日再來看九娘。”
王玫這才心裡略鬆了鬆:“你可與璃娘說了,下回將幾個鋪子的賬本給我送來?”
“提了。不過,九娘,在道觀中算這些商賈之事,不太妥當罷?”
“我不是放不下鋪子的事,而是覺得觀主所行的是大善事。便想着每月從鋪子的出息裡拿出些錢,買了藥材捐過來。”自從開始學着打理自己的嫁妝,王玫便被自己所擁有的財產給震驚了。且不說洛陽、長安兩處的十來個店鋪,光是別宅林立的長安近郊就有三個十頃地的小田莊,而雍州、華州、同州這幾處,更有好幾個百頃大田莊。李氏猶覺得不足,張羅着要在長安城內再給她買個別院,又要在老家晉陽購置莊子。被她勸了一番後,仍堅持在隔壁的幾個裡坊中買了三個三進的院落,打算全部填在女兒、孫女的嫁妝裡。
從平民百姓變成富庶的世家貴女,從時時對存款數字哀嘆,變成了對龐大財產的麻木,王玫好不容易纔適應這種落差極大的生活。那些鋪子田莊原本便經營得不錯,大小管事也頗爲盡心。剛開始她細細想了一番,決定在自己徹底適應之前,暫時不貿然干預他們的行事。
不過,如今發現這些不斷增長的財產有了更有價值的使用方式,她對經營嫁妝的興趣也越發濃厚了。她須得仔細想一想,將這些店鋪、莊子都好生規劃一番。若能幫助家人,進而幫助更多人,或許便不枉她來到此世一遭罷。
“九娘到底心善,一定能得道君保佑。”丹娘笑了起來,“改日奴也將那些金銀飾物尋出來捐了,也算是奴的一片心意。”
“你那些便留着罷。”王玫搖了搖首。她雖然給了幾位貼身婢女不少飾物,有些以她們的身份也穿戴不出去,但畢竟數量不多,又能直接當錢財使用,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也好。
“就不許奴儘儘心麼?”
“……也好。”
兩人剛要一同去廚下領夕食,便見院落外走進一個熟悉的小身影。
“阿實?”
崔氏父子這幾天也並未露面,沒想到今日還能見到崔簡,王玫自然很是高興。
“王娘子。”崔簡抿着嘴笑了,手裡提了一串編得很是精巧的蘆葦籠子,“今日是乞巧節。阿爺說,乞巧是女兒之節,你晚上打算如何過?乞巧果子吃過了麼?”
王玫不由得失笑:“我如今是出家之人,不過乞巧節也無妨。何況,乞巧,乞的是女紅針黹之巧。我的女紅技藝天分,就算再如何乞巧,也改變不了。”在家中時,母親與嫂嫂沒少拿乞巧之事打趣她,還說要在七夕之前讓她私下多在夜裡練一練穿針,說不得便熟能生巧了。如今身在道觀中,不必再動針線,穿針乞巧便只能罷了。
崔簡似乎頗有幾分失落,攥着手裡那串蘆葦籠子,低聲道:“喜蛛呢?”
王玫看他這般模樣,不由自主地便心軟了。雖然蜘蛛、蜈蚣之類一向是她最不喜歡的動物。但爲了讓眼前這小傢伙再露出笑容,她也只能豁出去了:“喜蛛倒是一個好兆頭。你帶了那麼多蘆葦籠子,不如我們一起多抓幾隻?”
“好!”小傢伙臉上頓時雨過天晴,喜滋滋地牽着她在院中花草周圍轉悠起來。
丹娘看着他們,搖了搖首,往廚下領夕食去了。
許是觀中向來沒什麼人打這些蜘蛛的主意,兩人收穫頗豐,不多時便找了好幾只。崔簡膽子很大,直接動手拈起來,塞進蘆葦籠子裡。王玫只能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拿葉子或樹枝引着,待蜘蛛爬上去後,趕緊往蘆葦籠子裡丟。崔簡見狀,笑彎了眼睛:“王娘子找着了,讓我來抓便是。”
如此,兩人很快就把蘆葦籠子裝滿了,掛在寮舍的門旁。因籠子編得細密,也不擔心蜘蛛們都鑽出來。王玫暗忖:明日只能讓丹娘來打開籠子看蜘蛛網結得如何,順便將這些蜘蛛都放生了。若要讓她自己來看,倒不如不看得好。橫豎她也不少那一點好兆頭。
“阿實郎君,清淨道長,用夕食罷。”丹娘將夕食擺在食案上,喚道。
王玫與崔簡便去淨了手,再用夕食。許是乞巧節的緣故,夕食裡竟多了扭結成角狀、方勝狀的兩樣乞巧果子。王玫略嚐了嚐,外頭過油炸得金黃酥脆,裡頭分別是蜂蜜幹棗泥餡兒和蜂蜜紅豆沙餡兒,吃起來味道很是不錯。
甜口味是崔簡愛吃的,王玫便用白麻紙給他把剩下的乞巧果子裝起來,方便他帶回去吃。
吃過夕食之後,天色已經漸漸晚了,王玫眉頭微蹙:“阿實,坊門眼看便要關閉了,你阿爺怎麼還不來接你?”
“我們最近搬到了青龍坊裡,就在西邊住着。”崔簡回道,“阿爺最近看上了隔壁人家的花圃,天天蹲在旁邊發呆。”
在腦海裡想象了一番那個絡腮鬍子大漢蹲在花圃邊的模樣,王玫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我們送你回去?”她實在不放心他一個人在街道上行走。何況,平民百姓聚居之地,武侯反而不會那麼盡心。說不得哪個角落裡便冒出來專門誘騙孩子的柺子之類的人物呢!
王玫向觀主稟告一聲後,便與丹娘一同送崔簡回去,順便還帶了一食盒的吃食。鵝肉蒸餅、槐葉冷淘、乞巧果子之類,將食盒裝得滿滿當當,拎起來都頗爲費力。
三人沿着大街走了不多時,便到了裡坊西面。如今已接近宵禁時分,行人們都匆匆往家中趕。一眼看去,蹲在路旁花圃邊的大漢確實很是引人矚目。那花圃之主忍了幾天,終於忍不下去了,拿着笤帚趕起人來:“你這漢子蹲在這裡,連買花的客人也不敢來看了!走遠些!!”
那滿臉鬍子的大漢有些茫然地擡起首,皺着眉頭看着眼前火冒三丈的老漢,從懷裡摸出個錢袋丟給他:“多有打擾,是某的不是。”說着,便搖搖晃晃地走開了。老漢接了錢袋,有些手足無措:“算了!你也沒什麼壞心思!唉!若想看接着看便是!”
“已經看夠了。”大漢回道,不經意間望見手牽手走過來的一大一小,又微微出了神。
“崔郎君。”王玫將崔簡帶到他面前,嘆道,“你又將阿實忘到一旁了。”或許她實在沒有立場說什麼,但爲了崔簡的安全考慮,還是應該多提醒幾回。
崔郎君低頭看了看兒子,道:“我託鄰居看顧他,沒想到他又去青光觀中找你。”
“這倒是無妨。阿實若有空閒,什麼時候來找我都便宜。”王玫道,“只是,獨自一人畢竟危險。阿實的安全,崔郎君還是盡心一些爲好。”
“多謝提醒,我知道了。”
“時候已經不早了,我便先走了。”王玫點了點頭,將食盒遞給他後,便與丹娘往回走。若是過了宵禁的時辰還在路上走,坊中的武侯必定是不會放過的。
“王娘子,路上小心!”
父子兩個看着那清麗的背影漸行漸遠,崔郎君突然道:“阿實,若這位王娘子遇到爲難之事,你想幫她麼?”
“想!”崔簡毫不猶豫地用力點了點頭。
“如今的你,幫不上什麼忙。”崔郎君搖搖首,笑道。
崔簡鼓起了臉頰:“不是還有阿爺麼?”他用純然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家的阿爺,笑了起來:“阿爺一定能幫王娘子!”任何一個孩童,都崇拜自己的父親,認爲自己的父親無所不能,他也不例外。
崔郎君怔了怔,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