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王珂去內堂向父母問安的時候,便將元十九出事的好消息一五一十地說了。王奇和李氏多年來因元十九辜負女兒而鬱怒在心,無時無刻不期盼着這畜生遭到報應出點什麼事,如今當真出了事,兩人頓時一派神清氣爽。
“往後咱們家也總算能夠安心度日了。”王奇欣慰地撫了撫鬍子,“這些天,連聽同僚提起‘元’這個字,我心裡都不舒服。昨日過中元節,好不容易得空去見了玫娘,也覺得渾身上下不爽快。咱們王家捧在手心裡千嬌萬寵的女兒,幾乎被元十九那畜生毀了半輩子,也終於盼得出頭之日了。”
“不錯,玫娘也算是苦盡甘來了。”李氏接道,眼角眉梢俱是喜色,“七郎,到底是何人下的手?若能查得恩人的身份,我們必要傾力重謝纔是。”
“那人不曾留下什麼痕跡。”王珂回道。他本來還想吩咐趙九幫着對方把蛛絲馬跡都抹平了,卻未曾料到那邊做事如此滴水不漏。別說他查探不到什麼,就算元家想將這件事翻個底朝天,恐怕也翻不出什麼水花。能將事情做得如此漂亮之人,必定是個人才,何況又與元十九結怨,他日若有機會見面,想必也能成爲莫逆之交罷。
李氏笑嘆道:“雖說咱們沒搶到動手的機會,到底心裡還是有些意難平。但得了這個好消息,我和你阿爺怕是用朝食的時候都能多吃幾個蒸餅了。”她愈說愈是眉飛色舞:“過一兩日,咱們便擺宴好好慶祝一番,也去一去晦氣!”這晦氣都纏在家裡好些年頭了,怎麼也得藉着旺盛的人氣衝一衝纔好。
王珂輕輕笑了起來:“阿孃,元十九還活着呢,總會有動手的機會。”他可並不認爲彼此結下的仇怨到了這般地步就算了結了。有些事情,只有親自動手出氣,心裡的恨意才能漸漸平息下來。而且,元十九肯定認爲這回的事是他做下的,往後也不會放過他。當然,就算是不死不休,也比以前不得不裝腔作勢、虛與委蛇順心多了。
李氏頷首,吩咐貼身女婢讓廚下多做幾樣朝食呈上來。這個好消息,確實讓她胃口大開。
“阿孃,既然此事已了結,不如今日便接了九孃家來?”王珂問道。
王奇也很贊同:“玫娘在道觀裡到底過得清苦了些,早些將她接回來罷,別讓她繼續受委屈。”
李氏蛾眉微蹙,略作沉吟,卻搖了搖首:“此事不妥。前腳元十九逼婚,後腳玫娘就出了家。這回元十九剛出了事,玫娘便從道觀裡回來了。這不是明擺着提醒旁人,玫娘和元十九有什麼瓜葛麼?我可不樂意自家閨女再與那畜生扯上什麼關係。”就算是旁人玩笑着提起來,她也絕對忍不下這口氣。
王珂與王奇顯然都從未想過她竟然會不同意,略有些驚訝。父子二人對視一眼,一個憂心忡忡,一個胸有成竹。
“話雖是如此,但在那道觀裡住得久了,玫娘移了性情可如何是好?唉,她年紀還輕,我實在不願看到她過那種清淨無慾、沒滋沒味的日子。”王奇道。青光觀雖沒什麼不好,但那些女冠個個都神色淡漠,只要想到女兒也會變成那種模樣,他便心疼得很。他家的女兒不過雙十年紀,正是韶華璀璨的時候,就算再嫁一個如意郎君也是無妨的。人生還長着呢,哪能伴着青燈過一生呢?
王珂接着道:“阿孃,元十九逼婚是事實,便是那些人要議論,該非議的也是他,而不是九娘。九娘因他受的苦已經夠多了,實在沒有必要爲了避開流言蜚語,就繼續與我們骨肉分離下去。”他始終記得,在洛陽城郊見到自家妹妹那付生無可戀的模樣時,內心的痛苦、憐惜與憤怒。從那時候起,他便在心裡發誓,要讓自家妹妹往後都過着舒舒服服的好日子。這些天,他找不到對付元十九的時機,被別人搶了先,又是驚喜又是自責。被人欺上門來,是做兄長的無能。往後也只有加倍對妹妹好才能補償她所受的驚嚇。
聽了他們的話,李氏忍不住橫了兩父子一眼,嗔道:“你們父子兩個,襯得就像我不是玫孃的親孃似的!就許你們替她撐腰,不許我替她打算一二麼?”
王奇與王珂深知她的性情,此時當然只能連聲道不敢。
李氏仔細想了想,方嘆道:“我是她阿孃,哪裡會不懂得她的心思?她也是被那畜生禍害得怕了,養成了小心謹慎的性子,一定不會輕易答應。七郎,若想將她接回來,你須得親自走一趟纔好。正好,你也有一段時間不曾見她了。”
王珂點頭應了:“阿孃放心,我定會勸服她。”
“玫娘若是不答應,也不必勉強她。”李氏補充道。
王珂自是答應了,心裡卻更堅定了信念,一定要將妹妹帶回來。
“說起來,十五孃的身子也應該養好了罷?這孩子真是個愛折騰的,就沒消停過,連累得十五娘養了這麼些時日也沒養出肉來,看着倒又瘦了一圈。”
“唉,說不得這孩子往後比二郎還皮呢!”
“我早便與十五娘說了,等他出世之後,必要先打幾下屁股替她出口氣纔好。”
不多時,孩子們也陸陸續續到了,內堂裡一片喜慶熱鬧。除了大郎王昉、晗娘隱約察覺籠罩在家中的低迷氣氛已被喜氣沖走之外,昐娘、二郎王旼懵懵懂懂,只會跟着一起歡笑。小傢伙們純真的笑顏,看在王奇、李氏眼裡,更是心滿意足。做父母的別無所求,兒孫承歡膝下,每一個都過得安逸幸福,便足夠了。
就在王珂驅車往青龍坊而來的時候,王玫正牽着崔簡在民居附近緩步而行,丹娘自是寸步不離地隨在他們身邊。
王玫其實並不經常走出青光觀,更別提出青龍坊去曲江池邊遊玩了。平日裡,她將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領悟道經、修習養生之術、習字、鍛鍊身體,這些事情都不能耽誤,也沒有時間去想些空虛寂寞冷之類的事。只有崔簡來看望她的時候,纔是她最放鬆的時候。
小傢伙雖然同樣住在青龍坊裡,但也並非天天都過來。每一回來的時候,也總會很有禮貌地給她捎帶些東西作爲禮物。或是他跟着別人學着折的草蚱蜢,或是路邊看見的野花,或是遇到走街串巷的貨郎買的吃食。
這樣可愛而又貼心的孩子,王玫自是喜歡得緊,每一次都會親自送他回去。
今天崔簡來得有些早,直接將她拉出了道觀。她隱約猜到,崔郎君大概又要帶着兒子離開青龍坊了。所以,小傢伙的情緒才似乎有些低落。
由於時候還早,兩人也沒有走大街,而是沿着民居往裡走。沒過多久,便見路邊擺起了臨時的市集,既有人拿了些自家栽種的菜蔬出來叫賣,也有不少賣些小件繡活的女子,更有些挎着籃子賣花的少女。
偌大的長安城,自然不是買任何東西都必須去東西兩市。不然,若是住在城南的平民百姓爲了買些新鮮菜蔬便需步行那麼遠,一來一回,怕是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而且,城南的裡坊多開闢菜園,新鮮蔬菜不但水靈,價格也很是便宜。使上十幾個錢,便能買得足夠一大家子吃用的各色當季蔬菜。
“王娘子,那是什麼?”
王玫順着崔簡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堆應季的蔬菜,她只認得胡瓜(黃瓜)、崑崙瓜(茄子)、菘菜、油菜、韭菜等後世也常吃的蔬菜,以及蔥薑蒜之類。至於葵菜、蕹菜、瓠子、芥菜之類,她雖然看着眼熟,但也不能完全確定。
賣菜的老漢見了兩人的穿戴,笑呵呵地介紹起來。
崔簡認真地聽着,點了點頭:“原來菜蔬長成這樣……”他牽着王玫繼續往前走,帶着些自豪道:“阿爺在花圃邊蹲了那麼久,不但那些花都認得,連隔壁菜園裡的菜也認得呢!”
“你阿爺見多識廣,確實不容易。”王玫非常佩服這樣的人。明明是世族貴公子,卻像是什麼環境都能適應,不管身處何地都能生活得很愜意。她以前還是平民百姓呢,照樣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來到這個世界後,也被家人養得更加嬌弱了。世家後宅的生活必須適應確實不假,但若只能在後宅裡生活,能幫得上父兄之處也有限。最起碼,她應該變得更加堅強,讓自己不論身處順境逆境,都能夠生存得下去。何況,像她這樣從後世而來的靈魂,困守在後宅之中,便真的能心情舒暢地過一輩子麼?
“王娘子……你一直都會在青光觀裡麼?和姑曾祖母一樣,不回家了?”
“不,大約會輪流在家中和道觀中居住。想念家人了,便回去看看;若是守在家中沒意思了,便回來幫師姐們的忙。”
“我和阿爺,要回家了。”
王玫微微一怔,笑道:“這不是件好事麼?家中應該還有親人罷?”
“有祖父祖母、世父世母、阿兄阿姊。”崔簡一個一個地數着,小臉上露出了些許緊張,“我們都離家那麼久了,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記得我。以前我在家裡時,他們都對我很好……”
小傢伙這是有些近鄉情怯了罷。王玫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作爲安撫:“阿實這麼可愛,他們怎麼會不記得?你跟着你阿爺出門,吃了那麼多苦,他們疼你還來不及呢!”
崔簡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真的?”
“真的。”大約是年幼失恃的關係,這孩子非常敏感。他阿爺又是粗疏的性子,一定顧及不到他的想法。“你瞧,我與你剛認識不久,都這麼喜歡你,何況是他們這些親人呢?就算他們惱你們在外頭這麼久都不回去看一看,肯定也是生你阿爺的氣,與你無關。”
“嗯,我會替阿爺說好話的。”崔簡很認真地回道。他其實知道,祖父和祖母也不是第一天生阿爺的氣了。阿爺一個人在外頭的時候,他們就時不時地在他面前提起過。
王玫忍俊不禁:“沒錯,你阿爺一定要好好謝你。”
崔簡燦爛地笑了起來。
兩人並未注意到,崔淵已經悄然立在不遠處注視了許久。看着那兩張無比純粹的笑臉,思及回家後需要面對的種種事情,也似乎並不那麼厭煩了。他微微地揚起嘴角,喚道:“阿實!”
崔簡和王玫都循聲望去,見他已經背起了一個布囊,顯然將行李都收拾好了。
“聽阿實說,崔郎君打算家去?”王玫問。
“也是時候回家了。”崔淵答道。
“敬祝崔郎君闔家團圓歡喜。”王玫遂行了女冠的拱手禮。
“希望王娘子日後能過得更愜意舒適。”崔淵回了一禮,意味深長地道。
崔簡有些依依不捨地告了別,一步三回頭地跟在崔淵身後走遠了。
王玫目送這父子倆遠去,有些悵惘地嘆息了一聲。今日一別,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會了。偌大一個長安城,想要巧遇也並不容易。
走了一段路後,崔簡突然皺眉道:“阿爺,我好像忘了什麼。”
“噢?”崔淵笑了笑,“莫不是你又忘了告訴王娘子我們家在哪裡?”
“是啊。”崔簡有些懊悔,“王娘子還是不知道我們的身份,以後要是遇見了,她會不會生氣?”要不是阿爺一直不願意說,他也不會將這麼重要的事情給忘了。都是阿爺的錯。他決定,祖父和祖母生氣的時候,不會馬上就幫着他說好話了。
“王娘子像是會爲這種事生氣的人麼?”崔淵用力地揉亂了兒子的頭髮,笑了起來。
“阿爺,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王娘子?”
“用不了多長時間,耐心等一等罷。”
你確實是你阿爺唯一的情敵沒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