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崔淵與王珂二人在小酒肆中對坐而飲,剛開始雖是不斷互相試探,卻意外地真誠坦然。於是,說得多了,他們漸漸也有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自然,兩人也毫不意外地發現,倘若當真有足夠多的時間,就算是閒談上幾天幾夜,他們也有無窮無盡的話題能夠繼續聊下去。雖然出身相似,家族處境完全不同,但這樣的差異反而能夠讓他們更全面地省察自己,以及反思那些正在做或者將要去做的事情。
不知不覺間,天色便漸漸暗了下來,酒肆中的人也陸陸續續來了又去,臉孔不斷變換。
崔淵將杯中剩下的酒飲盡,道:“時候不早了,明潤兄須護送世母家去罷,我便不拉着你繼續喝下去了。”
王珂頷首:“若子竟不嫌棄,改日我再給你遞帖子,邀你煮酒閒談。”
“那我便等着明潤兄的帖子了,你我正該多往來纔是。”崔淵微微一笑。
此時,一個身材高大、着棕黃色窄袖圓領袍的大漢走上二樓,大步向着他們行來。趙九等部曲原本有些戒備,卻見崔淵將陶杯放下,看向這大漢,顯然是認識之人,又慢慢放鬆下來。那大漢瞧了他們一眼,咧開嘴一笑。
“四郎君,某兄弟幾個方纔在青光觀守着小郎君,去買吃食的時候發現,就在山門對面的民居院子邊上停了一輛牛車。那趕車的瞧起來很是眼熟,裡頭的人像是正透過牛車的窗紗,緊盯着山門裡來來往往的人呢!”
“張二,別賣關子了。”崔淵打斷他道。
張二嘿嘿一笑:“某和大兄想起來,那趕車的可不就是前一陣四郎君讓盯着的那家的僕從?想想在牛車裡的也不會是旁人,所以便來稟報四郎君了。”因在人來人往的酒肆裡,他也不便明着說。但這樣一提,在座之人心中都很清楚那家人的身份。
崔淵神色微微一動,看了坐在對面的王珂一眼。
王珂輕輕地笑了起來,卻帶着幾分森然之意:“居然讓他追過來了?看來最近我家的部曲確實有些大意了。”他已經數次嚴令家中的部曲驅逐在宅子附近逗留的陌生人,趕開元十九的眼線。卻沒想到,元十九斷了一條腿還不肯安生,竟然綴着他家的馬車隨了過來。教他知道了九娘在青光觀裡修行,誰知道他又會鬧出什麼事來?
“明潤兄不必擔心。”崔淵略作沉吟,道,“此事王家不便出面,交給我便是。”
王珂擰起眉,低聲道:“這是我王家之事。先前子竟慨然出手相助,我承你的情。只是,決不能事事都交給你。”
“明潤兄何必拘泥於此?清淨道長的安危纔是最緊要的。”崔淵笑道,“何況,青光觀是我博陵崔氏的私觀。在附近發現一個可疑之人,我崔家自是不能置身事外。若由得他生出事來,怕是我姑祖母便不會饒了我。”
王珂略作思索,突地一笑,爽快地道:“罷了。此情我也承下便是。如今,我卻是很佩服子竟,這種走一步看百步的功夫,當真是領教了。下一回邀你煮酒閒談,我們不妨手談幾局,也教我瞧瞧你的棋風。”
“明潤兄謬讚了。”崔淵搖首道,“其實,當初走那一步之時,我尚且懵懵懂懂,根本沒想過如今會到這一步。不過,或許這便是緣分罷。明潤兄以爲呢?”
“緣分一事,也有長有短。”王珂勾起嘴角,“且看往後罷。”
崔淵朗聲笑起來,朝他行禮道:“那我便不送王兄了,先將此事處理了再說。”
王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帶着趙九等部曲下樓去了。這些部曲也都是精幹之人,簇擁在他身邊警戒護衛時,竟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似的,神情態度一如往常。張二立在窗邊,看得嘖嘖一嘆:“身手雖然差了些,但也都調教得不錯。”
崔淵似笑非笑道:“若讓你們挑些新人,手把手地教着,須費多長時間才能教成這樣?”
“嘿!好漢子哪裡是能教得出來的!歷練多了,自然見識、手段都不會缺!”張二拍了拍胸膛道,“別管多少人,四郎君儘管交給某等便是!也好教某學學大兄,耍耍威風!”
“只得你們五人,確實不夠使。阿實、王娘子、青光觀都不能斷了人。我會向阿爺再要二十個新手,你們五個各帶上四人,也仍舊都聽張大調度。”崔淵道,“眼下,你們暫且出一個人盯着那輛牛車。待到合適的時候,我便告訴阿爺,以崔家的名義警告元家。”
“這回不揍那獠子?”張二似是頗有些可惜。
崔淵看了他一眼:“眼下還不是時候。而且,他這回坐的是牛車,你怎麼動手?”牛車比馬車平穩,犍牛也比馬溫順多了。若想讓這些馴養多時的牛失控,所用的法子都會留下痕跡,難免讓元家察覺。這元十九摔斷了腿之後,也會謹慎許多罷。若想將同樣的計策使上第二回,怕也是很難了。
“呔!某這等粗人也想不到這麼許多!到時候四郎君想如何做,只管吩咐便是!”張二抓了抓腦袋,嘿嘿地笑起來,走了幾步,又回首,期期艾艾地道,“四郎君……先前不是說要給我們弟兄幾個討婆娘……”
崔淵勾起嘴角,慢條斯理地道:“這種事,本應是內宅主母指婚纔好。待我娶了娘子,自有我娘子做主。你們便安心罷,婆娘必定少不得你們的。”
“娘子?”張二唬了一跳,轉念似乎想到了什麼,“嘿!四郎君可得趕緊些,再趕緊些!”
“嘖,聽着你們竟比我還着急呢。”崔淵笑道。
“哪裡輪得到咱們着急!”張二道,“怕是郎主和夫人比誰都急呢!也就是四郎君性子倔不願鬆口,不然這京城裡的小娘子們還不早就擠破頭了?”
崔淵聽了,只是一笑,也並沒有答話。他已經不想掩飾自己的心意了,想必今日的舉動便會讓阿爺阿孃猜得一二罷。不論他們是如何想的,這一回,他的婚姻必定要遂自己的心意方可。不然,他寧可帶着阿實就這樣父子倆相依爲命下去。
因走得有些遲了,崔氏父子兩個緊趕慢趕,纔在坊門關閉之前回到了勝業坊。雖說許多高門宅第都有在坊牆上開扇小門進出的特權,但崔府那個小門也只供崔敦得了聖人急詔的時候使用,平日都鎖得緊緊的。即使是鄭夫人,也從來不曾用過那扇門,更別提崔氏的子侄輩們了。而真定長公主府既無徹夜飲宴,也受到了駙馬崔斂的嚴格約束,那扇門更是乾脆便自裡頭鎖緊了,從未有人進出過。
路上行得有些急,崔簡尚未向自家阿爺提過帙袋一事。如今得了空閒,便雙眼亮晶晶地拉着崔淵的袍角,道:“阿爺,帙袋我幫你送給了王娘子。裡頭的畫她也看了,很喜歡呢!她還說,讓我替她向你道謝!”
因元十九出現之事一時擾亂了心神,崔淵倒是將帙袋給忘了。此時得了這個消息,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噢?阿實,你真是幫了阿爺一個大忙!說起來,你是何時送的?當時王家那位世祖母可在場?”
“阿爺剛和王世父出去,我便塞給了王娘子。”崔簡眨了眨眼睛,“王娘子本不想打開來看,還是王家世祖母說想知道畫了什麼,才一起看了畫。”
崔淵的腳步不由得一停,長嘆一聲:“那王家世祖母可曾說了什麼?”阿實的年紀還是太小了些,且已經習慣他與九娘相處了,便沒有生出那些個避嫌的念頭。此舉雖說是幫了他,但可千萬別在那位未來岳母心裡留下一根刺纔好。
“王家世祖母讚了阿爺的畫。”崔簡乖乖回答,“還讓王娘子收起來,說別教王家世祖父、王世父瞧見。”
崔淵想了想,彎起了嘴角,揉了揉他的小腦袋:“今日與王二郎都頑了什麼?”
“我們就在院子裡拔草,還看了幾盆菊花。那些菊花連花苞都沒有長出來,聽說重陽節的時候才能開花呢!”崔簡高興地說着,“後來,姑曾祖母將我們叫去了她的靜室裡,讓我們淨了手吃點心。她又邀了王家世祖母和王娘子,說了些保養身體之類的話……”
崔淵就這樣含着笑聽他將下午的經歷一一道來,牽着他來到了正院內堂裡。
鄭夫人、小鄭氏、清平郡主、崔蕙娘、崔英娘都在。見他們回來了,鄭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心疼道:“你帶着阿實去了什麼地方?他衣角上都沾滿了泥。”她話音才落下,便有貼身婢女抱着給崔簡新做的衣衫過來。崔簡自是不願意讓她們伺候着換衣服,自己捧着衣服便避到屏風後頭去了。
鄭夫人無奈一笑,看向崔淵,想了想,道:“子竟,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她拍了拍身邊的一摞帖子,從中抽了一張遞給他:“過兩日,趁着休沐的時候,盧家人想來拜訪你阿爺與我,順便也瞧一瞧阿實。”
“盧家?”崔淵一怔,接過帖子看了一眼,“盧氏那一脈不是尚在范陽麼?”同博陵崔氏一樣,范陽盧氏作爲五姓七家的大族,分出了衆多房頭。他的亡妻盧氏,便是其中一個房頭的嫡支嫡次女。只是,他記得盧家那兩個舅兄如今都是外官,並未入京。自盧氏故去之後,彼此來往也並不親密,只是四時八節並沒有斷過節禮而已。
帖子上寫的是盧十郎、盧十一娘,他挑了挑眉:“我記得,那兩位舅兄行二、六,這盧十郎是堂舅兄?”而且,這盧十一娘又是什麼人?盧家又打着什麼主意?
這時,小鄭氏給清平郡主使了個眼色。清平郡主便款款起身,帶着崔蕙娘與崔英娘一同告退了。而後,小鄭氏搖了搖首,輕嗔着接過話道:“四郎,你可真是……只記得兩位舅兄,不記得還有兩位嫡親的內姊妹了麼?阿盧是嫡次女,上頭還有個嫁給我家中堂兄的嫡姊,下頭便是盧十一娘這位嫡妹了。”
崔淵當然記得。若不是鄭夫人瞧着孃家外甥娶的盧家婦品格性情不錯,也不會聘了盧家女與他爲婦。他當時並無娶親的心思,只想着自己外出遊歷、作畫,卻實在推不過父母之命,只得娶了從未見過面的盧氏。憑心而言,盧氏確實是個不錯的女子。然而,他們滿打滿算也只相處了三個月,他便又出了遠門。待他時隔三載再次回來的時候,盧氏已經撒手去了,給他留下了阿實。當時他便覺得,自己虧欠盧氏良多。以他的性情,或許本便不該成婚纔是。只是那時阿實年紀尚小,他也只能將他留在父母身邊,等他長大一些,纔敢帶着他一同出門。
想到此,他又看了看那張帖子:“阿孃,盧十一娘……”
鄭夫人道:“你應該知道,阿盧的阿孃本來身子便不好,如今也已經過世兩年有餘了。盧十一娘是他們家的嫡幼女,已經十六歲了。眼看着過了孝期,他們見你仍未續娶,應是有了些想法罷。”
崔淵沉聲道:“我不會再娶盧氏女。”他本來想尋個適當的時機,說起九娘之事。但沒想到盧家一行人的到來,打亂了他的計劃。此時提起九娘,反倒可能讓自家阿孃生出不好的印象。何況,九娘如今是女冠,也並未應允他什麼,說什麼都太早了些。
“你爲何不想娶盧氏女?只有盧氏女才能善待阿實。”鄭夫人眉頭微皺,道,“這盧十一娘是阿實的姨母,有了這一層關係,她與阿實才能處得好些。若是換了其他人,對阿實生出了什麼歪心思又該如何是好?”
崔淵回道:“阿孃思慮太多了。是否能善待阿實,與是否盧氏女無關,只是品性的問題罷了。倘若阿孃擔心阿實,我便不再續娶便是。”說罷,他起身便欲大步離去,見崔簡從屏風後探出小腦袋,又微微一笑:“阿實,你跟着阿爺回院子裡用夕食,還是陪祖母一起用夕食?”
崔簡看了看自家阿爺,又瞧了瞧擰起眉頭的鄭夫人,脆聲答道:“阿實陪祖母罷!”他在屏風後頭聽得很明白,心裡又有些期盼又有些擔心。那畢竟是他的姨母和堂舅。除了曾經接到過盧家僕從送來的外祖父、外祖母的信與禮物,見過些京中任職的盧氏族人之外,嫡親的母系親戚,他一位都不曾見過。
作者有話要說:mua,今天稍微有點晚了,抱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