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時節的暖陽照在身上,曬得令人有些昏昏欲睡起來。王玫努力地想要集中精神,認真研讀手中那捲《神農本草經》,無奈連日睡眠不足的疲憊襲來,令她不知不覺便斜靠在隱囊上睡了過去,握在手中的書卷也掉在了地上,軲轆軲轆滾出了老遠。
也不知睡了多久,當她醒過來的時候,璃娘正在她旁邊跽坐着,翻看那捲《神農本草經》。而後,因恐婚而糾結苦惱了多日的王玫王九娘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多了一項新技能:評估她眼前所見的已婚之婦的婚姻情況。
就如眼前的璃娘,此刻身邊似乎就自發浮動出了她自己“客觀平淡”的解說:劉氏璃娘,身份爲奴婢,嫁與管事王四喜爲妻。婚後夫婦和睦,夫唱婦隨。眼下有孕在身,據說王四喜每日家去必捎帶各種開胃吃食,顯然頗得愛重。暫時無出軌或類似傳聞,一方面可視爲品性不錯,一方面可視爲王家自上而下家風十分嚴格。總體而言,婚姻幸福,令人羨慕。
“九娘醒了?”璃娘發覺了她的視線,笑道,“奴已經多日不曾見九娘了,甚爲掛念。所以,不待九娘差人來喚,便自個兒過來了。不曾打擾九娘罷?”
“我原是想着你有孕在身勞累不得,纔將薰風閣中之事都交給了青娘與丹娘。卻沒想到你是個閒不住的。”王玫淺淺一笑,道,“既然你來了,索性便陪我去內堂罷,順帶去給我阿孃問安。阿孃今日外出赴宴,如今也該回來了。”
“多謝九娘。奴確實也已經有一段時間不曾問候過娘子了。”璃娘接道。她本便是李氏的貼身女婢,自小在李氏身邊長大,情分自是十分深厚。
於是,王玫便帶着璃娘、丹娘、青娘一同去了正院內堂。此時天色雖漸漸晚了,但也並未到用夕食的時候。她趕到之時,內堂裡也只有李氏與崔氏二人。李氏面色微沉,似是在懊惱着什麼,崔氏則在旁邊輕聲勸解。婆媳倆見王玫來了,便不再繼續方纔的話題,神情也恢復了平常。
“我的兒,怎麼覺着你的臉色越發蒼白了些?可別是病了罷。”李氏將愛女攬進懷中,越看越是心疼,“趁着離坊門關閉還有些時間,去請一位醫者來瞧瞧如何?不然,阿孃總有些不放心。”
王玫聞言,想想自己思慮過甚睡眠不足,可能也確實需要喝些安神之物了,便道:“阿孃,我最近只是睡得有些少了,飲些安神的粥湯便是,診脈喝藥倒是暫且不必了。”她自己便能開些養生的食療方,暫且照着喝幾日罷。是藥三分毒,藥湯還是少用一些比較好。
“怎麼突然睡得少了?”李氏打量着她,“若有什麼事,可別只顧着悶在心裡亂想。儘管說出來便是,也好教阿孃和你阿嫂給你出出主意。”她的話中字裡行間似乎皆意有所指,崔氏聽了也微微頷首點頭。偏偏此時王玫正在出神,根本不曾注意到她們的異樣。
耳邊彷彿傳來再次運行的新技能所發出的平淡聲音:阿孃李氏,身份爲五姓七家女。出身頂級高門隴西李氏,嫁與阿爺王奇爲妻。夫婦二人性情互補,阿孃剛硬堅強,阿爺溫柔和煦。阿孃在家中說一不二,牢牢把控着王家後宅,併爲阿爺孕育了阿兄與她,打破了三房嫡支三代單傳的人丁稀薄之相。也因此,阿爺始終不曾納妾或蓄養家伎,十分潔身自好。如今三代同堂,家族上下和睦,婚姻堪稱美滿之極,十分令人羨慕。
阿嫂崔十五娘,身份爲五姓七家女。出身頂級高門清河崔氏,嫁與阿兄王珂爲妻。夫婦二人性格相似,志趣相合,彼此信賴,情誼很是深厚。上頭的阿家也通情達理,婆媳相處融洽猶如母女,內宅中始終一片和樂融融。阿嫂爲兄長孕育了二子二女,如今又身懷有孕,是王家開枝散葉的大功臣。阿兄也始終未曾納妾、蓄養家伎,品性高華。阿嫂的婚姻中簡直挑不出任何不足之處,足可譽爲此時難得的婚姻楷模罷。當然,對於來自後世的她而言,她的生育稍微有些過於頻繁了。但在這個時代,多子多福便是評判一位妻子是否優秀的標準之一。
“阿家,許是九娘這段時間都悶在家裡或道觀中的緣故,才覺着難受罷。正巧,我想起來上午曾收到十三孃的帖子,邀九娘過兩天去公主府頑呢。”崔氏淡淡笑道,從貼身婢女捧來的一摞帖子裡抽出一張,“聽聞貴主很是想念九娘,也盼着九娘多往公主府走一走。”
李氏略作沉吟,道:“既是如此,玫娘便去罷。”她似乎頗有些不放心,又嘆道:“若是覺得不舒服,便早些向貴主告辭家來。”
王玫終於察覺了她的過度擔憂,輕輕握住她的手,溫聲道:“阿孃放心。”她也應該早日從那種恍惚的狀態中走出來纔是。被人表白本應是件喜事,怎麼卻反倒是成了她的壓力之源?細想起來,逃避其實並不是她的風格。當初下意識做出這種選擇,大約也是情緒不穩的緣故。若是一直這樣猶豫不決下去,便不像是她原本的性子了。
受邀當日,王玫便乘馬車去了勝業坊的公主府。李十三娘照常在內院垂花門前接她,不過,她下車時便發現,公主府似乎正在舉行飲宴活動,後頭緩緩駛來好幾輛馬車、牛車,看裝飾俱是官宦世族人家。遠處還出現了金頂朱輪車、紅頂朱輪車,似是公主、郡主之類的宗室貴女。
“表姊邀我來,可不是爲了參加宴飲罷。”她微微一笑,走向迎來的李十三娘。而後,新技能繼續在耳畔淡淡地道:表姊李十三娘,身份爲五姓七家女。出身頂級高門隴西李氏,嫁與崔滔崔子由爲妻。爲崔滔孕育一子一女,然而崔滔卻廣納妾室,又蓄家伎、出入平康坊等聲色之地,常外出遊樂不歸。每日侍奉公主婆婆,幸得婆媳關係融洽;同時須打理內務,照料兒女,成天忙碌不堪。偏偏以世俗禮法而論,她的婚姻卻並不算不幸,因那些妾室都不曾生育,崔子由也從未有過寵妾滅妻的舉動。表姊無論出身或是容貌都堪稱一流,卻嫁了個花心的夫君,真真令人惋惜不已。倘若大唐高門時下最常見的婚姻生活便是如此這般,那她寧可孤獨終老。
接着,她心裡又默默地加上一段:崔滔是崔淵的堂兄,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家風並無不可納妾蓄家伎一說。家風不嚴正,意味着即使崔淵不願意,長輩也有可能賜下妾室或同輩之間互送家伎。若是如此,誘惑太多,出軌的機率也大幅度增加。更何況,身爲這個時代的男子,納妾蓄伎方是常態,又有幾人當真能一輩子坐懷不亂?
“別提這個了。”李十三娘挽住她,瞥了後頭那些馬車一眼,似有些不快,“眼看着重陽快到了,阿家便想着在別院裡舉行一次賞菊宴。她只想給芝娘、大郎找些玩伴,也不曾想過邀那些個十五六歲正當年紀的少年少女,以免又多了什麼紛擾。不過,我念着有些時日不曾見那些親戚朋友了,便打算趕在今天舉行一次小宴,不但可以好好熱絡熱絡,正好也能將阿家的意思透出去。本來邀的人並不多,哪裡知道,她們一個兩個,竟然都帶了五六個小娘子一同過來。那些平素來往的人家裡有多少小娘子,誰還不清楚麼?竟是不管是什麼親戚家的也都領過來了。偏我還只能笑顏相對,也不能流露出什麼不快的意思。”
“那可苦了表姊了,飲宴又須重新安排罷。”王玫深感同情。自從家裡舉行過一次飲宴,幫着忙前忙後了一番後,她便明白,雖說具體做事的都是下頭那些僕從,但主人需要操心的事也很是不少。一樁樁事壓下來,也非常耗精神。
“誰不知道她們是衝着什麼來的?”李十三娘蹙眉惱道,“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四郎要續絃的消息便傳了出去。世母最近又並無飲宴的打算,她們便想着從公主府這頭打聽。今日世母雖然未到,但那頭的兩位嫂嫂都會過來,可不是正如了她們的意?”說着,她又嘆道,“崔子竟果然是個香餑餑,大大小小的世家都聞風而動。別說五姓女了,便是那些公主、郡主之女也來了不少。還有裴氏、杜氏、韋氏、顧陸朱張、楊氏、蕭氏,我們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王玫半垂雙目。果然,雖是續絃,但崔子竟有意娶妻的消息一出,也不知吹皺了多少池春水。虎視眈眈的人實在太多,壓力當真不小。而且,這似乎也說明,鄭夫人對她並不滿意罷,不然也不會公然放出消息了。莫非,她想讓她知難而退?只是,她絕不可能知道,她所憂慮的難處,遠比這些更多。
因她早便想過這些事,倒也並不覺得意外,神色間亦是毫不動容。
李十三娘瞧了瞧她,心中驚訝於她的平靜。如今她們這些崔家的女眷誰不知道四郎放出話來,只想娶他傾心的女子爲妻?而誰又猜不出來,這女子除了眼前的王家九娘不會有旁人?她原以爲四郎早便已經與這位表妹通過氣了,如今卻絲毫瞧不出異樣之處,讓她也不禁有些相信他所言的自己是一頭熱的說法了。
“表姊既然還須在此迎客,便不必特意陪着我了。遣一人領着我去拜見貴主便是。”王玫道,“不知貴主如今可方便見我?”
“就因爲阿家不想理會那些人,才格外念着你呢!”李十三娘笑道,“你便替我好好陪阿家說說話罷。”
王玫微微一笑,思及真定長公主,又有一段解說在她腦海中自動響了起來:真定長公主,聖人之妹,身份貴重。與其說嫁,倒不如說娶了駙馬崔斂,生一子崔滔。因是金枝玉葉的緣故,每一日都過得隨心所欲、順遂無比。權勢自不必言,駙馬溫和自持,愛子雖紈絝些卻從不闖禍,媳婦孝順能幹,又有孫女孫兒承歡膝下。這般的婚姻,大抵是這個時代最尊貴女子最美好而又長久的生活罷。只是,這樣的生活大都因身份而來,旁人很難將婚姻經營成這般模樣。
世間婚姻百態,總有美滿者,也總有不美滿者。無論在哪個時代,婚姻幸福都需要男女雙方的共同努力。然而,後世女子尚可要求身份地位對等,可因男子出軌等各種理由離婚。在這盛世大唐,世俗卻對男子優容得很,享盡妻妾之福不說,還能蓄養家伎更顯風流。忠誠暫且不提,成婚之後,女子的時間便不由自己做主,甚至連想法、行動也未必能由自己做主。侍奉阿翁阿家、處理內宅事項、赴宴、照顧子女,困守在內宅之中,哪裡還有什麼時間做些自己感興趣的事?
所以說,此時的已婚之婦是否幸福,並不能取決於自己,而是取決於夫君,取決於夫家翁姑,甚至在年老之後取決於孩子。
作爲後世女子,她很難適應這樣的婚姻生活常態,所以才遲遲無法下定決心如何回覆崔淵罷。然而,光是自己苦惱又如何能想出答案?她需要崔淵解答所有疑惑,需要他理解她的困擾,才能對他們未來的婚姻進行評估,才能最終做出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mua,怎麼說呢,有親問女主一點都不像是現代女子,怎麼和個古代女子一樣瞻前顧後?
我想說,正因爲她是個謹慎的現代女子,纔會對這樁婚事顧慮良多。她擔心自己無法適應那種婚姻生活,與她剛開始獨立生活的打算也差得太遠了,所以她纔不能立刻做出決定。另外→ →,也確實是遇到了真愛所以情緒起伏太大了,有點患得患失了。
總之,我的觀點是:一個剛穿過去幾個月的現代姑娘,要選擇古代那種後宅生活,真是不容易的。當然,咱們的男主本來就不是遵守禮法什麼的人,答案會讓女主放心的~~女主很快就要跳進男主的碗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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