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欲選出一年之中最爲隆重的節日,冬至、元日等恐怕都赫然在目;不過,若說要挑出一年之中最爲熱鬧的節日,那麼正月十五上元節則毫無疑問位列前茅。縱然晦日、上巳節、端午節也都是能令長安城內外皆熙熙攘攘的盛大節日,但無論如何,整年之內,也只有正月十五前後三日方能解除夜禁、徹夜狂歡。到了那時候,恐怕任何大唐人士都不忍心錯過這難得的三個夜晚。
正月十五,勝業坊崔府正院內堂中,正在舉行家宴。
說是家宴,崔敦、鄭夫人、真定長公主、崔斂、崔澄、崔澹、崔滔卻並不在。自除夕元日以來,他們便很少出現在自家的宴會當中。多數時候,他們都應召去了宮中趕赴賜宴。好不容易抽出些許時間,既要去那些必須拜會的人家裡走一走,又免不了設宴待客。連着忙碌了這麼些天,上元又至,一家人卻仍未能湊在一處,也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不過,小鄭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與孩子們早已經習以爲常。倒是今年又多了崔淵父子,也算得上是難得的驚喜了。
宴席撤下之後,小鄭氏掃了一眼蠢蠢欲動的幼子三郎崔慎,笑道:“天色纔剛暗下來,連這一點時間都等不得?咱們離東市、皇城都近,也不必像旁人家那般緊趕着。何況,咱們一家人都出門,馬車也需仔細準備妥當方可。”
“阿孃,我們先行一步如何?”崔慎卻實在忍耐不住了,“我們也不想坐馬車,一路步行便是。”在上元之夜,步行觀燈遠比坐馬車、騎馬更有趣。何況,人潮洶涌,馬車隨時都可能堵在街道上,騎馬也容易受驚。
小鄭氏看向清平郡主,見她似乎不反對,便溫聲道:“去罷。”
大郎崔篤、二郎崔敏、三郎崔慎立刻起身朝外走。經過五郎崔會身邊時,崔篤略停了停,將他也拉起來。崔敏亦看向六郎崔簡,似是無聲詢問他是否要跟着他們一同去。
“去罷。”發覺崔簡正有些猶豫地瞧過來,崔淵微微一笑,“昨夜我們已經去東西兩市看過燈了,你不妨給兄長們說一說,也瞧瞧是否與今夜有所不同。”兒子喜歡隨在他身邊,並不是件壞事。然而,父子倆相處的時間越多,阿實與其餘人相處的時間便越少。尤其他與堂兄們之間的感情有些過於淡了,更需要漸漸彌補起來。兄弟們之間,正該多些趣事,甚至多些胡鬧也好。當然,某位當阿爺的不會承認,他同時也有些別的考慮——譬如二人單獨相約之類。
崔簡想了想,點點頭,牽着崔韌走到幾位堂兄身邊。
小鄭氏叮囑道:“大郎、二郎,弟弟們便都交給你們了。”崔篤已經十六歲,崔敏也有十四歲,無論年紀或是閱歷,都已經足夠獨當一面了。如今不過是帶着弟弟們出門觀燈而已,長輩們也沒有什麼不放心之處。
他們走後,崔淵也拱了拱手,暫時拜別了幾位嫂嫂。小鄭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不必猜,也知道他正打算去做什麼,不由得抿脣笑了起來。她們嫁入崔家少說也有十來年,眼見着他從狂放不羈的少年長成如今這般脾性,卻幾乎從未見他對某個人如此在意過。三人不禁都聯想到了王玫,思及不久之後的婚期,神情間也自然有些微妙的差異。
崔淵緩步走出勝業坊,對面便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東市。他與晚輩們相差也不過前後腳的工夫,目視他們笑鬧着走入東市中,淹沒在人羣裡。一瞬間,他的視線便由溫柔轉成了隨意,順着人流繞開東市繼續往南行。宣平坊與東市之間隔了個安邑坊,想來便是乘馬車,速度也快不起來。
走了不多時,他便住了腳步,含笑望向前方艱難行進的一輛烏檀馬車。那馬車夾在人羣中間時走時停,來到他跟前時,正好被前頭的馬車堵住了。
崔淵敲了敲車廂,厚重的簾子便掀了起來,大郎王昉探出首瞧了瞧,抿脣淺笑,見禮道:“姑父安好。”
崔淵嘴角勾起,從袖子裡取出早便繪好的幾張面具遞給他。王昉又驚又喜地謝了他,拿進車廂裡頭去。正嚷嚷着要見阿實的王旼立刻便安靜下來,眉開眼笑地與兄長、姊姊們分起了面具。連王玫、李氏也都各得了一個。
李氏拿起那面具瞥了幾眼,給王玫戴在臉上,又幫她理了理藤黃色的斗篷:“去罷。”
當着母親與侄兒侄女們的面,去與未來夫君約會,便是來自後世之人,也難掩羞澀。王玫的臉不自禁地微微紅了起來,低聲道:“阿孃,兒去了。你們多加小心。”
李氏頷首道:“別回得太晚。”
王玫小心地踏下馬車,崔淵自然而然便伸出手,扶住了她。只是,當她踩在地面的時候,他便又十分君子地鬆開了手。兩人互相望着,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神色都完全放鬆下來。於是,藉着寬袍大袖的遮掩,兩隻手牽在了一起,比肩往東市而去。
甫進入東市坊門,迎面便見一棵高近百尺的燈樹,以木紮成枝椏繁複的樹狀,而後在上頭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遠遠看去燈火輝煌,耀眼奪目,與後世霓虹燈相比亦毫不遜色。而在那燈樹下,各種雜技百戲班子競相演出,喝彩聲一陣高過一陣。
王玫有些好奇地與崔淵擠進去瞧了瞧,便見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正表演口中噴火、仰頭吞劍。還有兩個光着膀子抖着一身肥肉奮力相撲的大漢,幾位輕盈地舞着綵帶的少女,正在刀光劍影中比斗的少年郎,豎起一根竹竿便能輕鬆爬到頂上的小兒等。
平日大唐的百姓們只有在寺廟裡才能得見百戲班子,哪裡能像今日這般看得如此齊全。雜技百戲耍得精彩,圍觀的羣衆更是幾乎要將整條路都堵住了。連燈樹附近的酒肆、食肆裡都站滿了人。王玫環視着周邊的人山人海,心裡感慨着不愧是擁有百萬人口的長安。只是,她以前見多了這樣的雜技,也並不覺得有多稀奇。
“不如再去看燈?”崔淵在她耳邊問道,拉着她走出東市。
剛出東市,迎面便又見皇城安上門前屹立着一個宛如摩天輪般的燈輪,懸掛着成千上萬盞造型各異的花燈,又以綾羅綢緞纏繞裝飾。端的是瑞氣千條、霞光萬丈、富貴逼人,就如金烏墜入了人間一般炫目之極。燈輪對面,彷彿比鬥似的也紮了一座燈樓。那燈樓就像縮小些的安上門,城門、城樓清晰可見。一排排的燈上繪着熊虎豹狼等猛獸,待燈隨風轉動起來的時候,竟似或撲或躍般栩栩如生。
這燈輪與燈樓將皇城周邊映得宛如白晝,數千名着綺羅華衣的宮女以及尋常衣飾的平民婦人正載歌載舞。有獨舞,亦有羣舞,更有上千人手挽着手踏歌。嘹亮的歌聲響徹周圍,不少男子或駐足觀賞,或搬來羯鼓樂器演奏,或乾脆也齊聚起來一同踏歌。你唱我和,此起彼伏,人人臉上皆是歡笑,喜意從每一個人的心底透了出來。
在這個時刻,沒有人想到富貴貧賤之差,也沒有人想到世族寒門之別,甚至沒有人想到這幾日過後將要面對的困苦潦倒,沒有人想到即將到來的離家遠行,更沒有人想到不久之後的艱難省試。今朝有酒今朝醉,盛世大唐之人那豁達放縱的風流性情,就在這些歌舞之中,盡情地展露綻放。
王玫也受到了感染,與崔淵加入了踏歌隊伍裡。她原本什麼也不會,但拉着崔淵骨節分明的大手,學着他舉手投足的每一個動作,舞步從滯澀到流暢,從小心翼翼到自然熱情,很快便融入到了歡樂的人羣中。崔淵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見她跳得興奮起來,目光越發柔和。
待到跳得累了,兩人便又牽着手走出來,買了兩盞花燈,緩緩地逛起了吃食攤子。
此時尚未出現“元宵”、“湯圓”這種應節的食物。不過,王玫覺得,就像餃子一樣,“元宵”或者“湯圓”也不過換了個名字,換了種吃法而已。譬如說大多數吃食攤子賣的“焦糙”、“焦圈”,其實便是油炸湯圓。將或甜或鹹的餡兒用麪皮裹了,五指用力一捏,指縫中便擠出了小湯圓。再將這些小湯圓丟進鍋中煮熟,過油煎炸到金黃酥脆即可食用了。
王玫嚐了果仁餡兒和鹹肉餡兒的焦糙,吃得有些膩了,便又要了一碗餺飥湯喝下。崔淵另又吃了個芝麻胡餅,這才覺得腹中不再空空了。
賞了燈、跳了舞,又嚐了應節的吃食,時候也已經不早了。雖則周圍的人羣依舊喧鬧,但他們繞過平康坊、宣陽坊、親仁坊後,來往的人便少了很多。到得宣平坊內,更是十分安靜。宣平坊裡雖有不少世族人家,但因無人紮起燈樓、擺出燈會,離東市、皇城又近,大家都涌出去看燈湊熱鬧,尚未來得及歸家。
王宅也只在烏頭門附近燃了幾盞燈,指引着夜歸之人。見到那昏黃的燈火後,王玫和崔淵的腳步卻越來越慢,在幾百步外便停了下來。
今夜比除夕晚上還走得更久更遠,雖然雙腳已經又酸又疼,但王玫卻並不想就這樣告別,結束這一夜的相約。想到此,她輕輕一嘆,與他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格外快。彷彿剛見面,便又要分別了。她擡起首,藉着燈光描摹着那張俊美的臉,忽然有種親吻那兩片嘴脣的衝動。
而崔淵彷彿洞察了她的內心,俯下首,迅速地在她脣上啄了一下。
輕觸即分,脣上一熱,接着便又涼了下來。王玫一怔,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這個吻便已經結束了。
便聽崔淵又道:“剩下的,三月初二再說。”頓了頓,他嘆息道:“才正月十五。”
王玫後知後覺的燒紅了臉頰,抽出被他緊緊握住的手,低聲道:“只剩下一個多月了。”四十幾天而已,或許轉眼就過去了。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不,不,遠不止三秋——應是‘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爲什麼她這來自後世之人,論起坦誠直白和行動力,竟然遠遠不如這位唐朝人呢?下一回,她是否應該更努力、更主動一些?
今天因爲加班,所以更得遲了
保守估計,明天還得加班,所以更得可能會更遲一點,大家見諒
麼麼噠
看在男女主終於進展的份上……